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薔薇

薔薇

在飛機落地前, 倪薇一直在等那通來自謝懷隽的電話。但從白天等到下午,又太浪費時間, 倪薇便提前來到畫展, 先踩踩點,補充點理論知識,好在謝懷隽面前秀一手。

早在得知周绮和她是同所學校時, 倪薇就已經産生了一種不好的預感,可她沒想到這個預感居然會這麽準,準到她最後一天看展, 恰巧遇到周绮。

展廳人流量不大,倪薇手持相機雲臺,從左往右一幅幅畫掠過,剛想出鏡的時候,身側便傳來一陣女聲:“倪薇?”

這聲音對倪薇而言, 有些熟悉但不多, 直至目光聚焦在那人身上, 音畫重合, 倪薇才反應過來自己為什麽會起一身的雞皮疙瘩。

周绮笑着走來,打扮得很是精致,妝容也不錯, 美瞳又大又亮,親昵的與她問候:“好久不見啊,原來你真的來新城了,感覺這裏怎麽樣?”

說實話, 這種與曾撕破臉的熟人相見于陌生場合還大團圓的情景, 跟一覺醒來回味詭異夢境一樣令人割裂。

倪薇不是會吃回頭草的人,交友這方面也是, 一旦關系鬧僵,就算對方來求和,她也一定會降級關系的。像周绮這種情況,她還是頭一回見。

她還沒開口,周绮便擺出東道主的姿态,和剛才一樣:“我聽說你也考到這裏了,是來提前熟悉校內的吧?其實我以前就經常來這裏逛,要不我帶帶你。”

倪薇拒絕得很幹脆:“不用,我在等人。”

周绮若有所思,緩慢點頭:“是這樣啊,你在等誰?”

倪薇選擇以沉默回避問題,最好是就此勸退她,少來這套舊識寒暄。

但周绮遠比她想象中還厚臉皮,上前挽着她的臂膀,笑吟吟道:“我在等西霖,他今天攢了個局,一會兒會來接我去吃飯,你要不要也來?你是他妹妹吧。”

提起這件事,倪薇心底的抵觸更深,毫不猶豫地抽出手臂,眉頭微皺:“我不是他妹妹,我對你們的局不感興趣,別老拉着我行不行。”

“你生氣了?”周绮笑意微斂,稍稍放下手,柔聲說:“之前的事是我不對,其實我沒有別的意思,就是覺得你和西霖要是因為我關系鬧僵,我覺得挺內疚的。有什麽事當面說開多好,你倆也不是什麽仇人,剛巧我們這麽久沒見了,我們……”

“停,我不想聽。”倪薇深吸口氣,有些煩躁,“你以為你是什麽蜻蜓隊長?自以為公平公正人人都要圍着你設立的規則轉?周绮,今天我遇見你算我倒黴,但你上趕着跟我說這些有的沒的,就是你的不對了,別一整天跟個蒼蠅一樣嗡嗡嗡的,招人煩得很,明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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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倪薇能說得最難聽的話了,她的家教不允許她說得太低俗,何況是對一個女生。雖然她對周绮并沒有什麽好感。

說到這份上,但凡是有點臉面的人,早就識趣的會走了。

倪薇看周绮臉色也不太好,稍稍整理了下并未發皺的衣袖。

她的手剛舉起,一股強有力的手掌忽地握緊她的手腕,将她往邊上扯,頭頂還落下男人偏冷的聲音:“倪薇,怎麽我每次見到你你都這麽得理不讓人?”

被突然這麽對待,是個人都會吓一跳,倪薇攥緊手中的雲臺相機,擡頭看向謝西霖,下意識要收回手:“你有病嗎?拽我幹什麽。”

在這裏上演什麽英雄救美,這種戲碼她在電視劇都不知道看多少回了。

倪薇甚至能料想到周绮下一步動作,下一句話。

不出她所料,周绮面色微白,上前輕扯謝西霖衣袖:“西霖,我倆沒怎麽着,這裏還有人呢,你快松手吧。”

倪薇都想翻白眼了,強忍着不适,順勢抽回手。

好在謝西霖這狗東西,還知道聽點話。

倪薇揉了揉手腕,有點心疼自己,尤其是看到手腕上那清晰分明的指印。

倪薇瞳孔地震。

好髒好髒好髒好髒!!我不幹淨了!

