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逃逸速度06
逃逸速度06
2010年1月31日夜,杏花酒吧。
丁延最近在一個老舊市場,找到了小時候父親送他的那架鋼琴。
但丁淑華的性子,她是絕對不可能允許父親的任何東西出現在家裏的,丁延掏出了這些年存的壓歲錢,還差兩千。
好巧不巧,路過杏花酒吧的時候,發現這裏在招賣唱的。
一晚三百,好像還不錯,他動了心。
丁延走了進去,但這裏不招未成年。
他不甘心。
小時候,林恙然評價他這個弟弟,最大的優點和缺點都是,不撞南牆不回頭。
丁延喬裝收拾了一下,上身棉襖,下身西裝黑褲,配着一個皮帶。
即使如此,晃眼看去還是像小孩穿大人衣服。
他推門走進杏花酒吧,亮閃閃的各色燈光迷了眼,他掃了一圈找到正在角落裏唱歌的人。
丁延大着膽子走上前攀談,“哥好,我能跟你商量個事嗎?”
賣唱人視線落在他身上,仍在唱歌。
“我看你後邊有架電子琴,”丁延挑眉,“我給你現場伴奏,到時候你那個工資……能不能分我點。”
音樂聲戛然而止,賣唱人斜眼瞧他,眉宇間帶着怒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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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生氣嘛,”丁延露出标準的讨好式笑容,手掌伸出,比了個三,見臉色不對又扳掉一根手指,“我只要兩成。”
賣唱人白了眼丁延,淡淡地,“沒興趣。”
丁延見狀,雙手合十,哀求道:“哥你行行好,我實在是缺錢。”
音樂聲停得太久,有桌客人開始暴躁起來,拿起酒瓶子一摔,碎玻璃渣崩得到處都是。
那人歪着肩膀站起身,眼睛瞪得老大,用碎酒瓶指着賣唱的角落,叫喚:“給爺唱啊!怎麽停了!”
丁延雖然叛逆,但他哪見過這等場景,他快速眨了眨眼,硬着頭皮準備離開。
離開的路途從沒有這樣遙遠,丁延路過那桌時咽了口唾沫,腿都在發軟。
“诶,走什麽走啊?”
那桌上另外一個男人一把拽住丁延的手腕。
丁延假笑回頭,男人叼根煙,梳背頭。
他打着圓場,“那個哥,我就是路過,路過。”
“山哥,就是他擾了你興致。”
男人用力将手向外一扳。
這可是他未來要彈鋼琴的手,丁延痛得立馬投降,“哥好說好說!”
“好說?”
蔡山放下二郎腿,手裏的酒杯晃了晃。
兩秒後,他朝兩個小弟使了個眼色。
丁延就這樣被他們拽進了杏花酒吧外面的那條小巷子。
路燈昏暗,深夜的街道連犬吠都聽不見。
任憑丁延怎樣求饒,面前這三人還是不肯作罷。
蔡山側身仰頭,瞧了瞧夜空,吞雲吐霧間,“今晚連月亮都看不見,适合。”
話停頓得好似暴風雨爆發前的寧靜,突然他近乎癫狂地笑道:“揍人。”
丁延的衣領被牢牢抓住,他顫抖地盯着背頭男的拳頭,緊閉上了雙眼。
“蔡山!”
居然有人,丁延猶如抓住了救命稻草般偏過頭,“救命。”
那人走上前,甩開背頭男的拳頭,将丁延護在身後,勾了勾唇,“欺負一個小孩,算什麽好漢。”
“餘祈年,”蔡山視線落下來,嗤笑一聲,“我還以為今天也見不到你,沒想到你居然,自投羅網。”
餘祈年咧開嘴,語氣間充滿嘲諷,“多日不見,你的文化水平見長了,成語都用對了。”
蔡山被氣得脖子上的青筋都暴起了,走上前死死瞪着餘祈年。
“山哥,”背頭男扒開蔡山,瞄了眼另外一個人,“這家夥還用不到你親自動手。”
餘祈年掀了掀眼皮,将手從兜裏拿出來,沖身後的丁延喊:“還不快滾。”
丁延本就在偷偷摸摸地溜走,聽到這話立馬加快了步子跑走了。
逃跑的路上,撞上一個女孩。
“不好意思。”丁延喘着粗氣,頻頻看向後方,“那個你有手機嗎?那邊有人打架。”
“打架?”
