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章

第 70 章

鹽商們聽到是皇子、欽差請他們，豈有不給面子的道理，一個個都趕至南京赴宴。

府衙後堂擺下幾桌宴席，荊王和章肅擇坐于上首。荊王離開座兒，信步走到衆人之間去，悠悠地說道：“各位雖不在朝為官，但于我朝來說，皆是有功之人。”

衆人見荊王站起來，又說了這番話，各個都誠惶誠恐地站起來。荊王按按手讓他們坐下：“今天就是想和各位說說話，只當是朋友，大家不要如此拘謹。”

這些人看着荊王的臉色，又小心翼翼地落座。

“平日裏在京中，沒有機會和諸位見面。這江南究竟是個什麽情形，我自然沒在座的各位清楚。萬歲爺這次讓我來，就是想聽聽大家怎麽說。”

這些鹽商雖對方鵬日多有抱怨，可現在還拿不準，這朝廷究竟是真要查辦，抑或是走個過場而已。當下一個個仍舊戰戰兢兢，不敢多說。

一頓飯吃完，依然沒有從這些鹽商口中得到什麽消息。荊王和章擇肅坐在府衙後堂，兩人面面相觑，靜默無言。

半天後，章擇肅嗟嘆一聲：“這些鹽商都是千年的狐貍，做事前必定是權衡利弊，瞻前顧後，想從他們口中挖點什麽出來，不容易…”

荊王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沉思片刻後，對章擇肅笑道：“今日也辛苦章大人，章大人先回去休息吧，容我再想想，咱們再議。”

章擇肅告退後，荊王起身整衣，吩咐随從：“去，去把趙家的管家叫到我的住處。”

趙家總理兩淮鹽務生意的錢守發今日剛收到雯金的書信一封，命他暗中協助荊王辦差。近日趙萬榮、趙宗漸都不在南直隸，因而今天下午荊王的宴請，亦是錢守發代表趙家參與的。

畢竟在趙家當了幾十年的差，錢守發在荊王面前全無畏畏縮縮的小家子氣，磊落大方地和荊王禀報今天的情況：“大家都怕扳不倒方鵬日，以後招致他的報複，所以各個都不敢說，也是有苦難言。小人也不能帶頭開口，那又太明顯…”

荊王道：“我今日喊你來，正是為此事。我需要你去對那些鹽商說…”

荊王招招手，示意錢守發附耳過來，兩人嘀嘀咕咕一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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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時節裏，雯金讓人在窗棂下擺上了幾盆梅花。花還未綻，正鼓着鼓鼓囊囊的花骨朵兒，散出陣陣清幽的香氣。

婵姐兒的小手扒在窗臺上，湊上前去一盆一盆聞過梅花，嬉笑着回頭看看母親，說道：“香，真香。”

雯金一把将女兒拖進懷中，在她腮邊狠狠吸了一口氣：“再香也沒有我閨女香。”

婵姐兒“咯咯”地笑起來。

這時候，方錦昕突然慌不擇路地從外頭沖進屋裏，銀雀等幾個丫鬟跟在後面攔也攔不住。

方錦昕沖進屋後立刻跪在雯金跟前，淚流滿面地說道：“弟妹，求求你，救救我父親吧，你和荊王妃一向交好…你去幫我說兩句話。好歹幫着問問，皇上究竟是因為什麽事兒生了我父親的氣，要停職查辦。”

婵姐兒等大眼，無措地看着眼前發生的事，嘴裏還喃喃地叫着“大伯母，大伯母”。雯金怕婵姐兒被吓到，讓奶娘抱走婵姐兒。

雯金從地上扶起方錦昕：“我平時和王妃所談，也都是女人家尋常過日子的事。從不論朝堂之事，在這件事上…我恐怕幫不上你。”

雯金言語中一頓，說道：“再說，嫂子的兄長是祁王的表妹夫。祁王爺去向荊王爺說情，想來比起我，效果更好。”

方錦昕兩眼下是十分明顯的烏青，顯得她整個人憔悴不堪，看得出是許久沒有休息好。她不停地搖頭，流着淚說：“我向大哥、夫君提過這事兒，可他二人都不同意這個想法，說我是婦人之見…”

雯金她不相信這些事都是方鵬日一人所為，餘澤衍和方致之毫不知情。看樣子，餘、方二人是要舍棄方鵬日，來換自己的安寧。雯金心中一震，此二人竟能狠毒至此…

可別人狗咬狗的家事，與自己何幹。雯金嘆息着搖頭，口吻惋惜，表示愛莫能助：“既然他們這麽說，想必有他們自己的考量，方伯父最後一定是吉人天相。”

雯金應付走方錦昕，一直默默守在一旁的清硯直呼痛快：“從前她明裏暗裏給我們下了那麽多絆子，這回她一栽就是個大跟頭！”

雯金則思量更多：“方錦昕對這次的事，竟像是個不知情的…還讓我去問這背後發生了什麽，這次的事是餘澤衍瞞着她做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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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有名的戲班子雅言班又出新調。每逢這般時候，素愛附庸風雅的鹽商們都會在戲樓裏包下一個又一個的廂房，帶着家眷來聽戲。今日的錢守發卻很大手筆地包下整個戲園子，邀請各家家眷來聽戲。請家眷們坐在周圍廂房，他自己則請幾個鹽商坐在戲臺正對的那個廂房。

