61 落日第三百二十三秒

第61章 落日第三百二十三秒

十二月中的遙城,已然入冬。天剛擦黑,濕冷交織着,縱是遙城本地人,也不免難捱得抱怨。周景元從車上下來,一路走進悅溪畔,感覺風密密地鑽進了骨頭縫。

當他按開指紋鎖推門而入,暖風撲面,梁昳從廚房裏捧着碗筷出來,熱熱切切的家的氣息,将濕風冷霜通通隔絕在家門之外。

從十八歲得到這套房産開始,周景元一直把這裏定義為一處臨時的歇腳點,他只把崇新的那個小院子稱之為“家”。

他多少得承認自己是個戀家的人,不然不會求學、工作都留在家門前。他沒有多龐大的事業野心,将父輩打拼來的家具廠好好守住并發展下去是他最大的理想。如果每天下班回家能跟家人熱熱鬧鬧地吃上一頓飯,陪長輩聊聊天、喝兩杯小酒,便是再完美不過的生活了。

現在,完美的生活好像有了更豐富、更深刻的定義。

梁昳朝他伸手:“讓我看看。”

周景元背着左手,不給她,右手去摟人,也寬她的心:“真沒事兒。”

“給我看一眼。”擔心了半天,人到跟前了,沒道理不看看,說着,她就去扯周景元的左胳膊,“你怕什麽?!”

周景元不情不願地伸出傷手來,無奈道:“怕丢臉。”

梁昳握着他手腕認認真真 檢查了一遍,見包紮得很仔細,放心了一半,又問他另一半:“打破傷風了嗎?”

“沒。”

“那吃了飯就去。”

“不用了吧?”三個月不到受傷兩次的周景元覺得丢臉丢到家了,跟她解釋,“很淺的小傷口,消毒處理得非常幹淨,不會有問題的。”

“你管這叫小傷口?”梁昳舉起他那只包得像熊掌一樣的手掌,堅決不信。

“看着吓人,其實傷口很淺,不然老趙肯定得押我去醫院打針了。”周景元一心想打消她的疑慮,于是提議,“要不給我媽打個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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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昳知道周景元媽媽是退休醫生,點點頭:“你打。”

周景元無奈,只好撥了電話。他三言兩語把情況一說,章芩問了問傷口的深淺和處理方式,最後輕描淡寫道:“打什麽破傷風呀,浪費醫療資源。離腸子遠着呢!”

周景元開着免提,母子倆的對話,梁昳聽得一清二楚。

等章芩下了結論,周景元得意地沖她一笑:“聽見了?”

章芩在那頭聽這沒頭沒腦的一句,問他:“什麽聽見了?”

“梁老師不放心,非拉我去醫院打破傷風。”周景元道出原委。

“哦——”章芩終于明白向來“報喜不報憂”的兒子突然打電話彙報小傷情的緣由,笑一笑,對他道,“梁老師這是關心你,知足吧,別一副讨打相!”

“知道。”

“好了,沒事就挂了。”章芩挂電話前,又想起一樁事,“對了,替我問問梁老師什麽時候有空?”

不等她說完,周景元就未蔔先知地應下來:“等她忙過這一陣,我會帶她回家來吃飯的。”

“臭小子。”章芩笑罵一句,挂了電話。

結束通話,周景元問梁昳:“這下放心了?”

梁昳白他一眼:“不放心。”轉身去廚房熱外賣。

“醫生都親口證實沒問題了,你還有什麽放心不下的?”周景元前腳跟後腳地進了廚房,擰了水沖手。

梁昳一聽水聲,放下手裏的外賣盒,轉身過來,給他塗上洗手液泡泡。她像給小寶寶洗手那樣,給他右手的手心、手背通通抹了個遍,泡泡也越搓越多。

周景元被撥弄半天也不見她有沖水的打算,忍不住打趣道:“再搓就要掉皮了。”

梁昳被他逗笑,這才牽他手到水下面沖幹淨,邊沖邊說:“我第一次來這裏就是因為你受傷,才過多久,又傷了手。”

“意外,純屬意外。”周景元有心為自己辯解,也要她放心,“我保證,下不為例。”

“我管你有沒有下次,反正身體是自己的。”梁昳抽了紙巾替他擦手,連指縫間也一一擦幹。

誰知周景元聽這話卻不依:“你不管誰管?”