彭遙栀捧着一捆滿天星,本能地轉身,“我還有事,先走了。”
“姐姐,”丁延跟上去,懇求道:“求你了就借我一下你的手機吧,那個人為了救我現在都不知道怎麽樣了?”
“我沒手機。”
彭遙栀握緊手中的滿天星,目光不敢落在丁延身上。
“那你這是什麽?”
丁延指了指她棉服外套兜。
彭遙栀向下一瞧,她手機上的水晶鏈子垂下。
瞄了眼丁延乞求的眼神,她心軟了。
十分鐘後,天空下起了蒙蒙細雨,彭遙栀站在離那條巷子很遠的地方,撐開了一把白色的傘。
這把傘是餘芝在她十七歲生日那天送她的禮物,擡頭一望便能瞧見裏面的可愛彩繪。
警笛的聲音實在刺耳,一瞬間巷子裏溜出來三個人,三人朝不同方向逃跑。
餘祈年撐着牆壁,顫顫巍巍走出來,臉上沾滿了血漬,他靠在巷子口的電線杆上,含住一顆糖。
丁延講義氣,他可看不得救命恩人這副模樣,趕緊沖上前,即使蔡山逃竄時越過了他。
彭遙栀站在街邊,蔡山從身邊跑過,她握傘柄的手不自覺地緊了緊,将傘檐朝下低了低。
見到警察從車上下來後,她也轉身離開了。
她可不想跟餘祈年這人再扯上什麽幹系。
*
2月8日,去白岩山的路上。
彭遙栀再一次見到了餘祈年,這個如同噩夢般的人。
他的臉還是第一次見面時,那副狼狽樣。
青一塊紫一塊,嘴角陳舊的血污很醜。
礙于餘芝的關系,彭遙栀并不想場面多麽難堪,只是躲在劉嶼辰身邊,安靜地瞥向車窗外的風景。
好在,他只是送餘芝上山,并沒停留。
後來,彭遙栀才恍然記起,這是他們的最後一面。
寒假過得很快,彭遙栀基本上就在家照顧剛出生的妹妹,只是偶爾餘芝會來找她玩。
開學前夕,餘芝像往常一樣來看她。
彭遙栀拿着玩具逗着搖籃裏的小孩,餘芝走上前蹲下,語氣很是高昂,“芝芝姐,我決定了!”
“你小聲點,別吓着她。”
“好好好,我閉嘴。”
“芝芝,”李苗從廚房裏走出來,端來一盤水果,“帶你朋友進屋玩吧,這有我就好。”
彭遙栀起身接過那盤水果,輕言笑道:“好,李姨那我們就先進去了。”
餘芝跟在身後,咂咂嘴,悄聲說:“芝芝姐,你後媽身材真好,根本不像剛生了孩子。”
彭遙栀輕嗤一聲,關上房門,“李姨懷孕的時候都在鍛煉,狀态肯定好啊。”
“诶對了,”彭遙栀将果盤放在小茶幾上,盤腿坐在蒲團上,“你剛剛說你決定什麽了?”
一提這,餘芝一臉興奮,她趕緊坐下說話,“我決定學文科了!”
“你爸爸同意了?”
餘芝哀嘆一聲,搖頭,“沒有,不過我有辦法讓他同意了。”
“什麽啊?”
“我要假裝失蹤,實際上我藏到我哥那裏,等我爸找到,那個時候我說啥他肯定都答應。”
“這,你真的要這麽做?”
彭遙栀拿着牙簽,挑起一個小番茄塞進嘴裏。
“當然啦,我理科那麽差,而且你不是一直說我畫畫好看嗎?”餘芝頓了頓,“我想去當藝術生,以後當畫家。”
彭遙栀彎了彎唇,又挑起一個小番茄,像敬酒似得和餘芝的小番茄碰了碰,“那我祝你,夢想成真。”
餘芝說到做到,2月20日,離開學還有兩天,她真的自導自演了一出失蹤大戲。
警察來問彭遙栀情況,她遮掩了過去。
2月22日,百川中學開學報到。
彭遙栀穿着冬季校服裙,背上書包去報到了。
傍晚放學時間,她走出教室透氣,拿着試卷走到圍牆邊,拿着一支筆,跟着廣播裏的旋律輕晃着手。
“彭遙栀!”
