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紅鸾星動

紅鸾星動

溫暖明媚的陽光下, 采女變成了一具冰冷蒼白的屍體。

游舫靠岸,意氣風發的帝王大笑着抱走了秦妃,一眼不曾回頭看。

訓練有素的宮人悄無聲息上前處理屍身。裹好, 扛走。全程沉默不語,目光沒有任何交流,手法熟練利落。

“小太監”慘白着臉, 瘦弱的身體痙攣般顫抖。

他的面孔灰敗無神。

他木然注視着這一切, 像一具行屍走肉。

他看着像是馬上就要死掉了。

但是雲昭知道,不久以後,自己會在宮宴上邂逅這個人。

她見到晏南天時, 他已經變得穩重、內斂而溫和,像個小大人一樣, 端端正正坐在那裏, 一本正經地回答旁人的問話。

仿佛他的生命中根本不曾有過這麽一段無聲而慘烈的遭遇。

後來提及“病逝”的生母,他只是輕搖着頭,低低說一句:“沒怎麽見過生母, 已經不記得她的樣子了。”

他生母的死與秦妃有關,這事兒還是雲昭自己打聽出來的——當然, 透露消息的那位宮妃也沒安好心, 只不過是想借刀殺人。

但沒關系,雲昭樂意做刀,樂意給晏南天報仇。

鬥死秦妃後, 晏南天并沒表現得多麽欣喜, 完全不像大仇得報的樣子。

雲昭一直都以為他和生母沒什麽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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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今日。

“晏南天, 他可真是個人物啊。”雲昭感慨不已, “我嚣張跋扈的樣子像極了他的殺母仇人,他居然也能忍我, 還能那麽真心實意地沖我笑。”

那天她當着晏南天的面把溫暖暖的腦袋摁進水裏,這場景他該多麽熟悉。

可他只彎着眉眼,笑得雲淡風輕。

他還不疾不徐地教她,自己扇自己耳光與被別人扇耳光,都有哪裏不一樣。

雲昭心情複雜。

‘晏哥哥,你當時,到底在想什麽呢?’

*

雲昭終于知道晏南天為什麽總是那麽正經了。

這些年,她和他有許多機會單獨相處。

情投意合、孤男寡女,雲昭并不抗拒親近,他卻一直守禮到不行,連親吻都不曾有。

原來不是因為君子端方,而是因為他有心病。

在他生母痛苦地窒息身亡時,皇帝與秦妃就在不遠處又啃又摟,整個游舫上都是奇奇怪怪的聲音和味道。

雲昭看得清楚着呢,那兩個人雖然沒脫衣裳,但是衣擺下面那堆暗潮洶湧的小動作卻比脫了衣裳還過火。

玩得賊花。

晏南天他能不惡心?

他恐怕一輩子都掙不脫那些陰影。

半晌,雲昭怔忡道:“這個婚,更是非退不可了。”

魔神:“怎麽說。”

雲昭理所當然:“我又不是聖人,我有七情六欲的啊!總不能年紀輕輕就守活寡?”

他:“……”

這思路,一般人還真跟不上。

*

大年祭将近。

這樁婚事是成是悔,都只能留到年後再議。

雲昭待在府山,過了好些天熱鬧安生的日子。

雲滿霜回到京都之後,大大小小的世家官宦都陸續攜家眷登門拜訪。

湘陽秀最愛交(炫)際(富),整天大擺流水宴席,跟個穿花蝴蝶似的,裏裏外外忙活到不行。

雲昭懶得應酬,沒事就蹲在秋千上,聽陳平安講故事。

她院子裏的山石是真山石,曲水河也是條真河。遇風雲化出龍身,盤在河道,張着大嘴巴吃她的金錦鯉。

聽說外頭找龍都找瘋了。

陳平安嘀嘀咕咕:“聽聞只要提供龍的線索,就有黃金百兩!”

雲t昭一陣無語,擡手指了指被遇風雲一口悶掉的那群黃金鯉:“喏,就這群魚,一只都不止百兩黃金。”

陳平安:“?!!”

陳平安暴跳如雷:“死龍你給我吐出來!”

