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面孔
面孔
震驚過後,心裏頭那半死不活燒了七天的火苗驟然蹿升,林岑眯了眯眼,喉間發出了一聲極輕的哼笑。
莫名其妙失蹤的人倒先質問起他來了。
“我還有事,先走了。”
林岑回避了雲峤的問題,他現在看見雲峤腦子就混亂,至今還覺得自己八成是在夢裏。
他既想搞清狀況,又想逃避,他很生氣雲峤莫名其妙的消失,也很害怕舊事重演,到時候全世界只有自己認為存在過這麽一個人,然後被全世界當成一個可憐的精神病人。
林岑緩緩吸了口氣試圖平複心情,電梯那邊的人還在等他,大過年的,他還有正事想早點辦完。
他轉身就走,可剛走出去兩步,卻意識到自己的餘光居然在捕捉雲峤有沒有跟過來,如願看到那道身影緊跟而上時,林岑默默松了口氣。
一口氣松到一半,林岑又陷入了困惑:我是不是有病?我為什麽那麽在意這個?
“我訂好了會議室。”
電梯旁的男人文質彬彬,看到林岑很是激動,“早就想和你合作了,這回可終于有機會了。”
說着他又看到了跟在林岑身後的雲峤,禮貌問道:“這位是……”
“過路人”三個字剛到林岑嘴邊,雲峤卻搶了先:“我是哥哥的朋友。”
林岑:“……”
熟悉的“茶香味”撲鼻而來。
他發現雲峤有一種特殊能力,就是把“哥哥”兩個字喊得像情郎,讓人一聽就會覺得這不是尊稱,而是愛稱,而且他語氣中還總是帶着點不易察覺的微妙,像小狗圈地盤似的。
果不其然,旁觀者挑了挑眉,又裝作什麽都沒懂,摁了電梯友善地把他們倆都請了進去,一邊自我介紹:“我是林岑的校友,不知名導演上官逸,你叫我上官就行。”
雲峤微微皺了皺眉,像是在努力回憶什麽。
電梯裏裝了鏡子,林岑敏銳地發現,雲峤自出現以來,好像一直在觀察什麽,先前在觀察他的衣服和劇本,現在又在小心地觀察上官逸,而且剛才進電梯時還立刻擡頭看了一眼電子屏裏顯示的日期。
這是在幹嘛?
“小哥不冷麽?”上官逸看着雲峤,笑問。
林岑剛才也想問,但被各種情緒壓過了一頭,現在他看着雲峤,大冬天居然只穿了件白色T恤,也不知道淋了多久的雨,整件衣服濕透了,頭發也濕了一半,額前幾縷發絲可憐巴巴地垂着。
電梯內的燈是暖黃色的,照在雲峤身上,顯得他此刻像只被丢棄的狗勾。
雲峤眼巴巴地看向林岑,“冷的。”
“……”林岑絕望地發現自己的火氣消了一半。
雖然整座大樓,包括電梯裏都有暖氣,但他們出電梯門時,雲峤還是打了個噴嚏。
林岑下意識道:“我還有工作要忙,你要不先回家?”
說完他一抿嘴,暗道自己真是腦子被驢踢了,居然還讓雲峤回自己家。
雲峤看着他,堅定地搖了搖頭。
林岑也說不清自己該無奈還是該松一口氣,他轉頭問上官逸,“不好意思啊上官,這裏有毛毯嗎?”
上官笑了笑,把他們帶到了一間小會議室,“沒事,你們先坐會兒,我去拿電腦和毛毯。”
他說完就離開了會議室,門一合上,雲峤立即看向林岑:“哥,他是誰啊?為什麽他可以叫你‘小岑’?”
林岑緩緩走到他的跟前,靠坐在會議桌上,居高臨下地看着坐在椅子上的他,半天沒吭聲,雲峤被看得心裏發虛,不由自主地挺了挺背。
“那你又是誰?為什麽你可以叫我‘哥哥’?”
委屈又一次爬滿了雲峤的眉目,林岑記得之前有一次他讓雲峤不要叫他“哥哥”,對方的表情和現在如出一轍。
“你剛才把周考川的金主給揍了。”林岑突然話鋒一轉。
雲峤還委屈着,心不在焉道:“我知道。”
說着又鄙夷地皺了皺鼻子,“他活該。”
“你跟人家什麽仇什麽怨?倒是不怕給我添麻煩是吧?”
