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章

第 69 章

到雯金生日這天,家中布下幾桌酒菜,從南直隸請了一班有名的廚子來制些雯金愛吃的江南菜式。請來李氏、雯蘭、雯怡、陸曼卿和趙宗漸,又邀請平日要好的幾家。

因餘澤徇剛剛繼任宋國公,兼之是雯金生日,前院席上的男賓們一個接一個地來勸酒,餘澤徇起初還能應付,而後酒興上來,只覺再飲就要醉了。他托付趙宗漸幫自己擋一擋,想回房洗一把臉。行至半道,想起雯金并不在房裏,而是在花園裏待客。一人回屋也是無趣,于是又朝花園的方向折去。

餘澤徇怕沖撞女客,在花園的月洞門前叫住一個小丫鬟,吩咐她進去将雯金喊出來,自己在此處等。小丫鬟進去沒多久,餘澤徇就見墨文領着一個女子出來。

那女子皮膚微黑,穿着一件靛藍的襖,下身是一條素白的裙,頭上的頭發俱用一塊月白的頭巾包起。

待那女子走到近前,餘澤徇一瞅,陡然生出一種莫名的熟悉感,尤其那女子的眉眼處,總覺在哪裏見過,卻又說不上。

墨文在月洞門前停住,給餘澤徇蹲身行禮,那女子也依葫蘆畫瓢地行了一禮。

餘澤徇張口想問這是誰,又覺不妥,揮揮手讓二人離開。

正思索間,雯金出來了。餘澤徇迎上前,伸出兩只手牽起她。今日雯金穿着大紅對衿襖,下身是一條黃色的馬面裙,頭上戴着雙獅戲球紋的分心,群仙慶壽的钿兒。早上起來妝扮好,餘澤徇已誇過一回,此時再見,又忍不住笑道:“今兒個可真是瑤臺仙女下凡來。”

“難道平日就不是,”雯金瞪他,“什麽事,好端端地把我喊出來。”

餘澤徇拖着她家去:“陪我回去洗把臉,歇一歇,散散酒氣。左右都是相熟的客人,少陪一會子也不要緊。”

餘澤徇又問:“剛才墨文帶着的那個婦人是誰?我總覺得在哪兒見過。”

雯金疑道:“見過?她是今天從徽州請來的廚娘之一。有道菜魏夫人吃着覺得不錯,把她叫來問問怎麽做。”

“江南?”餘澤徇心下一驚,酒意醒了大半,原本坨紅的面色霎時轉白。

雯金看餘澤徇這模樣,再聽他重複的“江南”兩字,猜到些許:“可這廚娘是個女的,怎會是那夥人的其中一個呢?”

“或許是親屬在其中也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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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妻兩人回到房裏,雯金立刻讓守在房中的清硯去廚房把這夥廚子的領頭叫來。

領頭是個年紀看着并不大的男人,約莫二三十歲,憑借一手燒菜的好本事在徽州開了一間酒樓,平日裏若有大戶人家要在家宴請賓朋,便帶着手下十幾個人上門。

餘澤徇在花廳見他,雯金避在屏風後面。餘澤徇先誇贊一番今日的飯食不錯,要賞他東西雲雲。

那領頭忙拱手言謝。

餘澤徇再接着說道:“不管是你能幹,你手下人也能幹。今天那個廚娘,在我家客人面前落落大方,說話清晰,我家客人囑咐一定要多賞她一些。”

領頭臉上浮現出自矜之色:“那正是拙荊。不瞞您說,她有些菜,燒得比我還好呢…她雖是個左利手,但做事麻利,炒得一手好菜,在我們那兒,人都喚她…”

那男人再說什麽,餘澤徇已無心再聽下去,“左利手”三字在他腦中來回盤旋。他記得清清楚楚,那個男人用左手拿着匕首,往他胸口捅了數刀,利刃的寒涼,錐心裂骨的痛,還有當時的絕望,一一卷土重來,順着他的脊骨蔓延到腦中。

餘澤徇想起那天,刺痛之下,他不忘擡頭瞪住那個動手的人,那人蒙着面,蒙面之外,可以看清他黝黑的皮膚,深陷的眼窩,正與今日那女子眉眼一模一樣!

餘澤徇依舊維持着表面的鎮靜:“她如此精通廚藝,想來是有家傳?”

男人搖搖頭,憨笑道:“我岳父沒什麽正經營生,這些廚藝都是她嫁給我之後學會的。”

餘澤徇了然,販私鹽這種事兒,作為女婿,都不一定知道,更不會随意透露給旁人。餘澤徇讓清硯把準備好的賞賜給男人,而後讓他跟随清硯退下。

雯金從屏風後走出,她緊張又興奮地抓住餘澤徇的手,說話時都帶了顫音:“怎麽樣?你覺得是不是?”

