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小岑

小岑

大年三十的傍晚，林岑一個人出了門。

出租車內暖氣充足，車窗起了一層霧，上面布滿了被雨水刮出的道道傷疤，林岑透過這些痕跡看向窗外，路旁的樹在寒風中左右搖曳，從郊區到市區的一路上車少人也少。

城市裏大半的人都回家鄉過年去了，偏偏這個最喜慶的日子還碰上了掃興的天氣，讓整座城都顯得格外蕭索。

林岑收回視線，靠在椅背上疲憊地呼了一口氣。

他終究還是在春節這天把自己過成了一縷游魂。

距離雲峤失蹤已經七天了，那些詭異的事情給他的沖擊比想象中的大。

最開始那兩天，他無論做着什麽，都會不受控制地陷入對這些事情的思索和聯想。

用李又又的話說，就像是魂都被抽走了。

*

出租車停在了一座鑲嵌着玻璃幕牆的大廈外，林岑一打開車門就被風雨糊了一臉，下車點離大門就十步遠，他也懶得開傘，攏了攏外套圍巾就跑過去了。

剛要進門，卻聽到一陣聒噪的聲音，他下意識看過去，發現是幾個人正扶着一個醉漢從一輛豪華商務車下來。

攙着人的那位也正好看過來，和林岑視線相接，那人明顯的一晃神，眼中疑惑和驚喜交織。

“考川，愣什麽呢？”另一人匆匆忙忙打開一把傘撐到了醉漢頭頂上，“先把曹制片扶回辦公室去。”

周考川猛地回過神，趕忙賠笑着扶着醉漢進門。

見那群人走近，林岑本想徑直離開去辦自己的事，但他一看到周考川，步子又忍不住停住了。

他很想問問周考川，還記不記得雲峤。

“喲！這是新收的藝人？”

那一幫人走到門口時，那位喝醉的曹制片恰好看到了他，頓時眼睛發亮。

“啊？”周考川驚了一下，下意識道：“不是。”

撐傘的那位也看了過來，神色一時有些複雜，但一轉眼又恢複了原樣，“林老師過年沒回家？”

是周考川的經紀人，林岑和他每回只是遠遠的相望一眼，沒有其它交集，但看對方一副幹練可靠的模樣，林岑心底還是油然生出一種尊重。

他點了點頭，“過來找人談點事。”

“小年輕打算出道嗎？”

曹制片醉醺醺的，臉頰和眼眶都泛着紅，一張口就是濃重的酒氣，沖得林岑嫌棄地偏過了頭。

“這位是編劇老師。”

周考川的經紀人笑着解釋道，他挂上一抹得體的職業微笑，一邊把收起的雨傘放到了助理手裏，一邊自然地接替周考川扶過了那位醉鬼。

“啊……”曹制片了然地笑了笑，眯着眼上下打量着林岑，“沒見過啊，不過這行确實不好混。”

他伸出一根食指，虛空點了點，“要不這樣，我手裏頭有好幾部劇，只要你跟我混，我保準給你弄一個男主演演。”

林岑平靜地看着眼前的一切，除了被酒氣熏得煩躁，曹制片的話倒沒給他帶來什麽情緒起伏。

——畢竟這就是娛樂圈的生态，他都快見怪不怪了。

不過這位制片估計醉得不輕，這種不能擺上臺面來說的事，居然喝高了在公司門口就大說特說，林岑也樂得看戲，也不知道四周有沒有潛伏着狗仔。

“隔行如隔山，隔行如隔山……”

周考川的經紀人朝周考川和助理擠眉弄眼，示意他們快點把人弄進去，“曹制片，我們快進去吧，您不是還和朱導有約嘛。”

“你別吵！”曹制片煩躁地甩開攙扶着他的手，視線釘在了林岑臉上，癡迷道：“這張臉，不出道那就太浪費了，我跟你說，這年頭當編劇出不了頭的。”

“只要你跟我，我保證把你捧上頂流！”

估計喝醉了潛意識也知道這話見不得人，這醉鬼居然還記得壓低聲音。雖然沒什麽用。

“等你當上頂流，再炒作炒作你會編劇這件事兒。”

曹制片奸猾地一咧嘴，“到時候哪怕你只寫了一個标點符號，那些韭菜都能給你吹成曠世傑作。”

