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非娶不可

非娶不可

六匹青銅色獨角大馬拖着蒼黑戰車, 駛往九重山。

雲滿霜深得聖寵,戰車可直入皇城。

他一路閉目養神,心下默然盤算見着皇帝之後的說辭。

馬蹄踏上皇城外雨花玉石甬道時, 短暫停滞片刻,駕車的親衛向守軍出示令牌。

旋即,一個身量修長的年輕太監躬身踏上車來, 溫聲道:“……特來接引大将軍王。”

他聲線輕緩, 第一個字乍聽像“奴”,又像是“吾”。

他在廂中站定,微一拱手, 略退半步,很放肆地坐到左面側榻上, 背靠左弦窗。

雲滿霜睜開雙眼, 橫目掃過。

只見這個“太監”臉上抹了鉛白的粉,眉色被蓋得極淺,唇也蒼白, 眼周卻是細細地描了一圈黑,眼尾逸得狹長。

乍一看, 還真認不出是誰。

雲滿霜的唇角一點點沉落:“儲君殿下, 何故如此。”

來者正是晏南天。

晏南天微微地笑着,不答反問:“大将軍王,欲往何處?”

雲滿霜冷眼觑着他, 并不作答。

片刻, 他擡手敲了下身前矮案上的黑鐵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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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鐵隔板降下, 阻絕外界聲色。

廂內空氣凝固, 分明坐着兩個大男人,卻連呼吸的攪動也不複存在。

車馬辘辘駛出一段。

晏南天開口打破沉寂:“小婿若是沒有猜錯, 岳父大人此行,是想問我讨一個說法。”

他微搖着頭,輕笑了下。

“可是這個說法,其實不在我身上。”他一點一點擡高視線,正正對上雲滿霜寒冽的眼睛,“而要問岳父,眼前兩條路,您走哪一條。”

雲滿霜沉着臉等他說。

晏南天豎起一根手指:“第一條路,打道回府,答應岳母和離。”

雲滿霜沒開口,目光漸重,一身殺伐威壓盡數鎮向晏南天。

晏南天畢竟年輕,額頭很快便有了虛汗。

他卻不避不讓,直視雲滿霜,緩緩豎起了微顫着的第二根手指:“第二條路,聯手湘陽氏,押上九族性命,全力助我逼宮上位。”

聽着這殺頭話,雲滿霜沒喝放肆,反而沉吟片刻,收斂了威壓。

他知道晏南天不是能被野心沖昏頭腦的蠢物。

“不可能。”他冷冷道。

“我也知道不可能。”晏南天往身後一靠,冷汗粘住衣背,神态顯得昏懶,“大将軍王麾下重兵鎮守在西境,每次入京所帶兵馬絕不過百。若想從西境調兵,大軍開拔之前,京都必定已經得到消息,雲府上下,人頭落地。”

他繼續說道,“京都密布眼線與重兵,想要瞞天過海将親眷接出去……”他搖了下頭,“難如登天。”

雲滿霜譏諷道:“多謝你處心積慮替我謀反。”

晏南天神色不變:“京都禁軍、禦衣衛與南北大營,都由父皇親手掌控,水潑不進。刺殺更不可取,父皇身邊大內高手如雲,無人敢探深淺。”

雲滿霜冷笑:“你扮作太監,就只為了說這些廢話?”

“不止。”晏南天絲毫不以為忤,“父皇自己便能夠力撼犴山獸,您可知曉?”

雲滿霜眉眼微沉,眸光隐隐一閃。

晏南天知道眼前這人是個悶葫蘆,他便自己說:“當年父皇還是皇子時,戰場上多虧您屢次相救。您可曾想過,倘若其實不必?我只說一個人,敬忠。您恐怕從未見過敬忠出手罷?只以為他是個貼身伺候的老太監?其實,順德是他一手帶出來的嫡傳親徒弟。”

雲滿霜眼眸微垂。

那個時候,陛下還是七皇子殿下。

他年少張揚,打法激進,熱愛以身犯險,與自己意氣相投。

——“滿霜!我就知你定能殺破重圍!”

