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南十字星08

南十字星08

2008年7月。

林恙然正值中考後的暑期長假。沒什麽事做的她,回到蠶桑村小住。

鹹鹹的海風吹散了燥熱,蟬鳴深長的盛夏只有傍晚的時候能偷得幾分涼意,林恙然最喜歡這個時候。

她靠在緣舊書屋門前的藤椅秋千上,合上眼享受着獨屬于南山海的日落。

林恙然聽着海邊的賣唱吉他聲,随着旋律哼唱起來,秋千安靜地晃晃悠悠。

耳邊響起清澈的風鈴聲,她下意識地喊道:“緣舊書屋歡迎您,可以随便看看哦。”

“诶!我艹吓我一跳,這居然藏了個人。”聽聲音是個極其慵懶的男聲,怎麽說的話這麽……賤。

林恙然撿起懷裏的書本,睜開眼從秋千上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塵,視線并未看過去,只是冷冷地怼道:“我來這看書,不在這坐着,還能坐哪兒?”

話罷,另一個溫和的聲音響起,他說:“宋森森,不準說髒話。”

好熟悉的聲音,林恙然側頭看過去,說話的那個源頭就是她日思夜想的人,燦黃的日光照在了他的發梢,生機盎然。

林恙然手握着的書,不小心從指尖滑落,她愣了愣。

劉嶼辰撇過頭,視線越過宋覽,大落落地落在林恙然身上,唇角輕輕彎了彎。

宋覽一把攬住劉嶼辰的肩膀,壓低聲線,翻了個白眼,“知道了,教導主任。”

劉嶼辰被宋覽拖進了書屋。

林恙然回過神,撿起地上的書拍了拍,腳步稍稍移了移,歪着腦袋扒在門邊,從玻璃門中窺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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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嶼辰正在站在一架高大的木質書櫃旁,仰着頭尋找他想要的書,兩秒後他擡手拿出一本卷了邊的書。

埋頭捧書的少年,安靜地伫立,電風扇的風拂起他頭頂的發絲,側臉輪廓分明,好看得就像是櫥窗裏的人。

林恙然颔首輕輕勾了勾唇,邁着小碎步找準跟劉嶼辰直線對齊的位置,靠在玻璃窗上,翻開手中的書,也看起來。

約是半晌,南山海邊的落日也沉了下去,天開始變得灰濛濛的。

劉嶼辰從書屋推門,風鈴聲恰到好處地讓林恙然擡起了頭。

她放下書本,追了上去,跳到他跟前,“劉嶼辰,你還記得我嗎?”

海浪拍打着礁石,潮汐聲不斷。

劉嶼辰止住腳步,上下打量了一番林恙然,眉頭微蹙,“你是?”

林恙然眼裏的光淡下去,又立馬恢複鬥志,咧開嘴,“你真不認識我了?”

見劉嶼辰挑眉,林恙然指着自己,“我是林,恙……”

“林恙然!”

劉嶼辰彎了彎眉眼,嘴角噙着分明的笑意,“你怎麽在這?”

他還認得自己,他沒有忘了。

林恙然羞澀地埋下頭,将海風吹散的長發挽到耳朵後,輕抿雙唇,“我是江陽人。你呢?來這旅游?”

“哦,”劉嶼辰頓了頓,“我來這辦點事情。”

兩人并肩走在沙灘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

沿着這條很長的海岸線走,海風吹走了夏季的燥熱,海浪聲此起彼伏。

“我要回民宿了,你……”劉嶼辰像是終于忍不住開口。

林恙然聞聲擡頭,将手背着身後,不舍地望着眼前的他,“哦好。那拜拜。”

話罷,她反應過來,問:“你那個朋友呢?不跟你一起回去?”

