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章

第 16 章

一大家子人先後坐上餐桌，明眼人都知道這頓飯的氛圍還是怪怪的，但沒人挑破，都裝作無事發生一般。

“招娣該上初中了吧。”李菊香試探地問道，也算是先打破這個尴尬的局面。畢竟這種氛圍下吃飯，沒一個人吃得好，另一方面她也有自己的打算，她知道自己寄人籬下，沒什麽話語權，最終的決定權還是在老陳家，而經過這檔子事，林建英和她說了之後，她心裏也差不多有數了，陳功最近不敢那麽鋒芒畢露、睚眦必報了，顯而易見現在只需要得到陳水這個一家之主的同意，事情就好辦多了。而最大的橋梁是什麽呢？就是李菊香的輩分。西塢村重視輩分，這是世世代代傳下來的，也是因為這個，老陳家從不敢虧待李菊香，也就是那個沒頭腦的陳功，還時常買大買小的在所有人面前耀武揚威，顯得自己多厲害似的。李菊香清楚地知道，陳水不會讓自己在這麽多人面前下不來臺，所以在飯桌上談這件事情是最好的時機。她也清楚老陳家肯定會拿學費這檔子事情來堵她，她也早就打算好了。

果不其然，“俺們現在這個情況，大家心裏都清楚，哪還有閑錢來給娃上學？何況女娃最後還是下田幹活的不是？你看看這整個村子裏，上完初中的女娃有多少個？一只手數都數的過來了。俺們家早就不像以前那樣氣派了，如今家風日下，混個飽腹偶爾都是問題。倒不如等招娣再大一點，我們給她挑個好人家，也算是……”陳水已經極力委婉地說出這些話了，他說的話也是事實，西塢村大部分女娃的命運正是像他說的那樣，招娣也是女娃，和她們以後要走的路大抵都是一樣的。

還沒等陳水說完，李菊香難得硬氣地說：“俺知道你們都在擔心錢的事，俺現在就能給你們打包票，你們也都在這，也都幫俺做個見證，招娣上初中的錢，俺出！不用你們出一分錢，俺老是老了，但還沒到不能動的程度。俺曉得女娃在這種村子裏，過得生活都大差不差，但是招娣可以不過這種生活，你們咋曉得以後招娣會沒出息？你們咋曉得招娣不會像她表姐一樣去那麽大的地方生活？俺知道你們都覺得女娃生下來就是沒前途的，那說難聽一點，沒有女娃，你們都是從哪裏來的？”

雖然潛意識裏陳水想繼續反駁李菊香的話，但是他知道自己理虧，加上被陳功氣的勁頭還沒緩過來，一時半會兒更加說不出話來了。

“俺就是想問下，等到時候招娣上了初中，你們能不能別叫她再管家裏的活兒了，實在不成我多幹點。”李菊香再次說道。

“這是什麽話，哪有叫你幹活的道理？這要是傳出去，或者被村子裏的人看見，我們老陳家的臉還要不要了。怎麽說老陳家也是風光過的，哪能經受得住這些。既然你那麽堅持，俺們也不好意思說什麽，最近家裏事情也多，這等到時候再說吧，下半年九月份才開學哩，不是還有一段時間莫？到時候再說。”陳水想結束這個話題了。

李菊香知道見好就收，如今這扇門算是打開了，接下來的事情就好辦了，“好好好，先吃飯，這紅燒茄子味道真的不錯嘞，來，大家都嘗嘗。”說着李菊香用筷子指了指紅燒茄子，便又埋頭吃飯了。其實她的手早就沒那麽好使了，經常不自覺地抖動，有時候甚至筷子和碗都拿不住，她知道自己也快走到頭了，所以更加沒日沒夜地給招娣做衣服，編掃帚之類的活兒，她得趕緊攢夠錢，不然到時候招娣真的就沒人能夠把她護住了。她還有一個願望，就是希望活到可以看到招娣走出這個村子的那天，她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麽樣子的，也不知道外面的路有多難走，但是她每次都會想：“外面再難，能比在這個村子裏過一輩子更難？”每次問完自己這個問題，她就更加堅定要把招娣送出去的想法。