林岑深吸了一口氣，他現在真的想翻白眼了，但連周考川和經紀人都要谄媚的人物，他也招惹不起。

看這樣子，他也沒功夫問周考川關于雲峤的事兒了，于是朝周考川的經紀人颔了颔首，腳尖一轉準備抽身而去。

哪知剛走兩步，他外套袖子居然被扯住了。

林岑吓了一大跳，一轉身就聞到沖天的酒氣——那曹制片估計想攔他，但雨天地板濕滑，這醉鬼滑了一下直接扯着他的袖子跪下了。

後邊那幫人也一臉驚恐，簇擁上來準備扶人，哪知曹制片醉得腦子不清醒，色膽包天，手肘一彎就準備摟過林岑的腿。

林岑被惡心壞了，一瞬間身體快過腦子，他下意識擡腳就準備踹過去。

砰——

就在林岑腳尖剛碰上那醉鬼的外套的瞬間，一道身影忽然從風雨中而來，渾身的濕冷氣息沖淡了難聞的酒氣，不等所有人反應，那個人粗暴地拎起了曹制片的衣服，一拳招呼在了對方的鼻梁上。

“哎哎哎……哎喲——”

曹制片本就醉得厲害，被揍了一拳後重心不穩，不受控制地往後踉跄了好幾步，皮鞋在濕漉漉的地面一滑，整個人往後一倒滾下了公司大門口的樓梯。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所有人，包括門口的保安都愣住了，眼睜睜看着那醉鬼滾了九階樓梯，即便隔着厚厚的冬衣，仿佛都能看到他腰間的肥肉顫動。

每個人都像被摁下了暫停鍵，只有外頭風雨飄搖，不知道誰先喊了一聲，保安和周考川他們才蜂擁跑下了階梯，将曹制片圍了一圈。

那邊人聲嘈雜，林岑這邊也從震驚中回過了神，扭頭看向自己身旁那個揮拳的人。

就一眼，他直接傻在了原地。

門口的聲音就像吵鬧的背景，周圍被風雨模糊成了一片，他覺得自己此刻仿佛處在一個建模潦草的虛拟世界，更懷疑自己其實人還在夢裏沒睡醒。

“沒事吧？”

面前的人呼吸粗重，眉目間的戾氣還沒消失殆盡，可看向林岑時，銳利的眸光卻瞬間柔和，像是怕吓着他似的，聲音都放輕了。

非常溫柔體貼。

林岑怔怔地看着他，手擡起又放下，最後還是猶豫着伸了過去。

指尖先是觸到那張臉上冰冷的雨水，緊接着鮮活的的血肉溫度傳來，他燙手般将指尖縮了回來。

林岑緩慢地眨了眨眼睛，一時間只覺得周身萬物好像都慢了下來，他忍不住再一次将手貼近……

這一次他沒碰到雲峤的臉，對方先一步将他的手籠住了，“我在的。”

萬物流速剎那歸于正常，林岑被他濕透的掌心冰了一下，臉卻不知怎麽回事反倒熱了起來。

居然是真人？

他不是沒睡醒？

震驚、疑惑、歡喜和憤怒同時在心尖盤踞，他看着雲峤，雲峤也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眼睛，似乎是在等他開口，但林岑此刻滿肚子的問題，話到嘴邊卻一時不知道從哪裏問起。

兩人就這麽靜默的相視而立。

“小岑！”大樓電梯間那突然傳來一道雀躍的聲音，“這邊這邊。”

林岑猛地回過神，和雲峤同時循聲看去，看見一個手裏抱着兩本分鏡本的年輕男人在朝他揮手。

林岑趕緊擡手回應，腳尖一轉準備離開，走之前又沒忍住回眸，不确定地看了一眼雲峤。

卻見雲峤看着那個男人，眉頭都擰了起來，随即又把視線放到了林岑的衣服和手裏打印好的劇本上。

林岑不明所以，可雲峤的眉毛卻一下蹙得更緊了些，他倏地擡頭又看進了林岑的眼睛。

“？”

林岑看他眸光中各種情緒翻湧，呼吸的頻率都快了不少，嘴角不易察覺地向下撇着，眉目間寫滿了惱怒和委屈。

“那個人是誰啊！”

“……”

林岑挑起了眉毛，感覺十分微妙。

眼前的雲峤像只前來查崗、卻發現自己的領地被人占據的大狗，開口時語氣裏似乎還有一絲……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