海水漸漸随着潮汐來到兩人腳邊,劉嶼辰張揚一笑,“他啊,可能書屋打烊了才舍得走吧。”

“沒什麽事的話,我就先回去了。”

“好,拜拜。”

話罷,劉嶼辰轉身朝前邁了好幾步,愣在原地的林恙然将手放下來,竟然不自覺地跟在他身後。

腳下的沙礫松軟,海風太過舒适,平靜地海浪聲不絕于耳,擡頭一望月亮升了起來,也能見到幾顆零散的星星。

朦胧的月色灑在南山海,林恙然踩在劉嶼辰的影子上,這樣不說話,就足夠美好。

倏然,劉嶼辰猛地一轉身,林恙然一頭栽進他的胸膛,意識到不對後,她捂着頭後撤兩步,歉意地笑笑。

“你跟着我幹嘛?”劉嶼辰輕嘆一聲,遂即換了玩笑逗她:“這裏可沒地方釣魚。”

林恙然聽出了玄外音。

去年夏令營的時候,她為了搶回橘子的信任,吵着鬧着要劉嶼辰叫她釣魚,還阻撓一切他跟橘子的聯系。

要是那個時候,林恙然能早點緩過勁來意識到自己喜歡他,她肯定不會做出這樣丢臉的事情。

本以為劉嶼辰早就對此沒了印象,沒想到他還記得。

這下子,她在他眼裏的形象,徹底沒有翻盤的可能了。

林恙然尴尬地咳嗽一聲,“沒想到這麽久遠的時候你還記得。”

“忽然之間想起了,”劉嶼辰身子微微朝前一傾,看向林恙然眼底,勾唇一笑,“你剛剛跟着我的樣子,和去年跟着我的樣子,很像。”

林恙然咧開嘴,擺手解釋道:“你誤會了!我是江陽人嘛,平常我就喜歡這個時候在南山海,散步。”

“哦這樣啊,”劉嶼辰頓了頓,低啞的聲音融進海浪聲裏,他悄聲警告道:“林恙然,你最好不要跟着我。”

“我沒有跟着你呀,”林恙然眨眨眼,作出無辜的笑,“就是,就是順路。”

劉嶼辰輕挑眉梢,直挺了背轉身,輕聲喃喃道:“随你。”

見劉嶼辰轉過身,林恙然的臉垮下去,捂着胸口幹嘔,抖了抖身上的雞皮疙瘩,在心裏瘋狂吐槽:“我剛剛的表情真惡心!”

算了!幹嘛跟着人家。

林恙然轉身準備往家裏趕。

其實剛剛的話也不假,她從小就喜歡在這片南山海散步。

林恙然踢正步似得,一步一步踏在沙灘上,不時帶起海水,她玩得不亦樂乎。

“小姑娘!小姑娘!”

兩個打扮不像本地人的男人,其中一個留着胡渣,朝林恙然跑過來。

林恙然不适地後退兩步,強裝鎮定道:“你們有什麽事嗎?”

胡渣男和善笑笑,“我們是來探親的,想向你打聽一下。”

林恙然的臉陰沉下去,冷冷地,“我不是本地人,不好意思。”

擡腿邁了幾步,本想趕快逃離這個地方。

卻沒想到聽到兩人的對話——

“我就跟你說,這破村子劉嶼辰怎麽可能在這?”

“可是明明有消息,他來江陽了,他媽以前住這,沒道理不回來啊。”

他們剛剛聊的是劉嶼辰嗎?

可怎麽聽起來,像仇人一樣。

林恙然來了興致,轉過身去,試探道:“你們找我?”

“你是劉嶼辰?”胡渣男走上前,欣喜地眯着眼睛。

林恙然見狀,愣是後退了好幾步,面上仍波瀾不驚,口氣淡淡地,“你看不出來嗎?”

胡渣男側頭往後面的那個人看了看,只見那人跑上前拽住林恙然,寒暄道:“哎呀,我就說你怎麽那麽眼熟呢!我是你二表舅,小時候我還抱過你呢!”

這兩人肯定有鬼,劉嶼辰是男生,她這頭長發明明一看就知道是女生。親戚就算認錯人,也不可能把性別搞錯吧。

林恙然擡眸,冷厲的眼神看向面前這人,她使勁扒掉他的手,“是嗎?我怎麽不記得我還有二表舅這個親戚?”