“他沒看清我。”雲峤又說,“沒事的,很快他就不會記得這件事。”
林岑故作歡愉地“啊”了一聲,“因為你會莫名其妙消失,除了我,所有人都會說你沒存在過。”
雲峤心虛地眨了下眼睛,問道:“今天是除夕?”
“被人騙到緬甸去了?你不是能掐會算麽,怎麽幾天不見,日子都過不清楚了。”
再遲鈍也該聽出林岑心裏憋着火了,雲峤幹咽了一下,硬着頭皮問道:“那我是七天前消失的,這期間,我們沒再見過面?”
林岑又輕笑了一聲,挑起的眉毛像是在無聲反問:你心裏沒數麽?
雲峤瞬間了然,乖巧低頭,“我錯了,但我可以解釋。”
“行,你解釋。”
林岑說着又悠悠地補了一句:“不過這都過年了,就不要讓警察叔叔再幫你背鍋了吧。”
可他剛說完,上官逸又帶着電腦和毛毯開門進來了,林岑無奈地輕吐了口氣,一邊将毛毯遞給雲峤,一邊回自己的位置準備先忙工作。
雲峤乖乖接過,同時居然還拉住了他兩根手指,輕輕在他的指腹點了點,小聲承諾:“回家我一定告訴你。”
指腹被碰得有些癢,而那癢意不受控制地直竄心尖,林岑不自然地将手指蜷縮起來。
外人在場,雲峤動作雖小,但林岑知道上官逸肯定是看到了。
雲峤似乎是故意的。
他想不通,七天沒見,為什麽雲峤突然間……親昵了很多?
*
過去的七天,為了不讓自己沉溺于雲峤失蹤的詭異事件裏,林岑只能強行把注意力放在了工作上。
他把之前構思的微電影打好了大綱,在深夜想起那些怪事而輾轉不能入睡時,只好爬起來寫劇本。
這些天他一直睡不好,但好在黑眼圈給他換來了第一版劇本的順利完稿。
上官逸雖然和他是校友,但其實不算特別熟悉,今天兩人能大年三十坐在這兒,還是靠他一位至交好友牽線搭橋。
時間一晃眼就過去了,兩人談得很順利,林岑接下來只要精修劇本,按期交稿就行。
他放松了背脊,悄悄呼了口氣,大過年的,總算有件事是順心的了。
林岑看了眼時間,發現居然晚上八點多了,他聽說自己好友說,上官逸是最近有個海外合作的項目要趕,所以春節還在加班,他盤算着請對方吃頓晚飯。
可還沒來得及邀請,上官逸卻急匆匆接了一個電話,回來的時候神色愧疚,“抱歉啊,本來說請你吃飯的,但是項目出了點問題,我得先去忙了。”
林岑不好耽擱,只能計劃另約時間。
告別時,上官逸突然又回過頭對他道:“小岑,劇本裏的理論知識,要辛苦你再找專業人士看一下,雖然說火不火得看運氣,但這個微電影項目口碑還是不錯的。”
林岑了然,這是在提點他劇情必須嚴謹。他點了點頭,無聲承諾。
上官逸轉身離開,林岑瞥了一眼身邊的雲峤,發現對方一直在看着上官逸的背影,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你老看着他幹嘛?”林岑手肘輕撞了下他,“那位哥哥你曾經認識的?”
雲峤還裹着毛毯,腦袋也罩上了,遮住的頭發還半濕着,林岑怕他頭痛,本來說讓他去找行政問問有沒有吹風機,但他死活不肯,就這麽在會議室陪林岑坐了全程。
眼下被林岑一問,雲峤猛地回神,連連搖頭,眼中還帶着點未褪卻的怔愣,像只甩水的大狗。
笑意自胸腔湧上喉間,林岑沒忍住,勾唇無聲笑了出來。
他一笑,雲峤的心情也被牽動,周身都像是綻放起了一簇簇小花,眼角眉梢都挂滿了愉悅。
他們一同進了電梯準備打道回府,大過年的,影視公司雖然也有人還在工作,但也只是寥寥,電梯下行時十分通暢,但也還是停了一層,門一打開,林岑又對上了那張既想見又不太想見的臉。
周考川和經紀人一同等在電梯門口,一看到他們,周考川喜上眉梢鑽了進來,經紀人滿臉無奈,卻只能緊跟而上。
“要回家嗎?”周考川殷勤得不行,“我們正好順路,可以送送你。”
經紀人面無表情,但林岑還是敏銳地感覺到他周身的氣壓都低了下去,“我們打車回家就行,你們快回家吃年夜飯吧。”
“我爸媽丢下我出國旅游去了……等等!”
