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薔薇

薔薇

航站樓內人來人往,播報員的聲線清晰悅耳,有條不紊地播送通知,顯示屏也不斷更疊最新的航班信息。

倪薇過了安檢通往貴賓專屬辦理窗口,迎賓員辦完手續,笑容滿面地将登機牌遞交她手中:“小姐,請随我往這邊走。”

跟随迎賓員來到休息室,倪薇于靠窗位置就坐,随意點了杯咖啡,耳機貼緊耳廓,放的是當下的流行音樂。

歌曲播放不過十五秒,一道突如其來的電話鈴聲便将其打斷,她剛掏出平板閑得無事勾畫幾筆,這下只得撈起叩放于桌上的手機。

來電顯示人是謝宛桦,倪薇在謝家最親的阿姨,電話接聽,女人的嗓音不疾不徐傳來:“這兩天新城降溫下雨,你多穿件外套,打好傘別淋着,登機了嗎?”

倪薇看眼時間,抿了口咖啡:“還有十多分鐘。”

咖啡的苦澀充斥腔內,倪薇眉頭輕輕蹙起,還是不太習慣這種味道,挑起勺子加糖和牛奶,耳機那端的謝宛桦還在囑咐事宜,無非是讓她下飛機後就去小叔家住。

她剛想說已經和朋友約好,但謝宛桦沒給她機會,擅自主張聯系好人來親自接送。

電話挂斷,倪薇沒什麽心思板繪,對着落地窗外的景色出神,直到登機前那杯咖啡也僅僅喝了一半。

飛機上的座位同樣靠窗,下午五點,北城正值豔陽天,倪薇向空姐要了副眼罩耳塞,打算睡過這段無聊的兩小時。

隔了一條過道的鄰座從倪薇登機時便注意良久,本想要個微信,但倪薇擺明了不願被外界幹擾。

兩小時後,由于氣流波動,飛機還在半空周旋,倪薇是被乘務員的播報吵醒的。

她睜開眼,挑開眼罩打了個哈欠,将脖頸旁掉落的耳塞放到桌上。

拉開遮光板,原本明媚的天氣不知何時已是陰雨連綿,煙雨霏微,眼下的新城燈火通明,在濕熱潮氣裏,顯得格外富麗堂皇。倪薇擡手在玻璃上輕輕點綴,在她指尖下的城市,位于萬頃煙波旁拔地而起的幾座商業大廈,是新城不可多得的光景。

半小時前,頂樓的辦公室,在進行長達一小時的談判後,總算敞開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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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走出門的經理那一臉菜色來看,屋內的那位明顯情緒不佳,崔文林眼觀鼻鼻觀心,敲門而入,開口稱呼:“謝總。”

被稱為謝總的男人,正站在窗邊窗邊低眉整理袖扣,是再漫不經心的舉止。

崔文林站在毛毯外,低聲問:“天貿的李經理托我來問,泰朗酒店的宴會您還參不參加。”

謝懷隽看眼腕表,嗓音清清淡淡:“你知道,我不喜歡參與這類場合。”

這話便算是拒絕了。

崔文林了然。

謝懷隽拎起衣架上的西裝外套披在身上,系上身前的紐扣:“去機場接到人了麽。”

崔文林微頓:“司機還沒出發,倪小姐的飛機大概還要半小時抵達。”

窗外雨幕淅瀝,天色呈灰調,謝懷隽偏頭,面龐儒雅沉靜,已是穿戴齊整的模樣。

崔文林頓悟,讓司機現在備好車。

電話挂斷,他緊随男人的步伐乘坐專梯抵達一樓,一輛黑色邁巴赫已然停靠在門前,侍者待命多時,向前替男人撐傘,擁護到轎車前。

崔文林坐在副駕駛,以該行程為由婉拒了泰朗酒店宴會的邀約,李經理還不太死心,追問先生下次是否還有時間賞臉赴約。

他絞盡腦汁編好措詞應對,待對方不再發消息,才松口氣。

導航提醒前方路況堵塞,崔文林擡眼望向窗外,眼前的街道被雨水沖刷得煥然一新,零星雨滴彙聚滑落,天氣正在逐漸轉晴。

而此時此刻,旋在高空的飛機逐漸落地,近乎耽誤了半個鐘頭。

倪薇是喜歡雨天的,但她可不願被突如其來的壞天氣耽誤時間。

乘務員播報乘員可以逐一下飛機,倪薇重新戴上耳機,等身邊人先行離開。

手機切換回正常模式,屏幕上多了好幾條未接來電和信息,她耐下心處理,在周遭空無一人後才離開座位。

謝宛桦又發來消息問她是否抵達新城,體恤入微的話還是那些。

倪薇拿完行李,即将走向出站口時向她報了平安。

謝宛桦回複消息得很快:【好,你小叔的車已經開到出站口了,一會兒他會給你打通電話。】

倪薇剛查看這條消息,屏幕上就彈出一條來電。

小叔的電話嗎?