飯桌上長輩講話，小孩子是不能插嘴的。自然剛剛陳水和李菊香的談話，招娣也沒敢說一個字。吃完飯，招娣陪林建英洗碗，“我能上學了？”招娣小心翼翼地問母親，她的眼神裏沒有特別期待，也沒有特別失望，甚至看不出她的喜怒哀樂。

“你想上學嗎？”林建英反問道。

“我不知道，我只是不想外婆那麽累，她都老了。”招娣邊說，邊低着頭洗鍋裏的碗。

“你倒是知道心疼人，那你有沒有看出來，我也老了？”林建英再次抛出問題。

招娣不再說話了，也許是因為她感覺出在母親這裏是問不出答案的，又也許是因為她沒好好想過這個問題，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才能讓母親滿意，畢竟外婆是母親的母親，理應外婆比她老得多，難道不是嗎？她有點不知道母親是出于什麽原因，為什麽會問出這麽無厘頭的問題，所以這種情況下，還是少說話為好。

“你恨不恨我？”林建英再次問道。

招娣擡頭看了母親一眼，想看看她此刻是什麽表情，生氣？悲傷？無奈？都不是。像是冷靜，沒有再比現在冷靜的時候了，她什麽都不敢确定，但她的直覺告訴她，母親此刻不會斥責她，母親甚至需要被撫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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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這麽說？”招娣淡淡地說道。

“我不總是罵你，把氣都撒在你的身上嗎？”林建英說毫不在意招娣的答案是假的，一個人在不确定或者是緊張的時候總是會把自己包裝成很忙碌的樣子，林建英手中擦碗的速度不自覺加快，不一會兒，招娣洗碗的速度就趕不上母親擦碗的速度了。

招娣深吸了一口氣，林建英無意識地望向她，也跟着深吸了一口氣，她怕招娣真的恨她，她怕這唯一的一個孩子卻恨她，那她這輩子活着是為了什麽？她生下來就是為了給老陳家當牛做馬的嗎？

“我不恨你，沒有你，哪來的我？”招娣沒什麽語調變化，卻字字铿锵有力。

林建英笑了，是欣慰的笑，也是無奈地笑。“生在這種地方，你很開心嗎？”林建英開始帶着一點打趣的成分在裏面了。

“你也會讓我走嗎？”招娣也開始問問題，她們二人這有一茬沒一茬的聊着，像是在兩個平行宇宙裏面生活着。

“你出的去嗎？”林建英不是嘲諷，是認真，也是奉勸。她知道走出這座大山有多難，也知道有多少人出去後又灰頭土臉地回來，像個笑話一樣被村裏人指指點點。她知道招娣很頑強，尤其是不服輸，但她就是怕招娣的這種性格會害了她，如果真的走出去了，她還真沒把握招娣會不會有自己的一份立足之地。

“外婆說，我可以的。”一說到外婆，招娣的眼神又亮了。

“你剛剛還說，她都老了，老一輩的人哪能知道外面的世界多險惡？”林建英手裏的碗也擦得差不多了，二人都開始進入收尾工作。

“你不想我出去是不是？”招娣帶着一點試探，輕輕問道。

“我希望你跟我過的不一樣。”天知道這句話從林建英嘴裏說出來有多難得，她的冷言冷語早已經成為她鋒利的铠甲，就連自己身上掉下來的骨肉也未曾避免她無情的言語。她想招娣離開，又不想招娣離開，她期待招娣離開，又害怕招娣離開。

“我是愛她的啊。”“原來，母親是愛我的啊。”二人心裏想着。

可是這個家，偷走和磨滅掉了太多太多的關懷、問候、擁抱，乃至是愛了。置身冰窖的人，是沒有力氣說出“愛”這個字眼的。但是這一刻，二人都有了一種“守得雲開見月明”的感覺，她們沒有懷恨在心，她們互相牽挂。

“我希望你幸福、快樂、美滿。”在招娣走出廚房的那一刻，林建英嘴裏說出了這句話……招娣聽見了嗎？招娣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