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生了生了

生了生了

A市,淩晨三點半。

夜黑風高,伸手不見五指。

“要生了!要生了!”婁夏突然被手機震醒,迷迷糊糊中接起,電話那頭火急火燎的語氣差點把她尚未蘇醒的耳膜震破。

氣不打一處來,可偏偏腦子還沒轉過來,手也跟麻了似的舉着手機放在耳邊沒來得及拿開,婁夏只能被動地接受婁尚語無倫次的長篇大論:“怎麽辦啊怎麽辦啊,夏夏,要生了……嗚……”

“現在薇姐怎麽樣了?”婁夏翻個身揉着酸麻的右手。

前兩天李薇薇臨近預産期的時候,婁夏已經聯系着認識的醫生把人安排着搬進離家近的三甲醫院住了,所以她明白,現在應該是屁事沒有。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婁尚的聲音奇奇怪怪,帶着嗚咽。

不知道?

這回婁夏猛地一激靈,翻身坐了起來:“……大哥你在哪兒啊——不會不在醫院吧?老娘不是讓你這幾天請假在那呆着哪兒都別去嗎?”

“……啊呀,夏夏別擔心,”一陣電流摩擦聲後,電話那頭換了一個悅耳成熟的女聲,“你哥這是又急得有點犯病了,我給他帶了藥,薇薇沒事兒,已經推進去産房了。”

“擾老娘清夢!”

“口無遮攔的,你是誰老娘啊?!”那頭的女聲提高了嗓音,顯得不那麽悅耳了。

“……我錯了。”婁夏滑跪。

“不跟你一般見識。”

沉默了半晌,還是婁媽媽先嘗試着小聲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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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夏,你……昨晚幾點睡的?”

婁夏按亮屏幕看了一眼時間,三點四十七。

昨晚就算三點睡的吧,估摸着算是睡了四十七分鐘。

真是健康的睡眠呢!

但是聽着電話那頭母親強裝鎮定卻滿懷期待的問句,婁夏咬咬牙,認命地爬起來穿衣服:

“我醒醒困兒,等會過去找你們。”

她知道,這個家庭第一次面臨這種大事,父親在外出差,母親一個人又要翹首以盼,又要照顧智力低下的哥哥和殘疾的嫂子,定是力不從心,需要一個人站在她身邊支撐她。

說着要醒醒困兒,婁夏卻根本就沒給自己這個階段,挂了電話的當下已經蹬上鞋拿了車鑰匙準備出發。

半夜開車,一路暢通,這對于一般人來說是享受,對于婁夏來說是折磨,她一介高度近視兼高度散光選手,又加上四十七分鐘“飽滿”睡眠的負面效果,此刻看信號燈和路旁的燈牌都帶着散射形狀的美麗光束,她忍不住眯眼眯眼再眯眼,提起十一分的精神,生怕一個不小心把貓貓狗狗撞了。

“可惡啊!平時下班餓了這小吃車不出現,怎麽我一開車就開始往大馬路上蹿!”婁夏在一個路口停車頗有耐心等着推烤串車的身影過馬路,嘴上卻不饒人絮絮叨叨吐槽個不停,起床氣沒消盡的她張牙舞爪,像只紙老虎,

“薇薇姐這什麽娘家啊,結婚不辦婚禮就算了,怎麽都已經到生孩子這個地步,人都推上手術臺了,家裏也不來個人看看……”

李薇薇相貌尚可,但幼年時脊髓的病變導致她右腿肌肉萎縮,不光是看起來駭人,更是在方方面面影響着她的生活。

李家,可以算小康,卻也沒到富裕的程度,李薇薇是個女孩,還自小染了病,父母悲痛之餘又生了個弟弟出來。相比起弟弟,李薇薇不僅有生理缺憾,性子也沒他活絡,除了那條帶着硬傷的右腿,身子骨也自小孱弱,大病小病花了家裏不少錢。

她就像個殘次品,理所當然就成了家裏那個不受喜愛的孩子。

家庭使然,李薇薇對于自己的人生沒有多大的期待,于是到了年紀她便也湊合着找了先天智力有些低下卻性格實誠的婁尚領了證。在藥物控制和家庭培養下,婁尚看來算是正常,他有份便利店售貨員的工作,不犯傻時樣貌也算上乘。

回到婁夏眼裏,自家哥哥先不說,嫂子是個溫柔的好人。既然嫁過來了就都是一家人,所以遇上些事兒,小到修修電視機路由器,大到懷孕生孩子,她都不吝啬自己的時間跑東跑西,算是他們的生活小幫手。可就以她這個出現頻率,除了領證那天以外,她從來沒見過李薇薇的父母,見面次數之少,已經到了婁夏現在懷疑自己大馬路上撞見李家父母還能否認出來的程度。

這回,嚯,不出所料,還是沒出現吧?