梁昳撤回紙巾,順手抹了抹濺上臺面的水,嗤道:“誰愛管誰管。”

“我可不是誰管都服的。”周景元昂着頭,桀骜不馴的樣子正印證了章芩說的“讨打相”。

“我看你呀,是誰管都不服的。”梁昳駁他,回身将菜小心翼翼從外賣盒轉移到瓷盤中,順便趕人,“出去坐着,我把菜熱一下就能吃了。”

周景元退到門邊,卻沒走,站着同她道:“你絮叨,我可是連眉頭都沒皺一下的,哪裏就不服管了?”

“絮叨?”梁昳瞪他。

“是關懷,關懷!”周景元連忙改口。

梁昳兩根食指交叉,堵在嘴前,下定決心:“以後不說了。”

“要說。”周景元一步跨回來,拿右手摘掉她擋在嘴前的“叉”,“我喜歡你說我。”

“變态!”梁昳沒好氣道。

周景元見她忍不住笑,厚着臉皮去貼她的額頭:“最好說我一輩子。”

“少拿話诓我。”梁昳輕輕推開他的腦袋,把菜分別拿各式餐具裝好,往蒸箱和微波爐裏送。

“沒诓你。”周景元再正經不過的神色,毫無兒戲之意,“我真心的。”

梁昳笑了下,戴着隔熱手套去端熱好的菜。

“不信啊?”周景元偏頭去瞧她。

你侬我侬時,無聊廢話、絮叨啰嗦都可以是愛的表達,唯獨把這些看成“山盟海誓”作不得真。梁昳尚存清醒,不深究他的真心與否,也不迷信熱戀期的甜言蜜語。

她端着菜,把人往廚房外趕:“吃飯。”

等兩人坐到餐桌前,梁昳才想起來:“你不是說餘田送你來的嗎?他人呢?叫上來一起吃飯吧。”

“這都多久了?”周景元笑她,“指望你想起來,人都凍僵了。”

“那你怎麽不記着?”梁昳瞥他一眼。

周景元夾菜給梁昳,讓她別瞎操心:“餘田送二姐相親去了。”

“相親?”梁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嗯。”周景元在車間待了一天,早餓了,咽下一口飯菜,解釋前因,“老周牽的線,一個叔叔家的兒子。”

“景星同意了?”怎麽說都不像景星的風格。

自幼一起長大的姐弟,周景元哪有不了解的:“她天生反骨,估計就是去走走過場。”

梁昳贊成他的看法,以景星的性子,很大幾率點個卯就走。只是,“那餘田……”

“我讓他等二姐結束把人送回去。”

“幹等着啊?”

“他又不傻,不會吃了去等嗎?”周景元說完,瞄她一眼,“這麽關心餘田,我要吃醋的。”

梁昳起身,“噔噔噔”跑進廚房,再“噔噔噔”跑出來,手裏抱着一個瓶子。她把瓶子放到桌上,豪氣萬千地對他道:“管夠!”

待周景元看清瓶身标簽上的“老陳醋”三個大字時,趕緊拿手背擋住嘴,才避免荼毒一桌飯菜的後果。他沖梁昳豎起大拇指:“論損人還是你更會。”

梁昳勉強收下他的誇獎,也恭維他:“小周總承讓了。”

遙城的冬天冷歸冷,天卻是清清爽爽的。冷冷的月光破開層雲,清粼粼灑下來,像薄薄的霜鋪在城市的上空。

梁昳站在落地窗前,靜靜望着萬家燈火混淆在夜色中,一盞燈挨着一盞燈,比月色還亮。

周景元已經習慣了她的熱衷,走過來,從背後擁住她:“今晚亮了多少戶?”