——“哈哈哈哈真不愧是我滿霜兄弟!從此你我就是親兄弟!”

——“走,我們快回去!遲了,敬忠老頭又得偷偷躲在營帳裏哭鼻子!”

雲滿霜絕不是挾恩圖報之輩。

一次一次生死相托,年輕的将軍只會與七皇子殿下越綁越緊,說自己不站七殿下,誰信?

那時候自己滿腔赤誠,以心相交,從沒想過其他,只當他也和自己一樣。

事實上呢?

不知從何時開始,其餘皇子都認定雲滿霜再沒有拉攏的必要,只欲除之而後快。

明槍暗箭、陰謀計算。

一步又一步,自己被推着、被逼着,從一個純臣戰将,漸漸成了鐵杆七皇子黨——彼時兩個人性命相托,倒也不曾覺得不快,只道是命中注定。

可若是……

“敬忠是不是高手,您若有心,自能試出。”晏南天淡聲道,“只是人生在世,難得糊塗。”

雲滿霜深吸一口氣,長長吐出。

“說罷。”雲滿霜問,“那個心思深沉的帝王,他想要,做什麽?”

晏南天收斂了全部笑意,一點一點坐直身體。

默然半晌,他眉眼低凝,沉聲正色:“要動湘陽氏。”

雲滿霜後仰吸氣,下意識便道:“沒理由!”

“有。”晏南天緩聲開口,“天下皆知,通天塔若成,湘陽必是第一功臣。”

這句話他在雲昭面前也說過。

那麽聰明的姑娘也沒能察覺其中深意,她還挺驕傲。

雲滿霜一臉不解:“那為何要動功臣?”

這也遠遠沒到烹狗藏弓的時候吧?而且湘陽氏只是商人,也不存在功高震主之說。

晏南天嘆了口氣。

他就知道眼前這位也不會想到。

他們都是純真赤誠的人,想不到那些陰暗幽微處。

不像自己,本質上和父皇是一樣的人,所以才能覺察到那顆兇險刻毒的必殺之心。

晏南天深深望進雲滿霜的眼底,內腑微微自苦——若是可以選,他又何嘗不想做對方這樣的人?

晏南天微嘆:“身為主上,自然是喜歡功臣良将。”

雲滿霜肅容颔首。

晏南天唇角勾起一絲微嘲:“那若是身為佞臣、平庸之臣呢?”

雲滿霜皺眉:“什麽?”

晏南天輕搖了一下頭,不再往下說,只用蒼涼的目光一瞬不瞬注視着對方。

雲滿霜只是讷于言辭,并不真的是個傻子。

他眉眼間的疑惑很快就開始消退。

他一點一點睜大雙眼,瞳仁卻在不斷收縮。

他輕輕吸了一口涼氣。

天子是這天下的主子,臣子下屬的一切功績,自然都要算在天子頭上。

可若是……變天了。

通天塔成,仙神下凡。

世人若是都說建塔功在湘陽氏,那,如今坐在銮座上那一位,又算什麽呢?

帝王手握生殺予奪的權力,為何要去賭仙神的“恩寵”?倒不如滅了湘陽,永絕後顧之憂。

想通的瞬間,當真是寒毛倒豎、冷汗如瀑。

雲滿霜擡起眼睛,盯着晏南天那張塗白的、涼薄帶笑的臉。

短短幾個瞬間,這位身經百戰的大将軍仿佛突然蒼老了十歲不止。

雲滿霜沉聲開口:“……他不想落人話柄。”

所以帝王正在等待,或者說制造一個機會。

“不錯。”晏南天嘆息,“風雨欲來,我一直在憂慮如何破解危局。湘陽氏若是自貶自損,絕不可行——揣摩聖意已是大忌,更遑論揣摩到聖人不可說t的心思?”