“我覺得是!”餘澤徇很肯定。

雯金當即讓人把趙宗漸喊來,三人合計。

趙宗漸聽罷,兩手一拍:“這下容易,我使人悄悄跟他們回徽州。到徽州之後,我讓人四處掃聽掃聽,這婦人的爹是誰,現又居何處,平日來往的有誰。抓住這一個,這一串都能出來。”

·

席夫人身邊的秋分被爹娘領回去嫁人,雯金和方錦昕都來給她添妝。秋分從小就在席夫人身邊,主仆感情頗深,這回得了門好親事,席夫人也替她高興,和兩個兒媳說這夫家是做什麽營生的,在哪條街上有幾進的院子。

孰料方錦昕就此打開話匣,說那條街上的房子要多少錢,附近街上的房子又是多少錢。

雯金見她如此侃侃而談,奇怪地看她一眼,心中有了思量。晚上吃晚飯時,與餘澤徇說道:“我猜他們是想分家呢,否則怎麽會對外頭屋子的價錢了如指掌。”

餘澤徇冷哼,把筷子擱在桌上,“啪”一聲脆響:“他們的美夢做得太早了。現在想通了,想分家過日子?晚了。能不能過,還兩說呢。”

餘澤徇端起手邊的小酒盅,仰頭喝盡,然後抿了抿唇。

餘澤徇和雯金兩人,對那夥賊人的幕後之人,早有猜測,如今只等徽州那邊的消息。

方錦昕還未曾提要分家的事,趙宗漸的消息先至。

已是夜幕四合之時,雯金和餘澤徇閑坐在羅漢床上對弈。

趙宗漸從外面急匆匆地走進房中,身上罩着鬥篷,手裏還捏着馬鞭。他眼中閃動着異常激動的光芒,努力壓低聲音,語氣卻暴露他的心潮澎湃:“收網了!這回才是真有大收獲啊。”

雯金二人從羅漢床上下來,遞給他一杯熱水:“喝口水,快說!”

宗漸“咕嚕咕嚕”喝了一大口,說道:“到徽州一打聽,那婦人本不是徽州人,而是常州府人氏。家下人打聽好後,又趕去常州府。到常州府街坊四鄰那兒一問,那男人在姐夫出事的那些天果然不見蹤影。”

雯金的心緊起來,死死地攥住餘澤徇的手,一錯不錯地盯着宗漸。

只聽宗漸繼續說:“童總管得知後,一面暗中看住他,一面使人快馬加鞭去東昌府衙門報信。東昌府差人來至常州府,以勾結賊人之名将那人羁押,輕輕松松就撬開那人的口。”

“下面才是最要緊的是,”宗漸臉上逐漸浮現出令人琢磨不透的笑意,“那人說,他不知道幕後真正的人是誰,只知道是一個從京城來的人找他。答應他,事成之後,白送一批鹽引給他,讓他一躍成為真正的鹽商,不用再過那心驚膽戰的日子。可事後他向那人讨要,那人卻說他辦事不力,不給他了…他幹脆來個魚死網破,把這些事全吐露出來。”

“能随意支配鹽引的只有鹽政。”餘澤徇敏感地看向雯金。

雯金也與之對視,兩人都不約而同地想到方致之的父親,方鵬日。

宗漸志得意滿地說:“常州知府不敢耽擱,已把這些供詞呈給應天巡撫。若是此事”

雯金卻不似宗漸那樣樂觀,嗟嘆道:“哎呀,你怎知道這巡撫和方家是不是一夥兒的?如若巡撫将這事告知方鵬日,豈不功虧一篑?”

宗漸搖搖頭:“這麽些年,方鵬日自恃和江陰侯府的姻親關系,平日在南直隸官場上目中無人。鹽商們雖表面恭敬,背地裏早已怨聲載道。有這等機會,巡撫還不可着勁兒整治他。”

送走趙宗漸,雯金的一顆心久久難平靜下來:“不知方家的事能否牽出江陰侯府,若是能,就是折斷祁王一只得力的臂膀。”

“何止…事關發江陰侯府的話,祁王必定也難逃幹系,說不定可以直接撼動他的地位。”餘澤徇慢慢握緊拳,魄力十足。

·

應天巡撫章肅擇看到口供後竟有些幸災樂禍的意味,他趕緊封好,另附奏章一封,令數人快馬送進京,呈遞皇上。一來,這裏頭牽扯京中宋國公府的命案,還事關鹽引這比朝廷的大進項,他如何敢做決斷;二來,他已忍方鵬日許久,現下這等扳倒方家的好時機,他當然得好好把握。

皇上看到奏章後,尤為震怒。鹽業乃是朝廷的金山銀海,這方鵬日居然敢視之為私産,張口就白送,還有什麽事兒做不出來。

皇帝亦有疑惑,信口問道:“不過,這方鵬日為何買通賊人害宋國公?”

皇帝身邊的太監得知此事後,早先一步将其中的關系理得清清楚楚:“方大人的女婿也是宋國公府的公子,現宋國公的長兄,或許是為此事…”

皇帝吩咐太監:“把這封奏折拿給武閣老他們看看,然後讓他們拟旨,任應天巡撫為欽差,徹查此事,把他這些年幹的事,都查出來!”

說完,他又頓了一下,鬼使神差地添道:“還有荊王,讓他去南直隸一同查辦。”

大太監愣了一瞬,答“是”。

荊王接旨後,一刻都不敢耽擱,快馬趕往南直隸。

等他到南直隸時,章肅擇已審了好幾日,然方鵬日除這一件事外,一概不承認,把章肅擇氣得胡子直翹。

荊王到後,聽着章肅擇的抱怨,不過微微一笑,沒有對此說什麽,而是說:“我想先見見鹽商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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