他飛身騎上龍腦袋,雙手雙腳勒着龍脖子,逼他往外吐魚。

遇風雲給他勒得直翻白眼。

“噗”,一百兩。“噗”,又一百兩。

雲昭笑得從秋千上一頭栽下去。

*

小年那一天,晏南天親自登門送上節禮,與“準岳父準岳母”簡單寒暄了幾句。

他離開之後,湘陽秀的眉頭就再沒松開。

“倘若不是這層關系,”她咬牙切齒,一字一頓,“你我,是要向他行大禮的。”

雲滿霜肅容颔首。

他領的是“王”銜,對儲君需行君臣之禮。

這些年晏南天執的是晚輩禮,雙方算是平禮。你揖我來,我揖你。

悔婚之後可就不一樣了。

湘陽秀越想越氣:“我們昭昭退了婚,今後遇着那賤婢,還得給她行禮不成?”

雲滿霜沉默許久,低嘆:“依着禮法,是這樣。”

湘陽秀氣到哈哈大笑。

她不禁想起這些日子裏,各家夫人小姐有意無意在她面前流露出的豔羨之意。

——“往後見着小雲昭,這把老骨頭還得向她彎腰喲,湘陽夫人你可得跟那小魔星說一說,且饒老身一二罷,無事千萬莫到我們孔府邊上轉悠!”

——“說出來不怕湘陽夫人你笑話,這兒這麽多人,有誰敢扪心道一句不羨慕你家雲昭?臉上笑着,心下酸都酸死!”

——“翻遍整個大繼,再尋不出第二個您女婿這般如玉的公子了。”

聽她們你一句我一句,湘陽夫人臉上端着高深莫測的微笑,袖子裏的帕子卻不知道擰爛了多少條。

想到這麽好一樁婚事就要雞飛蛋打,換誰都鬧心。

今日因為年節,晏南天鄭重上門拜訪,一舉一動無不遵守王朝舊禮。

整套流程做下來,湘陽夫人更加清晰地意識到,一旦悔了婚,日後再見,便都是這樣的禮制了。

往後遇到賤婢也不能喚賤婢,得喊側妃。

這叫什麽事兒——怄都能怄死個人!

湘陽夫人越想越氣。

無能狂怒之下,只能拿雲滿霜當出氣筒,又掐又擰,兩條袖子底下沒給他留半塊好肉。

她怒斥:“沒用的東西!都怨你!”

雲滿霜只低着頭,讷讷稱是。

她用帕子掩着臉哭:“日後無論與哪家結親,都要平白低人一等!小夫妻見着那對狗男女還得低頭行禮!我們昭昭要委屈死了!”

雲滿霜沉沉嘆息。

若不想低人一等,倒也很簡單——嫁給晏南天做正妃。

好好的一段姻緣,怎麽就成了這樣!

“阿爹阿娘!”雲昭蹦入暖閣。

湘陽夫人趕緊揩掉淚水,笑吟吟轉頭:“給你炖好了金絲燕脂,快趁熱。”

雲昭:“……”

她娘見着她,三句不離吃。

雲昭笑問:“聽說那些夫人小姐們把晏南天一頓誇?”

湘陽夫人嘆氣:“可不是?”

雲昭樂了:“阿娘,你覺得自己人緣怎麽樣?”

不等湘陽夫人自誇,雲昭笑呵呵挽住了她的胳膊。

“你想啊,那些人平日背地裏都說你壞話,如今跑出來這麽一個私生女,還被陛下指給晏南天做側妃……”雲昭故意停頓了一會兒,“居然都沒人陰陽怪氣兒?”

湘陽夫人反應倒也快,恍然道:“有人事先交待過。”

雲昭大幅度點頭:“沒——錯!狗男人,背後使陰招!”

雲滿霜嘆了口氣。

他倒是覺得這不是什麽壞事。倘若晏南天連這點控場能力都沒有,還能讓人膈應到湘陽夫人面前,那這麽多年儲君也白做了。

只是母女二人都在罵,他猶豫半晌,也只能憋出一句:“狗東西!”

湘陽夫人冷笑:“辦完大年祭就退婚!聽見沒有雲滿霜!”

雲昭狐假虎威:“聽見沒有雲滿霜!”

“聽見啦。”

*

晃眼就到了大年祭。

這一日最是熱鬧紅火不過了,京都百姓都穿上了新衣,橫平豎直的坊道間懸滿了紅綢,燈籠一串一串挂得綿密。

天沒亮,皇帝便率儲君與百官登上通天塔,祭天地,拜社稷。

塔下擠滿了祈福的人潮。

皇城更是張燈結彩,從早晨起便焰火不斷。

雲府也熱鬧得很,十服之外的親戚都上門來拜年,湘陽秀帶着一衆旁支妯娌到院前招待,陀螺似的忙活了大半天,總算是将來客盡數打發。

接近傍晚時分,有诰命的夫人們紛紛盛裝打扮,入皇城,赴夜宴。

雲昭自然也逃不掉。

湘陽秀給她選了件金絲雀翎千疊牡丹大褶裙。

雲昭生得極其明豔照人,再華麗的衣裳上了身,也就是略微襯一襯她那份國色天香。

湘陽秀越看越滿意。

“呵,好叫那賤婢知曉,便是使盡手段,不過也就是個婢妾罷了!哪一點能比得我們昭昭!”