意識到這點,倪薇面色不變,手心卻熱了幾分,選擇了接通。

電流聲充斥耳廓,那端果不其然傳來男聲:“剛下飛機嗎?抱歉路上耽擱了一會兒。”

電話那頭的男聲溫潤好聽,和記憶中的聲線不太一致,倪薇沒細想,只說:“不用了,我已經到出站口了。”

看眼頂端的牌子,她補充:“是B口。”

“好,電話不用挂,車子就停在B口前,是一輛黑色的轎車。”

對面輕聲道,倪薇自然也沒挂斷電話,而是将手機塞進口袋裏,走過層層人群出站。

外頭雨勢不大,寒風泠然刺骨,好在她事先多穿了件外套。

站口停擺了不少轎車,倪薇從中挑選了一輛看上去造價最貴的黑色商務車,想也不想就走到副駕駛前,拉開車門。

她剛想問能不能麻煩打開後備箱,看到駕駛座上那位肥頭大耳的男人,心裏不自覺咯噔了下。

幾年不見,那個小叔已經變成這樣了嗎?可是電話裏的聲音明明那麽好聽。

倪薇面露遲疑,僵在原地,下一秒,這人的問話打破了她的疑慮:“尾號3322?”

倪薇頓了下,語速很快:“不是,抱歉,找錯車了。”

彭地一聲,她火速關上門,耳機裏适時地響起了男聲,透着些許無奈:“前面的人是你嗎?”

倪薇下意識向後方的那輛車看去,一位面容清秀身着西裝革履的男人正手持電話同她對視,和耳機裏的聲線完美貼合。

接到人,對方也就挂斷了電話,在她走近之前率先小跑過來,拉過她手邊的行李,繞直車尾放進後備箱裏,就連車門也貼心地替她拉開。

他看起來接地氣多了,倪薇心裏那點緊張頓時煙消雲散,略帶歉意地說:“麻煩小叔了,辛苦你。”

她話音剛落,車門敞開的滑輪聲停滞,車廂內壁燈光偏暖,空間敞亮,但側方明顯還坐着一人。

餘光瞥見锃亮的德比鞋,垂直的西裝褲時,倪薇下意識擡眼望去。

只是一眼,她完全能從穿着氣質裏,辨別出他的身份矜貴。

他戴了副百達翡麗的腕表,随意搭放在交疊的雙膝,西裝挺括服帖。

防窺膜隔絕了本不明亮的光線,模糊成光斑作為背景映襯,頂光下,他的面容輪廓清晰,微阖的眉目濃稠晦澀,清隽儒雅,像是在博物館內展出的名畫,只可在幾米開外瞥見一二光景。

短暫的小憩被打斷,他雙眼微擡,目光似乎随着她的話音,向她身上一落。

倪薇原本放下的心,立即緊懸了起來。

她居然認錯人了。

崔文林在旁,悻悻地提醒:“我是謝總身邊的助理,叫我崔助就行。”

倪薇不說話了,在崔助擡手掩護門框之下,輕緩地鑽進車廂。

坐到皮質座椅上,崔助扣合上車門,将外界寒風徹底隔絕。

溫度逐漸回暖,車內還帶有安神的淡淡熏香,不算濃烈,卻不知是從何而來的。

但總之,她不敢将頭顱偏過一分。

爬在她身上的寒意并未退散,倪薇感覺自己的雙腿似乎還在打顫,她背脊繃直,雙手握拳,掌心都快掐出指甲印了。

崔文林上車後,司機便轉動方向盤,平穩駛向大道,落針可聞的車廂內,時不時有導航的輕柔女聲響起。

倪薇脖子變得有些僵硬,卻始終哽着一口氣,不為所動。

後座多了個小姑娘,謝懷隽自然沒了閉目養神的興致,他也沒多看她,只是沉聲說了句:“安全帶。”

“……”