彭遙栀應聲擡頭,看見何暄跑過來。
他手裏拽着兩瓶水,神色不太自然,“都放學了,你怎麽還還沒回家?”
“我,”彭遙栀瞄了眼手邊的試卷,“我想把這套理綜卷寫完,再回去。”
“怎麽不回去寫?”
“我家有個小妹妹,她一到晚上就特別鬧騰。”
“給。”何暄将其中一瓶水遞給她,便靠在圍牆上擰開蓋子喝了一口。
“謝謝。”彭遙栀将水放在圍牆上,問:“你來找我有什麽事嗎?”
“哦,”何暄又灌了一口水,“我想來找你要劉嶼辰的競賽筆記。”
“二十他去考試了,可能要過幾天了。”
“沒事,那我就先走了。”
何暄輕彎眉眼,晃了晃手中的水當作告別。
等他走後,彭遙栀繼續舉起筆,開始做題了。
天色漸漸黑了下去,廣播音樂也無了,彭遙栀只好将試卷塞進包裏,拿上圍牆上的水,走出了教學大樓。
望着手裏的水,确實有些渴,她擰開喝了一口便将它塞到書包側邊。
回家的這條路,她天天走,就算閉着眼睛都能回家。
彭遙栀低着頭,瞧着地上自己的影子。
不知何時,身後多了一只影子。
彭遙栀警惕側頭,一個男人在跟着自己。
她勾着書包肩帶,腳下的步子大了起來,這條路很安靜,但只要走過去前面就是一個鬧市。
身後的影子越來越近,彭遙栀意識到不妙,準備跑的那刻有人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身體不知為何沒了力氣,她根本沒法反抗。眼睛模糊起來,暈倒前的最後一刻她聽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好像在說:“希望你遵守諾言,把照片删掉。”
再次睜眼時,彭遙栀意識到自己已經被綁住了。
她虛着眼掃了一圈,這裏好像是無名湖的那個小樹林。
面前的男人背對着自己,他的聲音很大,但不是在對她說。
“誰?誰在哪兒!”
男人像是被誰吸引了般,朝對面那個樹幹走去。
樹幹後傳來躁動,彭遙栀的頭還是很暈,瞧得并不真切,但還是能看見那是個人影,男人追了上去。
見狀,彭遙栀趕緊松綁,幸好那人捆得不太仔細,她很輕松就解開了。
踉跄起身後,彭遙栀撿起腳邊的書包,逃出了無名湖樹林。
無名湖地處郊區,離家很遠,彭遙栀慌亂摸了摸手機,沒了。
肯定是綁架自己的人搶走了,她猜。
彭遙栀敲了敲頭,她看世界都天旋地轉,步伐跟醉漢差不了多少。
她使勁掐着自己的虎口,以此讓自己清醒。
得趕緊打到車,或者找到警察局才行。
彭遙栀一路走一路跑,周圍還是荒蕪人煙。
漆黑的夜色籠罩着潼遠市,她有些怕,只能哼歌來緩解。
忽然眼前多了兩個人的身影,彭遙栀咧開嘴沖上前,“哥哥,我能借用一下你們手機嗎?我想給我爸爸打個電話。”
背頭男和另外一個人相視一笑。
他斂起笑意,拿出手機在彭遙栀跟前晃了下,“小妹妹,我們也有事找你幫忙。”
“什,什麽?”
彭遙栀本想走的,但這荒郊野嶺要是錯過了這個能打電話的機會,等會兒還有沒有都不一定。
“看到那個公共廁所了嗎?”
背頭特地為她指了指,又從兜裏掏出一包衛.生.巾,語氣懇切,“我妹妹第一次來那個,我們兩個大男人也不好進女廁,所以你能不能?”
“我,”彭遙栀咽了口唾沫,手臂微微顫抖指了指自己,“要不你……”
“小妹妹,就當是哥哥們求你了,”背頭男不由分說就将那包東西塞到她手上,“我妹妹進去很久了,她第一次來肯定也怕,你幫我們安慰安慰。”
一雙手将她往前一推,彭遙栀握着衛.生.巾,心想萬一真的是真的呢?