她生的女兒,自然要把嚴嬌生的女兒比到溝裏才行。

*

車馬駛入宮城。

過了朱雀門,便只能下車步行。

越往深處走,越覺得宮牆高闊,莊重威嚴,仿佛竟像是深黑的、擇人而噬的巨獸。

人在其中,漸漸便有了身如浮萍的錯覺。

旁人都屏息凝神,沉默行走,只有雲昭依舊沒心沒肺,她一路東張西望,就像在記路似的——旁人的禁忌,在她身上便是百無禁忌。

入了太極宮,衆人依次入席。

金琴玉罄聲響起,鼓樂大氣吉慶。

皇帝高坐上首,隔着玉階與金簾,幾乎看不清臉。

帝王只簡單走了個流程,飲了些淡酒,象征性地用了些谷黍,便又率着文武百官、百家大儒去往太上殿參拜祭神,求太上蔔一個風調雨順卦。

太上畢竟算是半個陰神,拜太上要在夜晚。

皇帝帶人走了,只留下一衆親眷繼續玩樂暢飲——有那些老頭子在,誰也放不開。

宮人魚貫入內,将無人的席位撤去,重新調整位次排布,然後端上真正的美酒與珍馔。

金簾垂落,掩去銮座玉階。

衆人輕吐一口氣,只覺那股森嚴等級感消散了不少。

晏南天留下陪席,落坐首位。

他偏頭,笑笑地望向雲昭,手指輕緩地點了下身側那張矮案,示意她去他身邊。

這兩張席位獨立于衆席,視野可觀全局,屬于上位者。

雲昭只作看不見,依舊坐在湘陽夫人身旁。

她生得招搖,穿得又醒目,像朵金紅嬌豔的絕色牡丹,開在哪裏,哪裏便是視線焦點。

衆人都不自覺地看她。

與她一比,便是這光華璀璨的殿堂也顯得寡淡。

晏南天也在看她。

他依舊是那副溫潤若玉、很有風儀的樣子,溫聲向衆人請了幾輪酒,舉止硬是挑不出一絲錯處。

雲昭不去他身邊,他也不勉強,只将席上照顧得面面俱到。

飲了幾輪酒,衆人漸漸越放越開,言談之間少了顧忌——晏南天就是有這種本事,他總是可以無形地牽引、操縱旁人的情緒動作。

旁人開始歡暢痛飲時,他便袖了手,垂着眸,淡淡地笑。

又有人開始搬出那些話來。

“雲大姑娘跟殿下可真是天生一對璧人,”說話的是位風韻猶存的美婦人,她飲了些酒,面色酡紅,雙眼晶亮,“這兒又沒外人,雲大姑娘還害什麽羞呀,趕緊坐到殿下身旁去吧!”

雲昭面無表情:“你跟我什麽時候成了自己人?我家是有哪位叔伯要續弦嗎?”

當年冤枉湘陽秀氣死婆婆的就有這一位。

雲昭可會記仇了。

湘陽秀:“噗哧。”

美婦人一口氣差點兒沒提上來,用香帕扇着脖子,轉到一旁翻白眼。

雲昭:“啧。”

戰鬥力約等于無。

晏南天很好地掩着笑意,雲昭卻知道他在偷笑。

又有一位夫人端起酒來:“預祝儲君殿下與儲妃大婚順遂,如意吉祥!”

雲昭把酒杯放矮案一擱,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衆人都望着她。

雲昭根本無所謂,她自小就被人盯慣了。愛看看。

晏南天溫聲開口:“我代阿昭飲。”

他以袖掩杯,緩緩飲盡兩杯酒。

“雲大姑娘,”先前說話那位美婦人看不過眼,“你不會真因為陛下賜封側妃的事情鬧別扭吧?長者賜,不敢辭,你難道要撺唆殿下抗旨不成?”

晏南天長眉微蹙。

雲昭笑着,歪過肩膀撞湘陽秀:“阿娘,我就說這是鴻門宴!”

湘陽秀冷笑一聲,美目瞥向那婦人:“謝雲娘,聽說你公公與你夫君共享美妾來着?我當你那麽大方,原是長者賜,不敢辭呀!”

