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今已亭亭如蓋矣
今已亭亭如蓋矣
因蘇夢枕的要求,這幾日禦醫樹大夫一直住在金風細雨樓的玉塔內,貼身照看蘇夢枕的身體狀況。這一天,樹大夫連夜從塔上下來,匆匆趕到青樓,為白副樓主把脈、施針、下藥。
甫見到白愁飛的模樣,讓樹大夫大吃一驚。樹大夫也曾給這位副樓主治過病,甚至包紮過,見識過對方過人的身體。不得不說白愁飛的體魄帶給了樹大夫極大的震撼。白愁飛的軀體非常完美,精壯、雄偉、悍猛,是力與美的結合,筋骨肌理一絲一毫都是天工雕琢,增之一分則多,失之一分則少。世上一切可以用于贊美男人形體之美的褒義詞都可以堆砌在白愁飛的身上。
但是現在樹大夫看到的是什麽呢?他一見到白愁飛,腦中出現的就是“孱弱”這樣一個詞彙。
樹大夫不禁向蘇夢枕看去。蘇夢枕和白愁飛是兩個極端,白愁飛的氣色有多虛弱凋零,蘇夢枕的氣色就有多盈潤煥發。
恐怖如斯!樹大夫心中微微顫抖。
楊無邪那張大補的藥膳單子自然不能繼續給白愁飛用下去。那樣滿是大補之物的單子,莫說一個虛弱的人,就是常人一桌享用下來都是要暴斃的。也就是白愁飛夠強悍,恰逢其會,才沒有被補死。現在,卻是萬萬使不得。除非蘇夢枕真的要用這個法子藥死結拜義弟。
“我已施針,穩住了他的精元。卻要慢慢調養,不能操之過急。”樹大夫掂量着,為病人制定方子與療程。
楊無邪不禁出聲:“慢慢調養,怎麽個慢法?我恐怕明晚‘它’就又要來哩。”楊無邪沒說,也許今天白晝那東西就要來尋白愁飛,畢竟歐陽意意就是在白天給“它”弄死的。
樹大夫搖搖頭:“那也沒辦法。看命吧。”
“我守着他。”蘇夢枕捏着刻刀,忽然出聲道。
楊無邪臉上立即現出嫌棄。樹大夫向蘇夢枕望去:“這樣有用?”
“應當有用吧。”蘇夢枕皺眉,不确定道,“妻子見到丈夫,多少會害羞一點,給一些面子。”
樹大夫便想笑,但是他忍住了。
白愁飛在青樓後室的床上躺了七八個時辰,才緩緩蘇醒。當他睜開眼時,心底無限的惆悵,非常的惆悵。然後他眼睛一瞥,瞥見了蘇夢枕,一個健康、明豔,有着勃勃生機的蘇夢枕。白愁飛立即受到了刺激,他立刻背轉身去,賭氣不想看到這樣一個蘇夢枕。
男人總是很在意自己中意的人,總希望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現在對方的面前,又或者是最壞的一面——男人不壞,情人不愛,極惡劣的姿态何嘗不是強勢的表現。但是現在的白愁飛既不能向蘇夢枕展現最好的一面,也不能将最壞的一面表現出來。所以他不想見到蘇夢枕,也不想被蘇夢枕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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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夢枕自然琢磨不到白愁飛百轉千繞的心思,他也懶得去琢磨。他對白愁飛一向嚴厲。他看到白愁飛翻身,就知道他已經醒了:“既然醒了,就起來把藥喝了。”
白愁飛氣極,這個人總是這樣,總是這樣!他都已經病成了這樣,蘇夢枕就不能對他溫柔一點。換上王老三吃了這樣的苦頭,蘇夢枕肯定已經心疼死了,巴不得掌在手心裏噓寒問暖。
不,蘇夢枕根本不會讓王老三吃這樣的苦頭,他不舍得。
他只會舍得讓白老二去吃這樣的苦頭,去承受這樣的屈辱!
白愁飛氣憤地從床上爬起來,蠟黃的臉皮黑沉沉的。蘇夢枕已經将溫在爐上的藥倒了出來,将藥碗遞到了白愁飛面前。
白愁飛吊着眼去看蘇夢枕,他不得不心痛地發現,蘇夢枕健康了,也更迷人了,更加吸引他的眼球。他現在卻已是心有餘而力不逮。
白愁飛一向自诩有八百個腎,并且十分的驕傲。現在他自覺這八百個腎已經剩下不多,至多半顆。過剩的旺盛精力曾讓他無比的躁動,此時虛弱的精力倒讓他從那種躁動中掙脫出來,變得平靜。男人就是這樣,腎“多”勢必□□旺盛,旺盛的□□又會催生其他的欲念,變得貪婪、狂妄,一味開拓進取,不望後果。當他的腎變“少”了,甚至沒了,立刻就安定了下來,腦子也跟着清醒了起來,知情趣擅進退。
可以這樣說,腎越“少”,男人的脾氣便越“好”,甚至心腸都變得“溫柔”、“腼腆”起來。
太監不算在列。太監少的不是腎,而是作案工具。欲不能抒發,便要扭曲,變成嫉恨、邪惡、毀滅的念頭。
白愁飛現在的心境就很平靜,他已是一個賢者。蘇夢枕就很喜歡平靜的白愁飛,躁動妄進的白愁飛會讓他很頭疼,十分頭疼,讓他手癢想揍他。以前他纏綿病榻,不能輕易動手,現在他卻可以大施拳腳。所以白愁飛最好乖一點,安靜一點,做個可愛聽話的好弟弟。
白愁飛坐在床沿,接過藥碗。他盯着透着盈盈紅光的湯藥,問蘇夢枕:“這是什麽藥?”