周考川說着突然反應過來,林岑剛才說的是“我們”和“你們”。
他看了看林岑,又看了看雲峤,誰和誰是“我們”?!
他難以置信地伸手朝雲峤一指,問道林岑:“他是誰啊!大過年的,這人要跟你一起回家?”
雲峤一聽這話,當即轉頭也看向林岑,“哥哥?”
兩個字讓周考川眉頭一跳,扭頭瞪了雲峤一眼。
好了,林岑這下确定了兩件事:
一是周考川也和其他人一樣,把雲峤給忘了。
二是雲峤絕對是故意的……
雖然他一下午都沒有明說要帶雲峤一起回家,但行動上其實已經表現得夠明顯了。經過會議室被牽手指,林岑敢肯定,雲峤這會兒突然又問他,估計是想讓他當着周考川的面親自說出來。
這時不時來一陣的“茶香味”真是絕了……
“嗯,他跟我一起。”林岑極力保持着面上的波瀾不驚。
周考川擰緊了眉,心裏頗不平衡,“為什麽他可以和你過年?那我也要一起。”
一旁的經紀人疲憊地捏了下鼻梁,勸道:“考川,行了。”
周考川眉毛一豎,“他把曹制片揍了就跑了,還是我們把人送去醫院的,憑什麽吃個飯都不行?”
“我又不是無緣無故揍他的,他就算要找茬也是找我。”
雲峤顯然很排斥一起吃飯這個提議,“你非要上趕着巴結你金主,現在又莫名其妙的找我們讨什麽人情?”
“我說小帥哥。”
周考川的經紀人輕笑了一聲,“你是圈外人吧?這個圈子可是很複雜的,你打了人,當下是爽了,但是後果可是要你……哥哥來承擔的。”
他加重了“哥哥”兩個字,也不知道是故意重複給誰聽,可謂意味深長。
“不勞費心。”雲峤面不改色,“你們這個圈子複雜,我建議你盡早跳槽,畢竟爛泥和潛力股不是一個概念。”
“你有病吧?”周考川不滿地推了雲峤一下,“當着我的面挖牆腳是幾個意思?”
林岑本來這些天就沒睡幾小時,現在更是被吵得頭疼。
他看向周考川的經紀人,這個經紀人名叫常思,在圈內很有名,在周考川初出茅廬還被稱為“靈氣小生”的時候毅然當了對方的經紀人,但現在周考川擺爛多年,常思還是不離不棄,林岑覺得挺可惜的,但凡換個上進的潛力股,常思現在應該已經帶出影帝影後了。
“曹制片怎麽樣了?”他問道。
周考川連忙回答:“鼻梁都被這個人打斷了!”
常思卻聳了聳肩:“全身檢查過了,沒太大問題,鼻梁是摔下樓梯的時候摔斷的。”
周考川不滿地看向他,眼角眉梢寫滿了“你瞎說什麽實話”。
“我跟他說了不是你動手的,他也還不知道這小帥哥和你有關系。”常思悠哉道,“但即便如此,以曹制片的脾氣,遷怒到你身上的概率可是很大的。”
不知怎麽回事,林岑總感覺常思面對他時,有種似有若無的敵意。
曹制片這事兒他其實一點也不慌,何況以雲峤這神奇的情況,他合理懷疑過段時間,雲峤的身影會從這座大廈的監控裏消失得一幹二淨。但常思願意幫他說句實話,他還是挺感激的。
“感謝,改天一起吃飯,我請客。”林岑看着常思,“今天除夕夜,就先不打擾你們了。”
常思對他前半句話很是震驚,對他後半句話卻很滿意。
周考川則不然,“我呢?”
林岑深吸了口氣,“考川,那件事情,我記得新年那天我已經明确回答你了。”
“你給我甩一句‘不可能’,轉頭又讓一個奇奇怪怪的人陪你過年。”
周考川怒道,“憑什麽他可以,我就不行?明明我先認識你的,我連你的手都沒牽過!”