伴着年糕般軟糯綿密的嗓音，一場戲也在廂房內緩緩開唱。

看了半天戲，都無人出聲。其中一個鹽商憋不住，問道：“所謂無功不受祿，不知錢掌櫃今日請我們看戲，是要我們做什麽？”

錢守發也不和大家兜圈子，呵呵笑了兩聲：“是為前幾日荊王宴請大家的事…”

另一個鹽商立刻接話道：“不瞞錢掌櫃說，我們私下已說過此事。照兄弟們看，那日最該出聲說話的就是錢掌櫃您啊，誰不知當初您家小姐和他家公子要定親，誰知他們家到頭來見利忘義…”

這些人看熱鬧不怕事大，一個勁兒的煽風點火，都希望自己不出面，讓趙家去當這個出頭鳥，扳倒方鵬日。

錢掌櫃順着說道：“我又何嘗不想…只是單我們一家，人微言輕，朝廷能信嗎？”

此話一出，剛才一個個還義憤填膺的人都成縮頭烏龜，支支吾吾不敢多話。

錢掌櫃對着這些人，眼底流露出輕蔑之色，很快他又将神色掩好，一只手肘撐桌，湊近桌子中央，示意桌旁衆人圍聚過來：“要我說，這次我們就應該一起把天捅破！說不定反而讨了主子歡心。”

身邊衆人都擺出“願聞其詳”的表情。

錢守發解釋道：“方鵬日倚仗的是祁王的勢力。若是這次方鵬日的事能牽連到祁王，你們說，最得益的會是誰？”

其中一個鹽商緊張地四處張望，确定這個廂房內沒有外人後，才說：“錢掌櫃的意思我們都懂。但是真的能扳倒方鵬日嗎？真的憑這件事觸及祁王嗎？從前巡鹽禦史來得不少，不都是一個護着一個…若是不成，反而得罪祁王！”

“不過這事兒事關荊王将來的富貴前程，或許不同？”一個鹽商将信将疑地說。

“就算祁王不死，也能脫層皮！”另一個鹽商說話幹脆，“雖說咱們做生意的，不用參與這些事。風雲變幻，總少不了咱們一碗飯。但如若能從中漁利，也未嘗不可。”

此話一出，其他幾個觀望的人也開始活動心思。錢守發适時地退出這場對話，留他們自己思索。

第二日，鹽商們就約好，一齊趕至應天府衙門。

一個個在荊王和章擇肅面前涕淚俱下，說前番畏懼方鵬日淫威，不敢多說，事後痛定思痛，覺得隐瞞不報實在是誤朝廷大事，更辜負皇上和荊王對自己的信任，于是一股腦兒把方鵬日所做的事都傾吐出來。比如，方家姑娘嫁進國公府的嫁妝都是幾家一起為她置辦的；方致之去江陰侯府下聘的聘禮是某家從海外帶回來的稀罕貨；方鵬日曾經讓某家為其父打過一套楠木棺材等等。

最重要的一條消息是，每年方鵬日都會向鹽商們提前賣下一年的鹽引，這些提前賣的鹽引比原有鹽稅要貴二至三兩不等，全憑方鵬日一人定奪。鹽商們相信如此随意的定價，定然不是皇上的主意。

荊王和章擇肅吃驚地對望一眼，荊王感嘆道：“如此大膽…”

一旁奮筆疾書的小書吏将這些事情一一記下，呈給荊王看。荊王看過，厲聲吩咐道：“把這些供詞都封起來，現在就快馬加鞭送進京，呈給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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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看到之後，勃然大怒，捏着供詞的手猛烈顫抖：“抄，給我抄了方家。讓章擇肅和荊王押方鵬日進京。我倒要看看他有幾個膽，敢貪這些銀子！”

下面人領命而去，當晚就封了方家。方太太、方致之、溫斯柳還有二人的小兒子都被安置在正院的正房中。衙門的人顧忌溫斯柳和祁王的表兄妹關系，也不敢太苛待他們。

然而抄家的結果讓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方家雖藏有許多寶貝，但這些都是鹽商所贈，和鹽商們的口供一一對得上號。這樣看來，方鵬日從預提綱引中貪墨的銀錢又到哪裏去了？

與此同時，方鵬日已被押解進京，可他依舊不開口，甚至不吃不喝。衆人都明白，這是準備舍自己，而保全身後一幹人等。

皇帝聽荊王禀告後，滿不在意地哼聲笑道：“你去和他說，讓他認清現在這天下，究竟是誰的天下。他一家人的生死，包括他那個才四歲不到的小孫子，是握在誰手裏。”

跪在下首的荊王不禁打了一個寒顫，其實他的父皇什麽都知道，包括方鵬日背後的人，父皇也有數。現在方鵬日的掙紮，也不過是在做困獸之鬥，徒勞無功罷了。

荊王鄭重地磕下頭去，恭敬地拜在父親面前：“是——”

方鵬日在聽到章擇肅提到自己的孫子之後，愣怔許久。

最終，他承認所有事。他顯得很輕松，像是了卻心病般大松一口氣；又十分頹唐，似乎用盡全身力氣，卻竹籃打水一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