雲滿霜輕輕點頭。

但凡湘陽氏露出一星半點“讓功”的意思,那更是自絕生路。

帝王的尊嚴,絕對不容踐踏。

晏南天直言:“雲氏手握重兵,身後站着巨富湘陽,多多少少總是父皇的心病。倘若您當真铤而走險,舍棄雲府上下,孤身在西境割據稱王……父皇其實并沒有很好的遏制辦法。”

“明白了。”雲滿霜沉重道,“雲氏與湘陽氏反目,正是他所樂見。”

晏南天颔首:“是。”

雲氏與湘陽氏,越是彼此牽制內讧,越是鬧得兇狠,越是彼此削弱,越能消減帝王殺心。

雙方還得鬥得有理有據,絕不可以讓皇帝察覺有人揣摩到了聖意。

聖人啊,天子啊,怎麽能有“争寵”這等低劣的心思?

雲滿霜低低笑了起來。

笑容蒼涼。

“岳母與阿昭那般性子……”晏南天笑嘆,“鬧起來剛剛好,他不會疑。昨日金殿上,咳咳。”

他及時打住。

雲滿霜閉上雙眼,掩去眸間痛色。

倘若在誤會消解之前聽到這番話,他大約毫不遲疑就會應下——這些年阿秀收着心不肯愛他,他都清楚。

若是誤會沒有解開……正好便放阿秀走,她那麽高傲的人,一定會大張旗鼓、風風光光地改嫁。

自己便扛下這一切,暗中替她謀算承擔,自此孤苦一生,也算是對當年鑄成大錯的懲罰。

可如今……

“不敢瞞您,”晏南天眸中也有濕意,悲笑道,“溫暖暖當衆拿出您的信物時,我心下便已算到了今日。”

雲滿霜嘆息不語。

晏南天搖頭:“我只是低估了阿昭的聰慧。我以為可以瞞着她、哄着她,把她娶回宮中好好保護起來,不叫這些風雨淋到她身上,讓她做個簡單歡愉的傻姑娘。”

淚水終于還是下來了。

涼涼二行,劃過臉龐,沖開白色鉛粉,留下兩道清澈的長痕。

雲滿霜沉聲道:“倘若嚴嬌活着,你可以不娶溫暖暖,由我來擔。她們恨我一個便是。可惜了。”

晏南天笑着搖了下頭,語氣靜淡:“您想多了。父皇連您都不放心,難道就能放心我?”

“所以,”雲滿霜道,“溫暖暖,你非娶不可?”

晏南天:“非娶不可。”他頓了下,“阿昭我也非娶不可。還望岳父幫幫我。”

雲滿霜:“我想一想。”

晏南天斂笑颔首。

片刻後,車輪碾過枕石,連續震了三震。

過了朱雀門,便是大內禁城。

“我該走了。”晏南天輕聲交底,“再往前,便不是我的手能探得着。”

雲滿霜卻抿唇不說話,也不叫車停。

他冷眼盯着晏南天,直到對方快要掩飾不住眸間焦灼。

戰車過了朱雀門,越駛越深。

再往前,這車可就不好下了。

雲滿霜緩聲道:“可我們昭昭要的是一心人。”

“我就是。”晏南天已然十分急迫,但吐字仍然清晰鄭重,不疾不徐,“阿昭會知道的,溫暖暖只是一灘爛污泥,哪怕碰她一根手指,都叫我無比惡心。”

雲滿霜面無表情地注視着他:“但你需要她們鬧。”

晏南天無聲默認。

宮裏阿昭和溫暖暖鬧,宮外雲滿霜與湘陽夫人鬧。

在外人眼裏,兩個男人還得偏心那一頭,否則這戲就唱不下去。

雲滿霜道:“你這樣會傷害昭昭。”

“我沒得選。”晏南天慘笑,“您也沒得選。我只能保證将傷害降到最小,阿昭進門之後,我會好好陪着她、哄着她,讓她看到我絕無二心。”

雲滿霜緩聲問:“倘若哪一日,你需要庶出子女打消那個人疑心?”