她內心叫嚣,無暇顧及這倆人上演翻拍經典狗血劇,可偏偏周绮就喜歡在她耳邊叭叭,聲音還特柔婉:“西霖,別和倪薇置氣,好不好?”

謝西霖沒回話,倪薇心裏os:神經。

不是她陰謀論,根據多年看電視劇經驗,這種修羅場情景,分明是周绮掐準時間上演的,先和她吵起架,然後看準時機等謝西霖出現,撞見她“陰險狠毒”的一面,成功挑撥離間。

倪薇很想說,省省吧妹妹,她和謝狗的關系就用不着這麽做。

她也不是那麽犯賤的人,會和這種狗東西厮混在一起。

倪薇長緩口氣,擡眼直面謝西霖冰冷的目光:“可以把人帶走嗎?還我清淨。”

她真的不想再陪演了。

謝西霖輕哂:“舅舅托我照顧你,我今天本想好心陪你一回,看來是不用了。”

倪薇都懷疑自己幻聽了,稍稍側耳,滿臉疑惑:“托你照顧我?我需要你嗎?”

謝西霖面色更沉,又是冷笑一聲,擡手指指腕表:“你自己看看時間,距離閉館還有不到二十分鐘,你覺得你還能等到人嗎?舅舅飛機都延誤了一小時。”

“如果你還想在這兒等着,我也不管你,我就把話帶到這兒了。”謝西霖說完,也沒看周绮,轉身就走。

周绮遲疑了幾秒鐘,沒藏好唇邊的笑,走之前倪薇剛巧能看到,加上她亦步亦趨即将挽上謝西霖的手,倪薇更加生理不适了。

謝西霖的話不中聽,倪薇有些難以消化,尤其是飛機延誤這段話,因為她根本不知道。

快要閉館……不是還有一個小時嗎?

思緒回籠,關注下周圍,的确沒什麽人,甚至本就不亮堂的展廳還閉了兩盞最內間的燈,有阿姨在旁側做輕掃。

倪薇停頓兩秒,上前去問:“阿姨,這裏快要閉館了嗎?”

阿姨點點頭,說話帶方言,但不難聽清:“對呀,小姑娘,天也快黑了,你早點走吧。”

倪薇繼續求證:“不是六點嗎?”