烤串車走過了馬路,婁夏就打了轉向燈準備右轉,突然左邊響起刺耳的鳴笛,她條件反射地踩了剎車扭頭一看,卻被後視鏡裏的反射光晃了一把,好家夥,這遠光燈打得霸道而無所畏懼,側面那輛白色SUV像是把大馬路當成了賽車道,一路扯着嗓子馬力十足呼嘯而去,快到她一聲污言穢語都卡在嗓子裏沒來得及戳出口。

正準備前行才發現原來這條路右轉道專配了右轉指示燈,現在才堪堪變綠,監控攝像頭在頭頂閃着白光,這讓她一時覺得剛才那下沒轉過去簡直是上天的旨意,那輛白車就是拯救她的天使

——只是采取的手段有些強硬。

這次開夜車對于婁夏來說仿佛劫後重生,當她成功把車屁股扭進車位時感覺渾身發軟脫力,她跳出駕駛位,聽見腰椎骨不高興地咔吧一聲——“跳出”這個動作顯然對于現在的她來說太激烈了——她不由得扶着旁邊一輛車把車門關上,原地穩了穩身形,婁夏站直,餘光瞟到被自己扶着的車身,白色SUV,是不是剛才風馳電掣的那輛婁夏不知道,但是她還是愛屋及烏,像撫摸愛犬一般仔細地順了順無辜的白車。

“嘀嘀”,車上鎖的聲音,白色SUV眨了眨眼睛。

婁夏縮着腦袋往前看,車主是個纖細而白皙的女人,頂着精致卻仿佛上霜的臉,輕飄飄向她的方向瞟了一眼。

這一眼,卻讓婁夏铮铮鐵骨定在了原地。

杜若瑤收回目光,扭頭就步履匆匆往電梯間走,那人雖然反常地不撒手,但停車場裏都是監控,晾她也不敢惡意劃車,而她還有要緊的事,就随她去。進電梯,轉身剛按了樓層,卻不想方才那個人也百米沖刺一般噔噔噔跑進來,電梯門關上,堪堪把她的腳跟隔在了電梯裏頭。

剛站穩,婁夏就開了口:“那個,不好意思,可不可以問你個問題?”

杜若瑤四周一掃,電梯裏就倆人:“問我?”

“對對——你是不是姓杜?”除了你還能有誰?婁夏挺直腰板後比杜若瑤高一些,問這話時她笑得花枝招展,社會經驗讓她笑成這樣,于情于理,如果眼前這個大美女是杜若瑤,久別重逢的喜悅足夠笑成這樣,如果不是呢——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嘛。

杜若瑤幾乎微不可察地點點頭,随即娥眉微蹙,朱唇輕啓,半晌,又抿成一條線,雙手抱在胸前打量着。

——居然把我忘了?是不是太無情無義了點?!

婁夏的笑越來越僵,她忍住擡手揉臉的欲望,在心裏诽謗杜若瑤的健忘。

“我是婁夏,婁夏,杜老師,我是婁夏。”說完這句絮絮叨叨營養密度極低的話,婁夏想抽自己巴掌,怎麽回事,一定是氣得語無倫次了。

“噢,婁夏呀。”杜若瑤眉頭舒展開來。

終于記起來了嗎!婁夏又笑起來:“好久不……”

“叮。”電梯到達5樓。

“啊,不好意思。”杜若瑤端莊地走下了電梯,她沒聽到身後有跟着腳步聲,于是猜想,這個她教學生涯的第一筆恐怕是遇見恩師過分激動,連電梯都忘記按了。只是現在的局勢下,她也無暇把時間留給婁夏,只好委屈她了。

她匆匆向婦産科走去,心裏卻流連忘返地想着,有時候師生一場,還蠻不公平的。

婁夏剛才表現得是不聰明,可是她還沒有傻到會為了敘舊而忘記自己的目的,她的目的地也在五樓,她沒下電梯的原因是把手機落在車裏了。

順便婁夏也是真的有些難過,她自認為自己當年和實習老師杜若瑤的關系非同小可,非常密切,可以說是靈魂伴侶級別的,雖然很久沒聯系了……但也不至于說不記得就不記得了吧!

不過婁夏很懂得自我安慰,在電梯又一次到達五樓的時候,她已經從一片陰霾裏走了出來,老師每年要認識那麽多學生,現在能在她的提醒下憶起她的臉就不錯了。

“A區……二號産房……”她走出電梯,按着微信裏婁母發的消息循着指示牌找過去。

當下孩子還沒生出來,嫂子也沒被推出來,門口堪堪擠了四個人。

慢着,四個人?

比想象中多了一倍!

只見婁父婁母把婁尚擠在中間極力勸慰着,旁邊坐着的女人顯得有些局促,格格不入,聽到腳步聲四個人一起擡頭。

當着父母和哥哥的面,婁夏笑得沒那麽傻了,但從這笑裏還是看得出她明顯不合時宜的喜上眉梢。

她大搖大擺走過去,一屁股坐在杜若瑤身邊唯一剩下的一點空座上,“杜老師,你怎麽在這兒呀?”剛才沒時間,現在總有時間了吧?

“咳,”杜若瑤在很短時間內拂去了面上的不自然,用一個極其優雅的轉身使自己面向婁夏,“好巧,婁夏,我剛才才知道,我姐夫婁尚是……你哥哥。”

“哈哈,”婁夏幹笑幾聲,內心卻止不住地吐槽,杜老師你這幾年書是白教了嗎?

婁尚婁夏的,區區A城P區裏你還指望有第二個家庭裏又不負責的家長取出這種名字嗎?

可現在緊要關頭,她決定不和杜若瑤計較,主動伸出手來:“我這兒不也才知道薇姐有個堂妹呢,咱們彼此彼此。”

誰和你彼此彼此!杜若瑤在心裏翻個白眼,但還是握上她的手掌:

“……是表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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