曾經她第一次來的時候,爸爸不在身邊,如果不是李苗她都不知道該怎麽辦。
她肯定也很害怕吧,還是在這麽黑的深夜。
應當幫一幫的,彭遙栀硬着頭皮走入了那個公廁。
彭遙栀甩了甩頭,她還是有些暈,站在女廁外面,她朝裏面探了個腦袋,試探道:“妹妹,我是你哥哥找來幫忙的,你在哪兒呀?”
“我在這。”
一個稚嫩的女聲響起,彭遙栀的心定了定。
她走過去,将一片衛.生.巾從下方遞了進去。
沖裏面輕言安慰道:“妹妹,你別緊張,這是我們身體的正常現象。”
廁所隔間被小心翼翼開了個縫,裏面的稚□□聲變成了低沉的男人聲音。
那一秒,彭遙栀意識到不對勁,立馬想逃出去,卻被人拖進了隔間。
她被一個男人緊緊抱住,完全掙脫不開。
後來發生的一切,彭遙栀都記不太清楚了,她只記得她的嘴被膠帶封住,被拖到一個連路燈都沒有的地方。
頭本就昏昏沉沉,她看人的影子都分裂成了三個。
後來,她也不記得是怎麽回家的,只記得是李苗找到自己的。
她帶着她報了警,警察一遍遍詢問當時的情況,可她根本不願回憶。
彭遙栀将自己用被子蓋住,哭着問李苗,“李姨,他們為什麽偏偏選中了我?”
李苗摸着彭遙栀的頭,帶着哭腔,“芝芝,是阿姨對不起你。”
“李姨,你沒有對不起我,是我太傻,傻到上那種當。”
這件事,除了警察,李苗誰也不敢告訴,她知道如果傳揚出去,彭遙栀根本就活不下去。
李苗自作主張為彭遙栀辦理了轉學,彭天華忙于公司上市分身乏術根本沒空管這些瑣碎的事情。
後來,彭遙栀每天行屍走肉般來回于新學校。
她不敢和任何人講,哪怕是最好的朋友。
後來,那晚的魔鬼進了監獄,那時彭遙栀才知道他們是三個人。
再後來,因為證據不足,警察也只能被迫放了他們。
再再後來,彭遙栀也不記得那個日子了。
那天,她抱着妹妹喂水拍嗝,李苗不知為何從她手裏搶過妹妹。
那刺耳的話,彭遙栀記得很清楚,她說:“別碰我女兒。”
即使後來,李苗來向自己道歉,說是有原因。
她怎麽會不知道是什麽原因?她髒了,怎麽能碰連路都走不穩的妹妹呢。
彭遙栀那本就破碎的心,又裂了一個口子。
再再再後來,一夜之間整個潼遠市都知曉了這件事,幸好的是他們不知道受害者真實的名字,只知道她姓彭。
但彭遙栀知道,他們都在談論自己。
他們說她是穿了裙子,可是她明明穿的是校服。
他們說她太傻上那種當,可是她初心只是想幫幫那個女孩,雖然她不存在。
高考的日子越來越近,她想憑借高考逃離這個城市。
但漸漸,彭遙栀總感覺有雙無形的手扼住了自己的咽喉,她喘不過氣。
為了活命,彭遙栀全身心投入到學習中,她才能不胡思亂想。
彭遙栀也不記得,從什麽時候起,高考已經變成了她唯一的念想。
所以,當那個唯一念想結束的那刻,彭遙栀的心就死了。
她爬上那個危樓,媽媽還在世時這裏以前曾是他們的家。
彭遙栀坐在圍牆上,拿着手機一一向這個世界上的,每一個她愛的人告別。
頂樓的風很大,吹起彭遙栀額前的碎發,烏雲遮擋住了日光,整個世界都黑壓壓的。
她站起身,柔和地彎了彎眉眼,輕喃:“我馬上就是一個,要重新擁有媽媽的小孩了。”
風起得太不及時,吹走了遮住太陽的烏雲。
太陽雨洋洋灑灑,很美。
但她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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