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煤袋星雲08

煤袋星雲08

望着林恙然遠去的背影，何暄垂下頭，陷入一場冗長的回憶。

2011年11月，京市。

何暄拿着一捧玫瑰，嗅了嗅嘴角壓不住的笑意。

林恙然準時出現的那瞬，他将這花藏在身後，帶着些許緊張地，“你來了。”

“嗯，”林恙然歪着腦袋，瞄見何暄身後的花，調侃道：“你居然會買花。”

何暄彎了彎眉眼，将它遞到林恙然面前，“送你。”

林恙然大方道謝接過這捧玫瑰，晃眼一瞥瞧見何暄手上泛紅的皮疹。

她抓住他的手，擔憂地，“你手怎麽了？”

何暄不好意思地扯過手，撓了撓後腦勺，“我花粉過敏。”

“過敏？我記得以前你好像不過敏啊。”

何暄緊張地咽了口唾沫，“可能是天氣變化，所以就過敏了。”

話罷，他拉過林恙然的手，走在繁華的京市大道。

林恙然微蹙眉頭，臉上寫滿了擔心，“那你以後別給我買花了，我也不喜歡。”

這樣違心的話，何暄怎麽會聽不出來呢。

只嘆，他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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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

這聲，講何暄從愁緒裏拉了出來。

醒過神的他，瞧見一個頭戴黑色衛衣帽，雙手揣在衛衣口袋裏的男人，不小心撞向了林恙然。

林恙然揉着肩膀，宛然一笑，“沒事。”

男人的目光貪婪，多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秒。

林恙然端詳起來，試探道：“我們，認識？”

男人眉梢輕挑，掃了一眼何暄，淡淡地，“我認錯人了，對不起。”

何暄半怔，只是一年沒見，他怎麽可能認不得他，這個他唯一忌憚的人。

這個，林恙然日記裏真正的主角。

危機感一瞬間湧上心頭，何暄松開牽林恙然的手，轉而将她緊緊攬在懷裏，用最快的速度拉離了劉嶼辰的視線範圍。

“何暄，你怎麽了？”

林恙然皺着眉，她從沒見過他這樣慌張的神色。

“沒什麽。”何暄勾了勾唇，“我只是覺得我女朋友，怎麽可以看別的男人那麽久。”

林恙然指着何暄，咧開嘴，“你吃醋了！”

“沒有。”

“你有！”

“沒有。”

瞧着林恙然一臉壞笑，何暄不自覺地彎了彎唇。

他也不太記得，到底是什麽時候開始喜歡上她的。

也許，是這個女孩無論他怎樣推遠，她的第一選擇都是他。

又或許，什麽都不是。喜歡總是一瞬間突然降臨的，很神奇卻不得不承認就是心動了。

但喜歡上林恙然後，何暄才發現她喜歡的人，是另一個人。

她是失憶認錯了人。

本想告訴林恙然真相的他，在看見她明媚的笑容時猶豫了。

于是，何暄做了這輩子最瘋狂的事，偷看喜歡的人的日記，模仿着另外一個人的所有生活習慣。

在愛情面前，他甘願成為一個替代。

自此，何暄每年的生日願望只有一個，就是希望林恙然永遠不要恢複記憶。

2012年7月暑假，蠶桑村月亮廟。

暑假開始前，林恙然心血來潮說是想回江陽看看。

幸好，何暄提前踩好了點，至少不會在她面前露餡。

坐在月亮廟後院的榕樹下，微風輕輕拂面，頭頂的樹葉沙沙作響，陽光洋洋灑灑，而喜歡的人就在身旁。

何暄瞧着微昂起頭的林恙然，滿足地笑起來。

林恙然睜開眼，對上何暄熾熱的目光，“看我幹嘛？”

“人不能太過自戀。”何暄收回視線，佯裝嘴硬，站起身便朝出口走。

林恙然拽着挎包肩帶，一件碎花長裙，寬大的遮陽帽，踩着小白鞋跟在身後，“我才不自戀呢！”