阿姨有點被問懵了,剛巧來了幾個學生整理這裏的作品,倪薇轉而向她們詢問,确認今天畫展閉幕時間會比前兩天提早一小時,并非六點。

倪薇連忙道謝,聲音逐漸變小,心也沉了幾分。

直到走出展廳,離開美術館,站在大學門口,倪薇還是有些沒反應過來。

她下意識看眼手機,屏幕顯示仍舊是無聊的推送,哪有謝懷隽的電話。

即使他會準時趕來,那也沒時間一起觀展了。

倪薇徹底歇了這個心,夕陽西下,微風輕揚,吹的仍然是熱風,她的呼吸有些沉悶,低頭看腳尖的視野也多了層朦胧的水霧。

-

因為信息轟炸,謝懷隽的确沒來得及顧上倪薇。

但他并非不記得畫展的事,剛下飛機時,他便知會得空的助理,或是其他人,稍微去處理一下倪薇的事。

将近十小時的航班,這段空隙,需要花上不少時間加緊填補,謝懷隽做事向來親力親為,緊繃了兩年的弦從未松懈過,其實稍稍分擔些給屬下或是副總,也未嘗不可。

而他能做出的最大讓步,就是在梳理完工作後,連公寓也不回,直奔新美。

從機場坐車開往新美,至少需要四十分鐘的車程,中途無意間看到她拍攝的短視頻,稱得上是不可多得的放松時間。

觀後,謝懷隽莫名的有種懷念感,甚至是上瘾成分。

他懷念的不是倪薇孩子氣的模樣,恰恰相反,即便她現在長大成人,有了自己的主意,行為舉止偏向效仿大人,謝懷隽也仍然覺得她是個小孩子。

看了三遍,謝懷隽才明白,這種成瘾性質的懷念,是基于幾日不見如隔三秋的思念,也就是說,他是有那麽點想她,不存在任何理由,即便前不久,他們還通過一次視頻。

轎車逐漸開向市中心,謝懷隽沒讓崔文林打電話,而是自己撥去。

倪薇向來手機不離身,每當他電話響起,不到三秒鐘,幾乎都會被接聽。

而這次是例外,忙音竟然延續到結束。

謝懷隽耐下心多打了兩遍,但結果仍舊如此。

崔文林眼觀鼻鼻觀心,也跟着嘗試發消息給倪薇。

幾分鐘過去,石沉大海,他又聯系住家阿姨,确認小姑娘是不是一不小心睡着了。

得知倪薇很早就出門,崔文林稍頓,向謝懷隽主動坦白:“謝總,小姐不在家裏。”

謝懷隽沒什麽情緒的嗯了聲:“沒人陪她?”

是反問,也是陳述,倘若真是沒人陪,那她大概是生氣了,能做出不理不睬的行為,也不難理解。

又不是頭一回。

崔文林搖了搖頭:“我記得是讓小謝總去接人了。”

剛說完,崔文林又給謝西霖打電話,電話撥通後,餘光瞥見謝懷隽的視線,他便把手機轉遞給對方。

謝西霖一開始語氣還有些不耐煩,直到電話那端傳來謝懷隽的聲音,他的聲音立馬精神了些:“……哦,你說倪薇,我确實去找她了,她那個時候和同學吵架呢,還說不用問管,我就沒理她。”

謝懷隽默然,斂眉沉聲問:“你把她丢在那裏了?”

謝西霖停頓幾息,解釋道:“那倒也不算吧,我在車上等着看她出來的。”

謝懷隽嗯了聲:“她現在在哪裏。”

謝西霖:“我沒跟。”

聽到謝懷隽微不可查的輕嘆,謝西霖盡量說出自己的已知信息了:“我記得她好像沒坐車,自己往路邊街道走的,畫展沒什麽可逛的,現在估計繞着學院轉吧,畢竟是來看學校的。”

“那我再去找找?我……”

“不用。”謝懷隽嗓音偏淡,看眼窗外風景:“我自己去。”

縱使隔着屏幕,謝西霖也能感知到氣壓,頓時噤聲。

電話挂斷,謝西霖在外頭停留了好久,才準備回包廂。

他到現在都沒想明白,從前那麽怕舅舅的倪薇,怎麽會想着約舅舅出來看展。

這不自己找罪受嗎。

他扯了下唇角,剛要擰門把進去,周绮從屋內先開了門,露出有些無奈的面龐:“西霖,好久沒聚了,怎麽出去這麽久。”

謝西霖擡手輕按肩頸,對周绮語氣不算熟稔,但還客氣:“接通電話,不用管我。”