晏南天搖頭輕嘆:“那也沒辦法啊。不過岳父放心,左不過就是忍耐幾年。幾年罷了。”

他意有所指。

雲滿霜眸底隐現精光,語焉不詳道:“……是舊傷?”

晏南天垂睫代替眨眼。

雲滿霜怔忡片刻,哂笑出聲。

‘這便是當年故意以身犯險的代價啊陛下。’

沉默半晌,雲滿霜擡手敲響黑鈴。

戰車轉向,駛離禁城。

告辭時,晏南天割破手掌立下血誓:“到那一日,我定将所有委屈過阿昭之人千刀萬剮,然後盡我一生來補償她。”

雲滿霜冷聲警告:“倘若昭昭不願,誰也休想勉強。”

“我明白。”晏南天微笑,“将軍,茲事體大,六耳勿傳。”

“自然。”

*

從皇城回來,雲滿霜又變成了那個不長嘴的悶葫蘆。

“阿爹……”

雲昭繞着他打轉,“阿爹?阿爹!陛下怎麽說?怎麽說?”

“還能怎麽說,”湘陽秀嗔道,“陛下哪能拂你阿爹面子,自然是把那賤婢另許他人了!是不是啊雲滿霜?”

雲滿霜:“……”

他想了一路。

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雲昭眯着眼睛看了一會兒,心中已然有數。

用過暮食,雲滿霜果然拔腳就往書房溜。雲昭吊在後頭,等他點起燈,立刻從雕花大木窗那兒翻了進去。

她脆生生地:“阿爹!”

心懷鬼胎的雲滿霜差點一屁股坐到地上。

他狼狽拖過太師椅,強裝鎮定往裏一坐,清了清嗓子:“又胡鬧!”

“沒胡鬧!”雲昭跳上書桌盤腿坐着,掌根撐着桌面,俯身盯向雲滿霜眼睛,“阿爹你是不是見過晏南天!”

雲滿霜下意識繃直脊背。

“他在路上堵你對吧。”雲昭一眼看透,“他都怎麽忽悠你的?說來我聽聽!”

雲滿霜板起臉:“沒大沒小,快從書桌上下來!”

雲昭根本不聽,她把雙腳一晃一晃,眯眼望天:“都說吃一塹,長一智。阿爹剛知道不張嘴會鬧陳年老誤會,這才兩個時辰,又要重蹈覆轍啦!”

雲滿霜悶了半晌:“這次不一樣。”

雲昭把腿盤高了些,單手托住腮,長長嗯道:“晏南天居然有本事說服阿爹,同意他享齊人之福?”

雲滿霜:“不是你想的那樣。”

雲昭無語:“阿爹,你知不知道,‘不是你想的那樣’,其實就是‘就是你想的那樣’的意思。你就說吧,你是不是同意了他,既娶我,又娶溫暖暖?”

雲滿霜:“……”

這個男人自幼接受的都是身為一家之主應當如何扛事擔責的大男子教育。

凡事都要放在自己肩膀上,絕不推卸責任,絕不給自己找任何理由。

是就是是,否就是否。對就是對,錯就是錯。

他點頭道:“是。但……”還要看你自己的意思。

雲昭震聲打斷:“雲滿霜!你答應別人的事,怎麽能跟放屁一樣!”

雲滿霜:“……”

放眼整個大繼,敢吼老爹的恐怕就這一根獨苗苗。

雲昭拔高音量:“你信不信阿娘扒了你的皮!”

“你阿娘……”雲滿霜終究憋了回去,只道,“你阿娘那裏他會去說。他也會自己給你解釋。”

雲昭氣笑:“好你個晏南天!真有你的哈!”