謝雲娘急怒:“你!”

晏南天輕輕放下酒杯t。

場間立時靜了下來。

他卻只面向西席,笑笑地問候了方家那位老太君。

少時,衆人重新又放開了些。

這回沒人再觸湘陽秀和雲昭這兩個炮仗的黴頭了。

酒過三巡,忽見宮女太監引着一名弱質纖纖的女子走了進來。

溫暖暖。

湘陽秀當即要炸,雲昭及時摁住了她。

她冷眼看着,見宮人徑直把溫暖暖領往晏南天那裏。

溫暖暖神情有些瑟縮,怯怯道:“是、是陛下讓我過來……”

晏南天笑容淡了幾分,微微偏身,目光越過擋路的溫暖暖,落向雲昭。

他用眼神點了點自己身邊的矮案,聲線靜淡,沒看溫暖暖,卻在對溫暖暖說話:“這裏似乎沒有你的位置啊。”

他只望着雲昭。

當着百官家眷的面,他絲毫不給溫暖暖臉。

有人用筷尾戳了下雲昭的背。

坐雲昭身後的是她經年死敵,老狐貍方漸遺的大孫女,方香君。

方香君低聲提醒:“還不趕緊坐你的位置去!”

雲昭沒回頭,驚奇道:“你管得着?”

“我是管不着!”方香君恨聲咬牙,“而且我看見你這副孔雀開屏的德性就心煩!但是我更見不得那矯揉造作的東西!你要敢把首席讓給她坐,害我屈居其下,我這輩子都恨死你!”

雲昭:“說得好像你本來沒恨死我似的。”

她嗤地一笑,移走視線,不看晏南天。

有本事他就擡舉她啊,把那個咬嘴唇搓衣角眼神亂閃的結巴擡上首席,看是誰丢人。

寂靜片刻。

晏南天輕輕揮了下手。

身旁宮人将溫暖暖領到一旁,在殿柱邊上給她添了張席。

“雲昭。”晏南天懶聲道,“我身邊只有你一個人的位子。你不過來,也會給你留着。”

場中輕嘩。

雲昭聽到些低低的議論。

嘤嘤嗡嗡的,大約便是誇贊晏南天,以及罵她不識好歹、作、拿喬。

湘陽夫人從不受鳥氣,她哼笑道:“我們家昭昭錦繡金玉地養大,什麽好的沒見過?眼皮子可沒那麽淺!旁人趨之若鹜的,咱可未必看得上眼!”

這話說得嚣張,卻也是大實話。

場間一片低嗡聲,倒也無人反駁。

“是!”忽地,一聲繃着嗓子的澀聲傳出,“你是大富大貴,可、可你就能不把別人當人麽!”

溫暖暖又一次挺身而出。

她總會在适當的時候不畏權貴,仗義執言。

只見溫暖暖紅着眼眶,攥着衣角,憤怒地沖着湘陽夫人大叫大喊:“你有錢有勢,便可以、可以随随便便侮辱人麽!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又在暗諷、輕賤我阿娘!”

“哈,”湘陽秀殺心熾盛,“還敢提那個賤婢!當年她那條狗命還是我救的,竟敢背叛我!”

“你、你憑什麽這麽說我阿娘!”溫暖暖梗起脖子,“是,你是救了我阿娘一命,可是救了她的命,就可以肆意對待她嗎!你總是把不穿的、吃剩的扔給我阿娘,你還想把她嫁給一個下人,你問過她願不願意嗎?是你先對不起她!”

湘陽夫人氣笑:“路旁多少餓死骨,我救她性命,給她穿绫羅綢緞,吃山珍海味,我還好心給她選了個俊秀能幹的管事……我對不起她嚴嬌?”

溫暖暖凄聲道:“你問過她究竟需要什麽嗎?你以為窮人就沒有尊嚴,沒有風骨,只會像狗一樣喜歡肉骨頭嗎?你踐踏的是她的尊嚴!傷害的是她的自尊!你都沒把人當人看,還、還指望別人把心都掏給你?”

湘陽夫人氣死了。

這種白眼狼……這種白眼狼!

雲昭摁住自家老娘想拔刀的手,噗地笑出聲。

從低笑變成大笑,笑到前仰後合地拍桌。

“這麽有風骨,就別給人當狗啊!”雲昭猖狂道,“明知我娘喂她狗食,給她穿狗衣,怎麽還要巴巴賴着吃,賴着喝,賴着穿,一賴就賴好多年?怎麽,難道我娘還給她脖子上拴了條狗鏈子,她想走也走不掉?不必說那些廢話,你就告訴我,狗鏈子拴了嗎?”