停頓一息,倪薇乖乖地揭下安全帶,準備向身側的插扣按去。

借着頂端的暖光,她不太熟稔地尋找插扣,搗鼓了一會兒沒插好,視線內忽地多了只指骨分明的手,替她扣緊安全帶。

咔噠一聲,他溫熱的掌心随之松開,倪薇也收回自己的手,本想扭頭安分看風景,謝懷隽卻開口道:“聽說你被新城美院錄取了,恭喜,努力有了結果。”

語氣不鹹不淡,同記憶裏無異。

倪薇嗓音有些幹澀,乖巧回應:“謝謝小叔,也麻煩您了。”

高中三年裏,倪薇雖許久未和謝懷隽見面,但的确沒少受他的照顧,獨自一人在外學畫,是謝懷隽托人辦妥打理好一切,就連高三封閉式的文化補課期間,他偶爾也會派人來看護她。

她不該對他生分,更不應該連人都認錯,可是面對高中三年的大家長式‘監管者’,心裏真的很難不犯怵,何況她是個寄住在謝家的外姓人。

雖然血緣關系上八竿子打不着,但寄人籬下的這些年,倪薇不難從旁人口中得知他的紛纭事跡。

謝家是鐘鼎之家,旁支脈系多得數不清,能在短短兩年內站穩跟腳獨攬大權,根本不是一般人,這位小叔,如今的景行集團少東家,是所有人趨之若鹜想巴結的人。

也不怪謝宛桦好說歹說讓她多與他熟絡,但倪薇還想開開心心度過這不易得來的暑假。

本以為寒暄到此為止,倪薇還沒松懈,謝懷隽又問:“準備學什麽專業?”

倪薇險些沒閃到脖子,出于禮貌,擡起下巴看他:“設計類的吧,比較掙錢。”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謝懷隽似乎笑了下:“是麽。”

氣氛有所緩和,倪薇絞盡腦汁,客套地問:“這三個月,會不會太麻煩您了?其實我可以住在朋友家的。”

謝懷隽嗓音極淡:“不會。”

倪薇啞然:“好……”

空氣恢複平靜,一分一秒過去,逐漸凝結。

謝懷隽沒讓話題落下:“暑假有什麽打算。”

倪薇頓了頓,想起高三時,他也是這麽問的。

在她印象裏,謝懷隽為人克己複禮,就是貫徹精英教育的最佳模板,人生的每一階段,似乎都要精确到每分每秒。現在躍升成顯達尊貴的資本家,對于時間的掌控欲,應該更加變本加厲了。

投其所好,倪薇自然要說自己是有計劃的,況且她的确想利用這段時間做些什麽:“打工做做兼職、或者學點什麽的吧。”

稀松平常的問候,就像是作為長輩的習慣,問得淺顯而漫不經心,不會往心裏去,也自然沒有意思繼續深問。

謝懷隽略一颔首,空氣再度安靜,直至轎車停駛在一處公館前。

夜幕降臨,雨勢再度侵襲,綿密的雨針沖刷石板路,司機下車拎行李,燈火通明的公館有家政阿姨等候多時前來接風洗塵。

崔文林撐着傘開門掩護,比之這些人的忙碌,謝懷隽八風不動,顯得格外平靜。

下車前,倪薇下意識看眼他,見他再度阖眼,沒說話,跟着崔文林上臺階。

雨水淅瀝,偌大的傘身像是屏障,隔絕了些許嘈雜。

倪薇聽見崔文林說:“先生住在公司附近的公寓,有什麽事和家政阿姨說就行。”

原來如此,倪薇點頭:“我知道了,謝謝。”

公館很大,一共兩層,極簡的裝潢風格,對應了崔助的話,看起來的确沒什麽人住的痕跡。

就連家政阿姨也說,房間是剛收拾出來的,倪薇禮貌道謝,等阿姨離開後,簡單收拾了下行李。

看來是她想多了,對于這位小叔而言,照顧她其實只需要找個沒人住的房安置,稱不上多麻煩。

倪薇走到陽臺前,将窗戶向外推,打算留出一道縫隙透透氣。

二樓視野極佳,目光自上向下眺望,還能看見那輛停擺在別墅前的邁巴赫。

她不由駐足,眼望轎車開着霧燈,緩慢駛向遠方。

從始至終,這座別墅的主人就像是為盡責走個過場,所有事都由身邊人代勞。

所以今後的三個月,她大概也不會怎麽見到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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