後撤的腳步邁得稍微大了點,她轉身拔腿就跑,大喊救命的那刻,後腦勺不知道被什麽敲擊,她捂着頭,又熱又黏的東西立刻沾滿了她的手。

在意識模糊掉的最後一秒,她聽見後面的歹人說:“輕點!你一來就把人弄死了怎麽辦?我們要的可是活人……”

頭昏昏沉沉,林恙然艱難睜眼,她靠在車窗上,面包車潮濕又昏暗,整個車內還萦繞着濃重的煙草味,嗆得她緊抿唇,漲紅了臉,生怕被人發現她醒了。

她虛着眼,看向身旁點頭瞌睡的胡渣男,淺淺松了口氣。

晃蕩的車廂,崎岖的道路。

這裏好像是蠶桑村的後山,沒認錯的話,車輛行駛的方向是出江陽市的那條早已封閉的老路。

這兩人怎麽會帶她走這條路?或者應該說是帶劉嶼辰走。

各種孩子被拐賣進深山老林的新聞湧入腦海,林恙然緊張地咽了口唾沫。

照理說,這兩人如果和劉嶼辰是仇人,難不成是打算把他賣了來報複他的家人?

天!不會就這樣成替罪羊了吧!

林恙然焦急地動了動手,她可不想被拐賣。她必須要自救。

雙手被麻繩緊緊綁在了一起,背着手的她根本掙脫不開。

林恙然在心裏反複默念:“不能急,要鎮定!這個時候急就真的完了。”

慌亂中,她瞧見自己的腳踝也被綁了,情急之下,她脫掉鞋子,兩腳使勁磨蹭卻怎麽也掙脫不開。

看來還是只能先解開手才行。

虛着眼左看右看,終于她瞥見了車門處,搖車窗的旋轉拉杆。

幸好這是臺老式面包車,綁手的麻繩很粗,粗繩只要找到思路通常都是沒有死結的,她或許可以通過這個拉杆和腳踝處綁繩的方式,解開繩索。

從小就在複雜的電路板中摸索,看出一條繩索的頭與尾,對林恙然而言輕如反掌。

她小心翼翼将手上的麻繩勾住那個拉杆,費了點力氣終于解開了一個結。

再然後下一個結,她手肘輕輕一分,手上的繩索徹底解開了。

得虧這兩人省事,只打了三個結。

林恙然抽出一只手解腳踝處的麻繩,眯縫着雙眼,生怕因為車內後視鏡被前面開車的人發現。

在解完繩索的那刻,林恙然喘了口大氣,她迅速将手背在身後,假裝還被綁着。

斜眼看着身旁的人,她手輕輕握住車門上的把手。

小時候她跟着屈南山來這探過險,沒記錯的話,這裏的山路很多坎,開車只能放慢速度才能開過去。

她打算趁着這個空檔,跳車逃生。

林恙然閉着眼睛,祈禱着這車門沒鎖。

終于,機會來了。

她迅速打開車門,從車上跳了下去,栽了個跟頭。

為了活命,她也只能強忍痛感爬起來,腎上腺素已經飙到最高,每個細胞都在告訴她的大腦,她想要活下去。

身後傳來呵斥聲,林恙然不敢回頭。

她害怕回頭會浪費逃跑的時間,她拼盡全力拐着彎朝前跑,縱使已經完全迷了路。

山上的樹林和灌木叢茂密,她一頭栽倒進去,将草叢蓋在身上。

林恙然癱坐在草堆裏,車燈從面前閃過,她默數十秒後,扒開灌木叢探了只眼睛,發覺好像那輛面包車和那兩個歹人已不見了影蹤。

林恙然捂着胸口喘氣,死裏逃生後的欣快感讓她落了淚,她擡手擦掉眼角的淚,心想:“還不是哭的時候,我得下山,下山到了村子才安全。”

她深吸一口氣準備起身,卻發現左腿已經痛得沒了知覺,她沒法站起來。

借着月光,林恙然摸了摸自己的左腿,硌手的骨頭凸起來,沒有想錯的話,她好像骨折了。

該死,怎麽這個時候骨折了。

淚水再也憋不住,一個勁地往下墜落,林恙然擦了擦,輕言安慰道:“不能哭!哭是最沒有用的,我得想辦法回家,我爬也要爬回去。”

一陣狼嚎響起——

不是吧?!這山上還有狼?

“我不能死在這,我死在這,爸媽都找不到我的屍體。”

“可是,可是這裏怎麽這麽黑啊……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淚水如同決堤的大壩,林恙然擦不幹淨,她只能仰頭企圖憋住。

晃眼中,林恙然看見了一輪圓月,鵝黃色的月亮在此刻讓她的心定了定。

她握着手放在額前,在心裏祈求:“月亮婆婆,我從來都沒有求過你什麽,你說過會世世代代守護我們蠶桑村,我求求你,我想活着,我想回家。”

默念的禱告,還沒講完。

遠處好似傳來一陣陣呼叫,喊的好像就是林恙然自己的名字。

是誰?