雲滿霜:“……”

他就說吧,這小魔王方才就是裝的,看看她,哪還有半分可憐樣?

雲昭冷笑:“讓我與旁人共侍一夫?他這輩子都不要想!”

雲滿霜倒也并不堅持:“阿爹明白。你若不肯,阿爹來想辦法退了這門親事便是。畢竟是他有錯在前。”

至于其他的事,便由他自己想辦法扛起來解決。

無論形勢多麽艱難,犧牲女兒,也絕非大丈夫所為——他能被勸回來,只是因為信得過晏南天為人,也知道這兩個孩子感情好。

“阿爹……”雲昭狐疑,“咱們家,是被忌憚了吧?”

雲滿霜板起臉,揮手攆人:“小孩子家家,瞎說什麽。滾蛋去睡。”

*

雲昭才不睡。

她獨自離開雲府,動身前往舊日庭。

舊日庭位于九重山,途經東華宮時,剛好看到宮門打開,晏南天一面偏頭交待左右,一面大步踏過門檻。

猝不及防間,二人視線相對。

晏南天雙眼發亮,驚喜難掩:“阿昭?”

他疾步走到她的面前,垂眸看她。

他了解這個姑娘。能來見他,便是還願意聽他解釋的意思。

他唇角壓不住笑,故意道:“做什麽來了?”

雲昭彎了彎眼睛:“來找男人!”

晏南天瞬間錯愕,呼吸心跳都停了下:“……”

“但不是你。”雲昭衣袂一甩,揚長而去。

半晌,晏南天扶額失笑,偏頭示意:“跟她去,離遠點,護好了。”

“是!”

雲昭來到舊日庭灰白的殘垣斷壁間。

夜幕已降,“男人”果然坐在那裏。

嚴格來講,這位大概不能算男人,而是個男鬼或者男神。

雲昭走到他身旁坐下。

偷眼一望,這人側顏黑白分明。

臉極白,眸極黑,唇色也濃,t月光下看是暗黑色澤。

相當符合魔神身份。

雲昭開門見山:“你有沒有辦法幫我悔婚?”

他望着遠處紅光入雲的通天塔,過了一會兒才懶聲回道:“說好了送你一卦。”

雲昭:“……你這叫強買強賣!”

他笑:“我很靈的。”

雲昭:“靈也不要!我命由我不由天,不算!”

他低低地笑着,散漫拎起冰冷瘦硬的手指,敲了下她肩膀。

雲昭:“……又來!”

*

星光下的舊日庭消散在眼前。

陽光明媚,雲昭站在玉液湖畔,看到一只裝飾着金龍鸾鳳的游舫靠向湖岸,香紗飄蕩,女子的嬌笑聲聲傳來。

岸邊有個宮裝女子,面容清麗雅致,乍看有些眼熟,卻一時想不起在哪兒見過。

她身邊跟着個小太監,小太監臉上塗得鉛白,低着頭,小手拉着那個宮裝女子的裙。

雲昭自己從來不守規矩,也沒覺得哪裏不對。

“喲喲喲~”游舫上傳來女子的嬌呼,“陛下,這采女跟望夫石似的,就在這兒守着您哪!您還不趕緊邀她上來玩兒!”

彩紗翻飛,雲昭認出了游舫上的宮妃是誰——三庶人的生母,秦妃。

岸邊那采女吓了一跳,趕緊斂衽行禮。

“沒的就愛亂吃飛醋,你是個醋壇子精轉世的吧。”一身明黃常服的帝王笑呵呵道。

秦妃把人認了出來,秀目一轉,哼道:“我當是誰,不就是那個心地善良,特特照顧一只斷翅小蝴蝶,成功吸引到陛下注意的那宮婢麽!”

雲昭恍然。

宮婢。死在秦妃手上的宮婢。

那不是晏南天他生母嗎?