一路追一路跑，林恙然跟着何暄來到緣舊書屋，一踏進去空調的涼意讓燥熱一掃而空。

林恙然摘掉遮陽帽放在收銀臺上，随意從旁邊的書架上拿起一本書翻了翻，順勢坐在門邊的藤椅上。

“老板，結賬。”

本不想擡眼的，但手裏的這本書林恙然早就看過了，她合上後起身。

目光大落落地落在收銀臺前的男人身上，男人上身淺藍色短袖襯衫，下身卡其色的寬松長褲，看樣子很是清爽。

林恙然不自覺地朝前一邁，望向他手中的那本書，大方搭話，“這本《毛毛》可好看了！眼光不錯。”

男人沒回話，付完帳便匆匆越過林恙然，離開了。

林恙然手裏握着書，靠在收銀臺上，撇頭看着他離去的背影，難不成是自己太熱情，把人家吓跑了？她摸不着頭腦。

“恙恙，看什麽呢？”

何暄不知何時走到她身旁，林恙然對上他的眼眸，脫口而出便是隐瞞，“沒什麽，我看海呢。”

其實，她不知道的是，他将這件事看了個全概。

2013年12月31日，潼遠市。

何暄牽着林恙然的手走在熱鬧的小巷，兩人是專門為潼遠市的跨年夜煙花大會，從京市趕回來跨年的。

漫無目的走在故鄉的土地，何暄垂頭望向地面兩人緊貼的影子。

時間，如果能定格在這一刻就好了。

忽然，林恙然松開他的手，猛地沖向前。

這一刻，曾經那股被抛棄的不适感湧上心頭，何暄微愣在原地。

回過神，幸好林恙然只是抱住了一個套着熊玩偶服的發傳單的人。

只聽林恙然爽朗一笑，“你怎麽把頭都戴反了！”

她轉了轉玩偶熊的頭，掩嘴擺着姿勢，“何暄，快給我拍個照！”

“你怎麽拍糊了！重拍！”

林恙然撅起嘴，再次走到玩偶熊身邊。

不知為何，何暄總覺得鏡頭裏的林恙然比往常還要燦爛。

雖然照片她還是不滿意，但林恙然還是挽起他的手往前走了。

“你笑什麽？”何暄看着身邊的人，不解。

“我笑那個人，又把頭戴反了。”

林恙然回頭，指了指剛才那個玩偶熊。

“這有什麽好笑的。”

“不好笑嗎？我猜剛剛那個人肯定是第一次穿，不然怎麽會穿反兩次。”

女孩明媚的笑容，何暄随着她笑起來。

他瞧着她，心想：“恙恙，真開心能獨享你笑容的專利。”

自以為幸福甜蜜的日子，随着李仁的出獄戛然而至了。

2015年2月，何暄被李仁拽進一個深巷，他本性不改的臉色看得何暄頭皮發麻。

只聽李仁扯着何暄的領子，威脅道：“李垣潮你出息了！華清大學高材生！應該不缺錢吧。”

何暄拉住李仁的手往外一掰，重重地甩開，又拍了拍手上的灰，扔下一句：“我沒錢。”

“誰信啊？”

“愛信不信。”

何暄不打算理他，他的人生絕對不能再被這樣的無賴擺布了。

他将手揣進褲兜，背身離去。

誰知，李仁叫住他，悶聲說：“李垣潮，你沒錢沒關系。聽說你那小女朋友，家裏可有錢了。”

“你想幹什麽？！”

何暄拽住李仁的衣領，将他抵到牆根，手臂上的青筋暴起，眼睛惡狠狠地盯住他。

“着急了？”

李仁勾了勾唇，“我不幹什麽，不過你要是不給我錢。我就把你的秘密都告訴她，你說她聽了之後會怎麽想？”

何暄極不情願地松開手，咬着牙問：“你要多少錢。”

“不多，這個數。”

李仁手指伸開，理了理衣領。

“五十萬？”何暄冷哼一聲，“你還真開得了口，你就算把我殺了我都沒這錢。”

“你沒有，她有啊。”

“你敢動她？！”

“你太小看一個賭徒了。”