在場衆人多少都有點宅鬥技能在身上,哪有什麽看不明白。

雖然平日與湘陽秀不對付,但湘陽秀不惡心人啊。

喜歡打頭陣的謝雲娘先笑了一聲:“真有那麽自尊自愛,就別巴着人家的潑天富貴不放。”

方香君冷笑:“既要又要,牌坊成精罷了!”

另一位幽幽道:“一個婢子看不起管事的?那可不就只奔着爬主子的床?”

溫暖暖急眼:“你、你、你!你們!你們瞧不起人!”

晏南天輕輕搖着頭,微虛雙眼,只望雲昭。

他的眼神十分委屈。

他問她:‘阿昭,你都看着呢,這樣的爛污泥,我惡心都來不及,怎可能對她有半點私情?’

他用目光對她說:‘阿昭,我只是不得已。’

他還用眼睛說:‘我的身邊,只有你一個人的位置。我從未把這爛污泥放在眼裏,往後你大可以輕她賤她辱她貶她,只留條性命就行。’

他不動聲色,廣袖拂過身邊的矮案。

阿昭,來我身邊。

雲昭不理他。

他微微垂睫,溫聲道:“諸位,過了。”

場間立刻收聲,再無人敢嘴溫暖暖一句。

雲昭冷眼看着,想起阿娘曾經說過的那句話——“別忘了,他可是天家儲君。”

他确實有資格擡舉一個人,只要他想。

“我們阿昭,自然值得最好的。”湘陽夫人微微哽咽,掩不住心酸委屈,“這天下才俊,哪個我們阿昭配不得!”

晏南天輕笑。

他把手落在身側的矮案上,目光意味深長。

是,他相信阿昭能找到另一個待她一心一意的年輕俊彥,可是只要她嫁給了別人,無論嫁的是誰,她都失去了本屬于她的“首席”之位。

從此屈居人下,見到他,必須俯首稱臣。

她那麽驕傲,如何能忍?

晏南天的視線落向湘陽夫人。

‘岳母,讓阿昭對這樣一灘爛污泥低頭,您能舍得?她那麽倔強,那麽要強,那會要了她的命吧?’

‘岳母,您知道我對阿昭的心。那只不過是一個有名無實的側妃罷了。您也該看清了我的态度,這種東西,難道我能放在眼裏嗎?’

‘岳母,您當真能忍受,這種東西,爬到阿昭的頭上?’

湘陽夫人面色微白,嘴唇輕顫。

晏南天的目光,她自然看得懂。

是啊,這世上,除了皇帝之外,哪還能找得出另一個更比晏南天尊貴的男人呢?拒了他,日後少不得要低眉順眼、忍氣吞聲。

再遑論,有朝一日他登上大位……

湘陽夫人心下不禁一陣悲涼。

“哈!”雲昭忽然笑了起來。

她這一笑,便像一朵金紅絕豔、肆意盛放的花王。

“這世間,誰也不配讓我委屈求全!”她嚣張地拍桌起身,“便是仙神下凡求娶我,我還未必看得上他!”

衆人:“……”

雖然說的是胡話,但不得不承認,她這份容顏氣度,屬實是一等一的絕。

晏南天也扶額失笑。

好好好,不愧是他放在心尖尖上的姑娘。

看這旁若無人的猖狂,看這豔色殺人的模樣。

他輕咳着舉起杯,悶笑飲盡。

落杯,輕嘆:“敬仙神下凡。”

衆人也笑着舉杯,“敬仙神下凡。”

仙神下凡啊,通天塔修了三千年,凡間也盼望三千年啦!

殿外忽聞人聲。

只見身穿白紋祭祈服,肩披黃金神绶帶的順德公公疾奔而來。

衆人不禁微怔。

順德公公随陛下與百官去了太上殿祈福求卦,這當口,怎突然急匆匆過來?

“禀——禀殿下!”

順德公公瞳仁震顫,嗓音變了調。

“太上,蔔出一卦!”

衆人不禁面色微微變化。

總不能是蔔了個兇……吧?

順德公公神色恍惚,如在夢中。

當着皇帝陛下、文武百官、百家大儒的面,太上那個木頭神,并未像往年那樣蔔個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而是……

順德公公撕心裂肺,銳聲吶喊——

“太、太上……蔔、蔔卦……”

“紅鸾星動,求娶雲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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