有時候,梁昳不得不承認,無論科技多進步,人還是依賴最原始的情感供給——比如提供溫暖的光,比如提供愛的同類。

她頭微微向後仰,貼上周景元去汲取更多的溫暖。

周景元親了親她的額角,也順着她的視線望向窗外。不知何時,兩三顆星子稀稀疏疏地綴在天幕上,一點點小小的光,亮在離月亮不遠的地方。

“難得看星星看得這麽清楚。”梁昳感慨。

“隔着窗戶,又離得那麽遠,再清楚也清楚不到哪兒去。”周景元笑一笑,突發奇想,“要不,我們去悅溪湖露營吧?”

“你作什麽怪?”

“躺着看星星。”周景元眼睛亮亮的,不像開玩笑。

“這麽近,露個鬼的營。”梁昳斥他想一出是一出,況且,“你手傷了,誰搭帳篷?”

“我一只手就可以。”

“少吹牛!”梁昳才不信,猜到他打的什麽主意,立馬聲明,“我可不幫忙。”

周景元蹭着她的臉,在耳朵邊磨她:“去吧去吧,難得天氣這麽好。”

“哪裏好了?冷死了。”梁昳堅決不上當,伸手捏他的臉,“乖乖待家裏,別想精想怪的。”

想法被扼殺在了搖籃中,周景元怏怏地閉了嘴,“哼”一聲,用唇抿住梁昳的耳尖。

“報複我呢?”梁昳覺出他的意圖,笑他“小氣鬼”。

“你答應我下次去露營,我就不報複了。”小氣鬼如是說。

“大冬天去露營,凍死人,等天氣暖和了去吧。”

“好。”周景元得逞,開心地親了親梁昳的額角。

不知是誰的手機接連響了好幾聲,周景元松開懷抱,循着聲音去看。梁昳放在沙發上的手機還在進消息,屏幕亮着白花花的光。

“你的。”周景元彎腰拿起來,遞給她。

梁昳接過來,劃開屏幕,看見碰碰給她發了好多消息——

“八點半了,節目開始啦!”

“我看他們抽簽,你助演的那個歌手在第三個出場。”

“衛視開始了,APP 也同步上線。”

“來不及的話,可以晚點去節目的官方微博看節目片段。”

後面還貼心地附上了官微鏈接。

梁昳笑了笑,一邊回複碰碰,一邊支使周景元:“幫我開一下電視,好嗎?”

“想看什麽?”周景元開了電視,把遙控器遞給她。

梁昳順着左側的電視臺列表一個個翻下去,找到頻道,點進去。她指着畫面,對周景元道:“我上次錄的那檔音樂節目。”

“播了?”周景元湊過來,盯着屏幕仔細看,“是這首歌嗎?”

“不是,我助演的不是這個。”

“那等等看。”

兩人難得在一起看電視,一邊看,一邊讨論節目。

周景元對改編曲目頗有意見,覺得丢失了原有的韻味。而梁昳顯然比他更包容,她不墨守成規,願意欣賞沉睡在時間長河中的古老藝術,也不拒絕 經過加工創造的新藝術。她認為只要是美的,就值得人們去欣賞。

周景元聽她闡述自己的觀點,眼睛亮亮的,整個人都發着光,不自覺摟住她,猛親一口。

“幹嘛?”梁昳搓了搓被他親過的臉頰,見他又要湊過來,趕緊捂住他的嘴,掰正他的頭,“快看,我要出場了。”

果然如碰碰所料,梁昳的鏡頭不少。不論是從歌手角度運鏡的畫面,還是竹笛吹奏間奏的片段,梁昳一襲素白綢裙立于臺上,明明是安靜助演毫不争豔的角色,卻偏偏生出恬靜、雅致的絕美氣韻,舉手投足間盡顯飄然若仙的出塵氣質,令人無法挪開視線。