“補藥。”蘇夢枕回答。
一個“補”字,立即刺中了白愁飛的痛點。他仰頭将這碗樹大夫精心衡量出來的補藥,一口喝下。識時務者為俊傑,白愁飛當然知道現在自己确實需要——“補”。
蘇夢枕收了碗。白愁飛盯着蘇夢枕的一舉一動。他問他的大哥:“那到底是什麽?”白愁飛并不愚蠢,他十分聰明,比很多很多人都聰明。昨天晚飯廚房剛剛給他端了那麽一桌補品,晚上他就遇上了那道黑影。若說蘇夢枕這個幕後主使者不知道點什麽,白愁飛是萬萬不相信的。他問蘇夢枕就是想搞清楚那道黑影究竟是什麽,日後會不會……會不會還來找他。
白愁飛從生到此,只害怕一件事,那就是失敗,無邊無際的失敗,似沒有結束的失敗。但現在,他亦不願意去回憶昨夜發生的事情,不願再去面對那道黑影。他已失去七百九十九顆半腎,再遇上黑影一次,必然要死得像個馬上風。
那很不好,非常不好。死在蘇夢枕身上還算說得過去,至少能得一個“牡丹花下死”的趣味。死在黑影的手上,算什麽?
白愁飛現在是個賢者,他能心平氣和地和蘇夢枕這個幕後主使者探讨這件無比糟心的事。
蘇夢枕沒有隐瞞的意思,他回答了“受害人”,為他解惑:“‘它’就是受你下令被砍掉的樹。”
“那棵傷樹?”白愁飛吃驚,沒有想到,這整樁蹊跷的事端真的和那棵亭亭如蓋的傷樹有關。
“我實在不懂,傷樹長在那裏,礙着你什麽事,你要去砍它。”蘇夢枕話出口,已有了責備的意思,還有一絲對白愁飛吃飽了沒事幹的嫌棄。
白愁飛眼一瞪,氣憤地頂道:“我砍那棵樹,又礙着你什麽事?”他一個副樓主,竟然連樓裏一棵樹都沒權利砍掉?
“它是父親為我種下的‘妻樹’,你砍掉它,如同殺吾妻。”蘇夢枕冷冷地盯着白愁飛說道。
白愁飛一怔。妻樹這個風俗他知道,在荊州一帶,窮苦人家生下兒子卻沒法子給兒子讨老婆,就給兒子種一棵樹,權當對方的妻子了。但他萬萬沒有想到,蘇遮幕會給兒子蘇夢枕種妻樹。金風細雨樓那時候總也算京城的一股小勢力,絕不至于窮到籌不出錢給蘇夢枕讨老婆。何況蘇夢枕和六分半堂的千金雷純有着婚約。
“那棵樹是你妻子,雷純算什麽?”白愁飛立即出聲問道,似要抓住蘇夢枕的小辮子。
蘇夢枕冷着臉,沒有回答。他當然不會回答,他愛雷純,自然不願意承認,當初兩人的婚約是納妾根本不是娶妻。一個男人是絕不願意讓自己心愛的女人落到“妾”這個位置上的。
白愁飛眼珠子轉了轉,他岔開話題,不提雷純這個糟心的話題。他對蘇夢枕勸說道:“既然那棵樹是你妻子,你就應該好好照顧它,至少該立塊牌子,告訴別人它是你妻子。我看到牌子,肯定不會去動它的。”這自然不可能。他不僅會動那棵破樹,還會掘它的根,一把火燒光它,然後站在玉塔上迎着風當着蘇夢枕的面一把灰全揚了。就是要氣死蘇夢枕。
蘇夢枕冷笑,白愁飛這個糟心玩意在想些什麽,他會不知道?他恐怕比白愁飛肚子裏的蛔蟲都要了解他的心思。
“不管怎樣,你已經砍掉了它。”蘇夢枕冷笑嘲諷地看着白愁飛,“它和我早就立下生命同壽的盟約。樹在人在,樹亡人亡——誰若提前砍掉了它,就要受它詛咒,拿命來償還。”
白愁飛一把捂住腰,那裏一直在隐隐作疼。他痛苦出聲,幾近呻-吟:“我并未親自動手。”他一向很少親自動手,像這種“小事情”自然更習慣驅使下面的人去做。
蘇夢枕奚落:“所以你還活着。死的是朱如是和歐陽意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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