周绮還想問些什麽,但好不容易湊上這次的局,以免生事,便沒再多語。

包廂裏有男有女,基于酒精的催化,場子正熱着,幾個哥們兒已經開始做些沒眼看的事,謝西霖不在行列,也沒多管的意思。

他坐在中心,修長的雙腿敞着,低頭看手機,仍然有女伴前仆後繼地搭腔。

按照以往情況,謝西霖也樂得逢場作戲。

也不知是不是出于被謝懷隽施壓的原因,他居然開始想倪薇幹嘛去了。

不過又不會走丢,都多大人了。

謝西霖心底輕哂,手機熄屏放一邊,倒了杯酒。

-

天色漸暗,新美附近的商鋪亮起燈,路上行人絡繹不絕地來往,途經廣場,倪薇還能看見領隊阿姨拉着音響預備練習。

她已經許久沒有像今天這樣,一個人到處閑逛,孤獨的心情被氛圍感侵散,尤其當她肚子咕咕叫起。

心情不佳時,最該吃點什麽增加飽腹感補充幸福度了。倪薇停下腳步,四處張望,看到一家奶茶店。

以前放學的時候,倪薇經常會和班上同學買奶茶喝,但謝宛桦管得嚴,得知這件事,專門囑咐司機不讓她買校門口的小吃。

上了大學應該會輕松些,至少也該實現奶茶自由吧。

倪薇承認奶茶不健康,可是很多時候,人也需要不健康的自由。

跟在隊伍末尾,倪薇忽然想到,謝懷隽可能比謝宛桦還要嚴格,如果他好聲好氣勸告,她是會聽的。

但是現在,倪薇打心底認為,失約的人不配她這麽聽話。

剛剛還處于波瀾不驚的內心,現在頓時又升起幾分賭氣,隊伍輪到自己時,倪薇點名要加料加冰,最好是超大桶的。

喝不完,就是叛逆。

店面迎客的小哥看倪薇長相豔麗,停頓片刻,專門只會後廚的人再多加點。

于是十幾分鐘過去,倪薇收獲了足足有她大腿那麽粗的奶茶,拎着袋子時,她還差點兒沒拿穩。

……怎麽會這麽重,這家店這麽實在的嗎?

倪薇有點窒息。

“需要幫忙嗎?”

點單的小哥好心詢問。

倪薇搖搖頭,直接環抱起水桶奶茶:“不用,我自己來就好。”

秉持着喝到肚子裏算減輕負擔的想法,倪薇找了個沒什麽人的路邊,墊張紙,直接坐在階梯上吸奶茶。

茶香很濃郁,淤泥也超好吃,就是料太足了,喝起來跟喝粥沒什麽兩樣。

倪薇雙腿捧着奶茶,拍了張照片,傳給曲儀青。

曲儀青發了個問號:【你在喝奶茶?】

倪薇:【好喝,愛喝,大喝特喝。】

曲儀青:【行,發個定位給我。】

她和曲儀青之間,除了要見面,基本不會要定位。倪薇有些PTSD,問她要來幹什麽。

曲儀青:【我也好久沒喝奶茶了,想看看這是哪家店,趕明兒我也去。】

倪薇哦了一下:【你想喝我現在就可以給你點呀。】

曲儀青停頓幾秒鐘:【壞了,我才想到還有這個借口。】

倪薇有些沒太看懂,幾分鐘後沒收到消息,她便打算低頭再吸一口奶茶,但眼前視線忽然多了一雙德比鞋。

順着西裝褲擡頭,偏冷的逆光下,許久未見的面龐逐漸清晰明朗,外輪廓線條也特立在人群喧嚣之外。

他稍稍傾了傾身,目光低垂,與她對視,沉聲喚她:“倪薇。”

再簡單不過的稱呼,換做從前,倪薇一定會放下懷裏的奶茶,攬着他的臂膀問他怎麽這麽晚才來。

她現在也想質問,可是話剛到嘴邊,摻雜賭氣成分,本能的低下頭不願回應。

她聽到謝懷隽微乎其微的輕嘆,又見他屈膝蹲下來,低眉與她平視。即便如此,他仍舊比她高,甚至遮去她身上本就不多的光照。

他的皮鞋比着她,倪薇餘光瞥見,輕輕的、幼稚的向後挪了挪,率先打破沉靜,嗓音略帶滞澀:“你來這裏幹什麽,畫展都已經結束了,你失約了。”

說到後半句,倪薇稍稍偏過頭,不想看他。

“遲到是我的問題,但是我必須找到你,倪薇。”謝懷隽嗓音放緩,莫名的,倪薇聽出幾分歉意。

這點言外之意讓她鼻子泛酸,可再怎麽說,道歉也是應該的吧。

倪薇沒去抹眼尾,眉頭微微蹙起,逼迫水霧停留在眼眶裏,鼻音有些重:“我又不是路癡,你那麽忙,管我做什麽。”

謝懷隽起身,一粒粒紐扣解開,将外套披在倪薇身上,指骨隔着布料抵她雙臂:“如果你還想接着逛學校,現在還不算晚,但要是不想逛了,我們就回家。”

倪薇不說話,眼角紅紅的,謝懷隽心底微動,從未如此耐心過:“再忙也不會不管你,別生我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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