何暄瞧着李仁，這個他童年惡魔般的存在。

為了錢，他什麽都做得出來。

思考半秒後，何暄擡眸，漆黑的眸子深了又深，嘴角不屑地笑，“你以為我在乎她？我和她只是玩玩，早八百年就分手了。你就算把她殺了都威脅不了我，你大可以像當年綁架彭遙栀那樣綁架她，我倒要看看你這一次又會被判多少年。”

李仁當然不信，但何暄的冷淡讓他迷茫了。

他是個聰明人，林恙然沒了利用價值，何暄也聽話地給了錢，自然也不再盯着她了。

何暄從沒想過，他和林恙然之間的這段關系，是這樣潦草收尾的。

後來的他迷上了煙草，他撐在酒店陽臺欄杆上，任憑煙灰掉落。

是啊，偷來的感情，怎麽配長久呢。

能短暫擁有過，對他而言已屬人生幸事。

*

2022年3月2日，潼遠市電視臺。

林恙然氣沖沖回到節目錄制現場，謝茹站在門邊一見她便把她拉了進去，嘴裏嘀咕道：“恙恙姐，你去哪兒了？我找你半天，節目馬上就開場了。”

林恙然就這樣被謝茹拽在了位子上，她有些煩躁但也不能把氣撒在不相幹的人身上，只好掏出手機打開聊天界面，使勁跟方榆子發消息吐槽。

任憑觀衆席多麽狂熱，她就這樣悶悶地敲擊着鍵盤。

“我家垚垚真的好帥啊！”

謝茹拉住林恙然的手臂，使勁晃起來。

林恙然擡起頭，擠出一個笑，“小茹，別激動。”

“啊啊啊啊，真的好帥！”

謝茹抑制住內心的激動，低聲說。

她倒要看看能有多帥。

林恙然側頭望向錄制臺，那不是……不是剛才在後臺見到的那個人嗎？

林恙然湊到謝茹身邊，試探：“你偶像叫啥來着？”

“彭垚垚。”

“藝名？”

“從沒聽說過是藝名啊，恙恙姐你是不是搞錯了？”

怎麽會這樣？

他身份證上分明寫的是李垣添。

而且他跟何暄還是同款名字，難道是兄弟？

嗡——

手機震動驚醒了林恙然，她點開。

置頂聊天裏一個名為“二對二精準扶貧”的群聊中，游标卡尺拍了拍她。

游标卡尺：恙恙，玻璃掉胡須了，這次該你許願咯！

向陽花開：媽媽實名羨慕。

柚子殺手：蕪湖~撒花撒花

林恙然不自覺彎了彎眉眼，這算不算是老得都走不動的玻璃送她的禮物，告訴她你應該要往前走了。

她敲出字來，然後的然發言：我馬上回家！

林恙然收起手機，跟謝茹道別，踩着輕快的腳步，奔回家。

坐在書桌前的她，小心翼翼将那根貓胡須剪成了兩半。

一半對着月光，許下一個願望——她想再見劉嶼辰一面，哪怕是在夢裏都行。

一半收進了挎包裏，并在第二天将它帶到了劉嶼辰的墓前。

踏上墓園的那一刻，林恙然恍然間想起劉嶼辰在烈士陵園前不敢走進去的背影。

原來，二十是這個心情。

只要一直麻痹自己他還沒有離開，只要不承認，那麽那個他或許真的還存在于世上的某個角落。

林恙然蹲在劉嶼辰的墓前，拿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灰塵。

又将包裏的那半根貓胡須拿出來，輕柔一彎眉眼，“二十，我把這半根貓胡須給你，這樣我們就能各自實現半個願望啦。”

半晌，她又從包裏拾掇出兩枚對戒，将男戒放在貓胡須旁邊。

“真希望，你能親自幫我戴上。”林恙然埋頭自嘲一笑，“終于知道你那個時候為什麽會戴戒指了，我以後也要擋桃花。”

“林恙然？”

身側有個溫和的女聲在叫她。

林恙然站起身，面前這人很是眼熟，但她就是想不起來了。

女人扶了扶肩上的包，眉眼彎彎，“你忘記了？我是夏柰。”