電梯就在這時停到了一樓,門一打開,雲峤倒大大方方牽上了林岑的手,像是故意做給周考川看似的。
“你再這麽煩,八十歲都找不到對象。”
雲峤說着牽着林岑走了轎廂,又回頭看了一眼常思,“我還是建議你趁年輕趕緊跳槽。”
周考川恨不得掄袖子追過去,卻被常思揪着後衣領摁回了電梯,送去了地下車庫。
*
他們坐出租車回到小區時,已經晚上九點多了。
林岑坐在自己書房,沉默地聽着浴室裏的水聲,當那水聲停下的時候,他拉了一把椅子,坐到了浴室門口。
只聽裏頭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随後,門鎖咔噠一聲,浴室門被打開了一條縫,一個濕漉漉的腦袋探了出來,和他的視線撞了個正着。
雲峤被他吓了一跳,眨巴了一下眼睛,使出了自己的拿手好戲:“哥哥,沒有衣服。”
林岑雙腿交疊,故意反問:“上回不是買了衣服嗎?就在衣櫃最右邊那格。”
“已經不見了……”雲峤心虛地摸了摸鼻子。
“怎麽會呢。”林岑坐在那挪都沒挪一下,“家裏沒進賊,我也沒動過,怎麽會不見呢。”
“……”
屋裏和浴室都有暖氣,雲峤倒也不冷,但是裸在這裏和林岑一道門板之隔,就是怪怪的。
“因為……”雲峤小心翼翼的擡眸,又飛快垂下了眼,硬着頭皮說,“它們本來就不存在……”
“你在驢我呢?”林岑下意識咬了一下下唇,一時間想咬他。
“真沒有。”雲峤可憐巴巴,“哥,你給我件浴袍吧,我不想裸奔。”
林岑沒好氣地給了他一件浴袍。
雲峤剛要鑽回浴室穿上,又折了回來,“內褲也沒了。”
林岑只好又給他拆了一條自己的新內褲,他記得新年那天雲峤剛來的時候也是用了他的新內褲,他長那麽大,還是第一次借人家這種東西……想想臉都發熱。
誰知接過新內褲的雲峤臉色變得十分糾結,林岑不滿道:“你什麽表情?”
“有點緊……”
男人的勝負欲瞬間被激起,林岑惱羞成怒,作勢就要搶回內褲,“那你光着吧。”
“我錯了我錯了。”雲峤不敢造次,忙不疊關上了浴室門。
*
等到雲峤再次從浴室裏出來時,發現林岑正在書房給他整理睡毯和棉被。
他倚在門口,書房裏只點了一盞暖色的地面燈,那燈光照在林岑身上,讓對方輪廓都格外的柔和。
“站在門口幹嘛?”林岑頭都沒回,“我又不會打你。”
雲峤無聲笑了笑,走過去拉過林岑的胳膊,讓兩人在小沙發上并肩而坐。
“你太好了,林岑。”
突然被叫了名字,林岑還挺不适應,他側過身面向雲峤,一手搭在沙發背上,描摹了一會兒對方的眉眼,暖燈映在雲峤的眸光中,像是寒潭倒映了一點星光,沉靜又溫柔。不同于之前總是叫他“哥哥”撒嬌的模樣,現在俨然是成熟男人的氣質。
他沒忍住伸手戳了戳雲峤的臉頰,上邊還帶着剛出浴室的溫熱,“诶,你是不是有兩幅面孔,一副叫‘小升初’,一副叫‘25歲成熟男人’?”
雲峤眉毛一揚,“沒錯,你更喜歡哪副?”
“你要是再像上回一樣莫名其妙沒了蹤影,那我估計哪副都不會喜歡。”
“我也不想的,但是我沒有辦法。”雲峤抱過一個抱枕,把下巴墊在上邊蹭了蹭,“你能不能別不喜歡我。”
林岑不解:“為什麽沒有辦法?”
雲峤輕聲反問:“你上回見我是七天前?”
這個問題在今天真是重複了好多次,但林岑還是耐心地點了點頭。
“可我上回見你……”
雲峤沉默一會兒,忽然苦澀地笑了一聲,“是在好幾個月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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