害怕是剛剛那兩個人得知真相後回頭來報複,林恙然趕緊再扒了扒灌木遮住自己。

也許是響動太大,腳步聲漸漸逼近,林恙然已經做好了爬走的準備。

但當灌木叢被扒開,手電筒的燈光照過來的那刻,林恙然看見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劉嶼辰擔憂地皺眉,眼裏流轉的光好似這朦胧的月色。

林恙然再也忍不住,擡手抱住劉嶼辰,放聲哭出來,“劉嶼辰!你來救我了!我好害怕,這裏好黑,還有狼叫,我還迷路了。”

劉嶼辰推開她,理了理她淩亂的碎發,柔聲寬慰道:“別怕,我來了。”

林恙然大哭又大笑,半晌才蹦出一句話:“我還以為,我要死在這裏了。”

“還能走嗎?”他問。

林恙然搖頭,指着左腿,“我好像骨折了。”

“不哭了,”劉嶼辰擡手小心翼翼拭去她的淚,“再哭就要變花貓了。”

“我不哭了。我憋着。”

林恙然擦擦淚,瞪着眼看他。

劉嶼辰被這幅樣子逗笑,撇了兩根粗壯的枝條放在林恙然左腿兩邊,将上身T恤的衣角撕成長條,将它綁在兩根枝條上,固定起來。

林恙然困惑地看着他,“這樣,就行了?”

“當然不行,”劉嶼辰擡頭,張揚地彎了彎嘴角,“我只是固定一下,等會兒回去你還是要去醫院報到。”

話罷,劉嶼辰背過身蹲下,“上來,我背你。”

“可……可以嗎?”

“你要是再猶豫,狼就真的要來了。”

被吓得不輕的林恙然,立馬抱住他的脖子,她就這樣靠在他安穩的背上。

心髒在胸腔內炙烈地跳動。

林恙然稍稍往後偏了偏,她可不想讓劉嶼辰知道她的心思。

望向劉嶼辰走的這條路,她一點印象也沒有。劉嶼辰不會也迷路了吧?

她清了清嗓子,焦急問道:“劉嶼辰,你怎麽知道怎麽走?”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嗯,”劉嶼辰輕嗤一聲,“不過星星知道。”

“星星?”林恙然下意識擡頭,因為害怕她居然都沒注意到這夜空的星星,如此多如此耀眼。

她勾了勾唇,來了興致,“你是說北極星嗎?”

劉嶼辰耐心地解釋:“江陽市地處北回歸線以南,在這見到南十字星的概率比見到北極星要大得多。”

“南什麽星?”她沒聽清,“在哪呀?”

“我兜裏有指星筆。”

“指星筆?”

林恙然斜着腰,按照劉嶼辰說的,從他包裏掏出一支筆,“是這個嗎?”

劉嶼辰往上提了提她,“你對着天打開試試。”

指星筆對着天打開開關的那刻,林恙然瞧見夜空中真的有個亮閃閃的光,正随着自己的手移動。

她拿着這支筆玩得不亦樂乎,差點忘了正事,她清咳一聲,“你說的那個南什麽星,在哪裏呀?”

劉嶼辰擡起頭,腳下的步子小了不少,他緩緩地,聲音像哄小孩子般溫柔,“看見銀河了嗎?銀河裏有塊暗暗的地方,那是煤袋星雲。煤袋星雲旁邊那四顆星星是不是能組成一個十字?”

林恙然跟着他的指揮,拿着指星筆劃來劃去,猛地驚呼:“真的诶!”

“沿着那條豎線往上指大概四倍的距離,就是南天極了,朝着這個方向走,就一定能回家。”

林恙然舉着指星筆,亮光在南天極處停留,她悄悄低頭看向劉嶼辰,他正背着自己走在這條由星星照亮的路上。

這一瞬,林恙然忽覺,自己不僅找到了回家的路,也尋到了人生中的那顆星辰。

那顆,無論她在哪裏,都能帶她回家的,發光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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