周景元看呆了,也許是電視臺的舞臺布景緣故,或者是剪輯後期的渲染,他看到了比國慶音樂會上更令他心傾神馳的梁昳。

笛聲托着歌聲,像山間的清溪,似林中的莺啼,婉轉流淌,流進人的耳朵裏,也流進人的心裏。

節目片段一經發出,官微下便引來不少讨論。網友紛紛在下面留言點贊,誇獎竹笛演奏的氣質好、笛聲美,很快點贊數就破了萬。

碰碰一邊截圖,一邊在微信上感嘆梁昳“出圈”的盛況:“你知道嗎?已經有網友拿着放大鏡檢索,截圖到歌曲開頭字幕裏的‘竹笛演奏:梁昳’了。”

梁昳被猝不及防的關注驚到了,又看到碰碰實時通報:“神通廣大的網友順藤摸瓜,找到遙城民樂團的官微,看到了關于你的演出視頻和照片。”

梁昳小心翼翼點開節目官微,看着不斷刷新的評論、轉發和點贊數,第一次感受到網絡的能量,有了社死的實感。好在她潛水居多,跟官微沒什麽互動,微博 id 又跟名字沒多大關聯,所以沒被網友揪出來。她後知後覺慶幸半天,否則以她的性格,還真是應付不來網絡突如其來的巨大熱情。

周景元看她無所适從的樣子,笑一笑:“梁老師紅了。”

“沒有沒有。”梁昳連連否認。

“現成的流量,多少人求都求不來,你還不要。”周景元繼續逗她。

“名利從來都是雙刃劍。”梁昳再清醒不過,只是難免虛榮心作祟,打着“工作彙報”的旗幟把視頻鏈接發給了馮美茹。

“曝光是對民樂團最好的宣傳,團裏跟電視臺合作肯定也是抱着這樣的目的。”周景元長期負責遠星的運營,自然将其中的關聯看得更透徹,“我猜你們團會乘着節目的東風,把你推出去狠狠宣傳一番。”

梁昳當真思考了一下,随後打工人的自覺,道:“團裏如果有宣傳工作下來,我肯定得配合。”

“要你做個專場音樂會呢?”

“我還沒這個資格。”資格沒有,但她有自知之明。

“如果網友繼續拱你的話……”

“那也不能讓外行瞎指揮內行吧?”梁昳相信團裏不會只顧眼前利益,更不可能由着非專業人士牽着鼻子走,“熱度只是暫時的,提高技藝、穩定輸出才能長久。”

“還是梁老師格局大。”周景元雙手拉開,比出一個大大的距離。

“少打趣我。”梁昳放下手機,起身去喝水。

周景元嬉皮笑臉地貼上去:“生氣了?”

“沒,口渴。”

周景元搶先一步接好水,殷勤地遞到她手裏。

梁昳笑着接過水杯:“真沒生氣,又不是紙糊的。”

周景元看她喝水,認認真真端詳她:“生氣了我會把你哄回來的。”

“怎麽哄?”梁昳起了好奇心。

“備忘錄。”周景元提醒她。

“啊——”梁昳低呼一聲,想起來,問他,“你什麽時候留的?”

“你猜。”

“按時間推算,”梁昳偏頭,找他确認,“我去找點火器的時候?”

周景元點頭。

下午陡然看到他偷偷留在手機備忘錄裏的那一行字時,梁昳雖然口是心非地說他“肉麻”,但不得不承認,自己心上那些幽微難言的小毛邊被撫平了。她抿一口水,笑着瞥他一眼:“老用一招就不靈了。”

“真的嗎?”周景元笑,摟住她的腰,慢慢念道,“類型那麽寬泛,梁昳不是同類項,是周景元的唯一答案。”

識清他在幹什麽,梁昳差點打翻手裏的水杯。

周景元竟然堂而皇之地當面複述備忘錄內容,梁昳被翻倍的羞恥感臊得滿面通紅,放下杯子慌裏慌張去捂他的嘴。

始作俑者全無反省的自覺,摘掉她的手,環臂擁住她,噙着笑問:“還靈嗎?”

梁昳捂住耳朵,一個勁兒地搖頭。

“不靈嗎?”周景元越發肆無忌憚,貼上她的唇,“那我再說一萬遍。”

被擁住的人毫無轉圜的餘地,躲不開懷抱也躲不開吻,在唇瓣輾轉間坦白也求饒:“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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