夏柰，夏蟬的姐姐。

林恙然以前見過幾面的。

“夏柰姐姐！”林恙然咧開嘴，“你來這是？”

“我來給我弟掃墓。”

林恙然不知作何回答，沉寂半秒。

夏柰打破了這個奇怪的氛圍，“要不去我店裏坐坐，我請你吃甜品。”

“你真的開了家甜品店？”

林恙然記得十二年前夏柰還是個小學老師，但夢想着賺錢以後開家甜品店。

沒想到，她真的實現了夢想。

林恙然就這樣被夏柰拽進了她的店，甜品店規模不大但足夠溫馨，入口處挂着個風鈴，推門便響。

夏柰招呼她坐下，便去忙了。

林恙然坐在靠窗的位子上，手撐着下巴望向街道上形形色色的人，開始放空大腦。

“舒芙蕾，我家店的招牌。”

夏柰從後廚端出一個可愛的舒芙蕾。

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連點餐臺都沒走近，便說：“老板，來份紅豆糖粥。”

夏柰只好趕去後廚，林恙然笑着道謝。

視線落回的那刻，林恙然瞧見了熟悉聲音的來源，她愣了愣，“馬超！”

馬超走上前，拉出林恙然對面的椅子，“好巧啊，你也在這。”

“我記得你工作的地方不是離這裏很遠嗎？”

林恙然有些好奇。

馬超一臉困惑，“你怎麽知道我在哪兒工作？”

林恙然一驚，她怎麽都忘了，在這個時間裏她跟馬超算好久不見才對的。

她眨眨眼，塞了一口舒芙蕾在嘴裏，“你可是我們同學裏面唯一的警察，我們私底下經常談起你的。”

“這樣啊，難怪。”

叮——

手機屏幕亮起，一條推送立刻吸引了林恙然的目光。

#連環殺人案兇手#

她點進去，官方回應，塵封十一年的懸案兇手竟是，四個受害者之一，餘某某。

餘姓？

難道是餘祈年？怎麽可能，餘芝不是說他挨了八刀嗎？

林恙然震驚擡眸，瞧見坐在自己面前的，這個刑警。

她摁滅手機，清了清嗓子，“馬超，那個連環殺人案兇手真的是受害人？”

馬超放下手機，輕嘆一聲，“我也覺得不可思議。一個人在挨了那麽多刀的情況下，怎麽可能還有精力布置現場。”

他埋了下眉，又說：“但你不得不承認，人的意識有的時候，真的可以戰勝一切……”

“來，你的紅豆糖粥。”

夏柰将這碗夏季甜品擺在馬超面前，打斷了他的話。

“謝謝夏柰姐。”

林恙然驚道：“你們認識？”

馬超拿起勺子，攪了攪碗裏的紅豆糖粥，“因為查案子，就經常來這找夏柰姐，一來二去就熟了。”

夏柰從旁邊抽了個椅子坐下，“我弟弟的案子就是他師父負責的。”

林恙然點點頭，窗外一陣風飄過，竟将梧桐枝桠上的嫩綠刮了下來。

猛然，她又想起了夏蟬的那些綠葉情書。

餘芝曾在彭遙栀的遺物裏找到過，那會不會夏蟬的遺物裏也會有呢？

林恙然眼睛一亮，着急問：“夏柰姐，你以前有沒有見過夏蟬他用葉子寫過什麽。”

“你是說他那些情書？”夏柰含着笑意，“我不僅見過，我還不止一次當過他的快遞員呢。”

不止一次的意思是，夏蟬送給彭遙栀的綠葉情書不止一張。

不止一次的意思，還可以理解為，失而複得，虛驚一場。

風鈴再度清脆，悅耳得讓人想哭。

傳聞，撿起貓咪掉落的胡須許願的人，願望都能成真。

那半根貓胡須，冥冥之中真的應驗了，她的半個願望。

梧桐樹葉落下的這一刻，風有了形狀，思念有了回音。

林恙然埋頭啜着淚傻笑，她想貓咪的胡須一定是賜給人類的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