采女被叫上了游舫。

她有意無意用身體擋住小太監,規規矩矩跪坐在一旁,垂着頭,盡量不惹人心煩。

游舫劃向湖心,一搖,一蕩。

“陛下,”秦妃果然要搞事,“您說這些人,都是真單純還是假善良,誰能分得清呀!”

帝王輕笑:“那可得要生死關頭才說得好。”

秦妃嬌笑:“不如我們來試試?”

帝王一味寵溺:“愛妃想如何試呀?”

秦妃眼珠轉了轉,令人用玉盆,從舷邊盛來滿滿一盆水。

“你!”她指着采女身後的小太監,“待會兒給我把她的頭摁進那個盆子裏去。”

她勾着嫣紅的唇,壞意道,“陛下,您看這樣如何——倘若她憋不住掙了出來,便殺了那個小太監!”

采女大驚失色,急急跪地磕頭,卻不敢出聲求饒。

小太監整個呆在那裏。

秦妃陰恻恻冷笑:“還等什麽,動手!莫非,你們兩個膽敢抗旨不遵?”

采女爬了起來,重重拽了一把小太監的衣袖,沖着他輕輕點頭。

她悄聲快速對他說道:“陛下定會适可而止的,放心吧!”

小太監猶在發愣,嘴皮子不住地抖。

“快呀!”她定定盯着他。

采女見他不動,便自己往地上一跪,抓起小太監的手,放在自己頭上。

她自己把臉埋進了玉盆中。

秦妃嬌聲大笑起來,嘤咛撲向帝王懷,素白纖手撥了荔枝喂給他吃。

二人你逗我,我逗我,根本不覺時間流逝。

游舫在湖心,晃一下,蕩一下。

小太監呼吸越來越急促,他幾次張口欲喊,采女垂在地上的手掌卻重重攥他的腳踝,不許他說話。

“好心的采女,”秦妃單手在唇邊擺了個喇叭,“這才哪到哪呀,你連蝴蝶都能救,為了小太監的性命,可要好好堅持呀!”

她撲向帝王,嘴噙了果肉,哺給他吃。

二人便咕咕叽叽地親吻起來。

小太監的臉色越來越慘白。一道道汗水劃過他塗得鉛白的額頭,眼睛下方涼涼兩道清澈長痕。

沒有人能在水裏堅持那麽久。

采女一動也沒動,沒有掙紮,沒有擡頭。

她只要往上稍一擡頭,就能輕易頂開小太監那只根本沒有使上一絲力氣的手。

但她沒動。她似乎一點兒都不難受。

足足半刻鐘。

她就這麽,一動不動地淹死了自己,在一個小小的玉盆中。

游舫在湖心一搖,一蕩。又一搖,又一蕩。

帝王從頭到尾沒有看過采女一眼,也沒看過小太監一眼。

他自然沒能認出來,這是自己無數兒子裏面,不受寵,沒有任何存在感的一個。

雲昭卻是認出來了。

小太監,晏南天。

雲昭怔怔地:“他扮成小太監,偷偷與生母見面。沒想到遇上了這種事。”

魔神點頭:“是不是挺可憐?”

“嗯。挺可憐的。”雲昭明白了,“晏南天他,不是暈船。不,他是暈船。”

難怪每次坐飛舟啊,船啊,他臉都那麽白,人都那麽難受。

必是陷在這場噩夢裏面了。

魔神微笑道:“歉疚嗎。心疼嗎。”

雲昭錯愕:“又不是我害人,為什麽要歉疚?天下可憐人那麽多,我見一個就心疼一個,我還活不活了?”她越說聲音越大,“你看這秦妃多嚣張,後來還是我幫他鬥死的呢!他謝我都來不及!”

鬥篷微偏。

他似是觀察了她一會兒。

雲昭揚起臉,理直氣壯。

半晌,他無聲啧道:“這狼心狗肺的小表情,可真招人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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