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薔薇

薔薇

擁抱他就像浸泡在溫暖潮濕的水床裏, 還帶有些許凝滞呼吸的堵塞感,她缺氧而面熱, 心跳也随之顫動得沒完。

倪薇知道她現在很失态, 所以在心裏給了倒計時三秒的時間,便主動松開手,規矩地往後錯了錯, 仰頭看他,一本正色:“謝懷隽,你終于來了, 我還以為你又要做甩手掌櫃了。”

她盡量表現得自在散漫,心切也僅僅因為“不想他做甩手掌櫃”。

這很合理,也符合她一如既往的行為邏輯。

不會有人知道,她其實很想他。

謝懷隽還不太習慣倪薇這麽動不動抱他,上一秒, 他将她看做是向往自由的游魚, 那麽這一刻, 他承認, 倪薇的确适配“薔薇”二字,還是一株從清晨朝露裏盛放的白薔薇。

他輕輕按着她的肩膀,保持了适當的距離, 眺了眼前方,又不疾不徐垂眉看她,算是解釋:“你的生日,全家人都會來, 包括你表親家, 不會有人缺席。”

倪薇悶悶地“哦”了聲,在他的攬肩下, 亦步亦趨地往裏走。

“今天怎麽起這麽早。”謝懷隽問。

倪薇輕微地挺起胸脯:“我昨天晚上睡得早。”

說到這,她明眸上擡,笑着問:“不然你以為我是在等你嗎?”

踏上臺階,謝懷隽語氣很淡,不以為意:“不會。”

倪薇有種自作聰明的尴尬感,暗暗在心底挑挑揀揀新的合适的開場白。

不等她提起新話題,謝懷隽又問:“這裏感覺如何。”

倪薇的話已經落到嘴邊了,聞言稍頓,煞有介事道:“我有點兒認床,這裏的蟬鳴聲好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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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她睡得還不錯,只是想被關心。

謝懷隽思緒不明地輕哂了下。

倪薇小聲嘟囔:“……真的挺吵的。”

天色漸亮,莊園的傭人逐漸忙活起來,偶爾還能與來賓打個照面。

倪薇都不明白他們這些人為什麽可以起這麽早,于是剛走到客廳,她便被謝懷隽晾在一邊,被迫旁聽成人之間虛與委蛇的交際。

她低頭發消息給曲儀青,曲儀青跟睡成死豬一樣沒反應。

還是孟蓓回了她,說是在廚房做燕麥,問她要不要吃。

倪薇看眼衣香鬓影間的謝懷隽,不說話,企圖用灼熱的目光刷存在感。

但謝懷隽只是目光掃過她,又轉而與不知哪家公司什麽産業的老總談話。

倪薇很不高興,握着手機往裏走。

這座莊園上一刻還是一片死寂,也不知怎的,賓客就像是特意迎接東道主而來,主動熱絡起氛圍。

倪薇向孟蓓表達不滿,小嘴就沒停過,孟蓓笑了笑,把剛煮好的燕麥粥挪到她面前:“冇辦法,你細叔仔係哩度嘅漩渦中心,不過大家歡聚一堂,主要都仲係為咗你哩個小壽星過生日(主要還是為了你這個小壽星慶生)。”

“冇難過啦,食早餐。”她輕叩桌面。

倪薇坐在高腳椅上,雙腿輕輕晃蕩,拾起湯勺抿了一口:“不是難過,bella姐,我又不在乎這些虛頭巴腦的。”

孟蓓眉梢輕挑,耐心聽她講。

但倪薇不知道該怎麽和她說,想了想還是沉默以對,低頭喝粥。

幾秒種後,她又耐不住性子,擡頭問:“bella姐,小叔叔以前除了玩車,還做過什麽事嗎?”

孟蓓聳聳肩:“唔知道,我哋幾年先聚一次,而且每次黎都系同你過生日。”

聽到這話,倪薇便沒再多問,喝完燕麥粥後,繼而頻頻關注謝懷隽的動向。

他先和宴請的賓客共進早餐,再到茶室棋牌室閑談一二,然後中午迎接爺爺奶奶、謝宛桦、以及謝家其他她并不熟知的旁支親戚,莊園占地面積廣、裝潢奢華富麗,足以容納赴宴的來賓、招待的侍者,說是五星級酒店也不為過。充盈熱鬧的同時,倪薇也越發找不見他,沒有時間說上話。

她就像困在中世紀城堡裏的公主,需要不斷過問周圍人、在一個個西裝革履身影裏,不斷尋覓心心念念的騎士。

多應景,她還穿着并不便利的長裙,總要以尊敬的禮節招呼認識的、不認識的來賓。

直到下午吃晚飯,倪薇才能以最近距離,坐在他身側。

孟蓓說得沒錯,大家都會給她這位小壽星一個面子,從她坐在椅子上的那一刻,褒揚贊嘆就沒完沒了地紛至沓來。

她對此從不腼腆,也喜聞樂見,總能表現得寵辱不驚,并且回以相等待遇的反饋,無異于驕而不俗的小孔雀。

找到謝懷隽實在不容易,倪薇就想安安靜靜地栖息在他旁邊,哪怕一秒鐘,所以她從始至終都格外安靜。

可她的安靜,落在謝家二老眼裏,跟轉了性似的。

嚴溪夾了塊肉給倪薇,關切地問:“薇薇怎麽一聲不吭的光吃飯呀,昨天晚上沒歇息好嗎?到現在還犯迷糊。”

倪薇夾起那塊肉溫吞地咬着:“也沒有犯迷糊吧……就是我今天起得挺早的,而且小叔叔說了,吃飯要安靜點才能消化快。”

嚴溪笑問:“現在這麽聽你小叔的話了?以前你不是還挺怵他的,還到奶奶這兒告狀說他不給好臉色。”

倪薇沒想到賣個乖都會被扯出黑歷史,下意識看眼身側的謝懷隽。

他默然低眉,慢條斯理地用餐,好像根本不在意,只是話題銜落在身上,略一颔首給予了回應。

一頓飯才吃了沒多久,圍着餐桌的各方又開始熱絡地向謝懷隽進行攀扯,倪薇腰板挺得直直的,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頗有一種占領山頭對外防守的緊張感。

左前方來一句恭維,右側方又有人敬酒,謝懷隽不常飲酒,幾輪推杯換盞的交際下,也少不了小酌幾杯。

倪薇在心裏默數他喝了幾杯,即使他面色從容沉靜,不帶任何醉意,她還是有些坐不住,輕扯他的衣袖:“小叔叔,你可不可以少喝點,我一會兒還有事要和你談呢。”

她說話的音量并非僅二人可聽,身側人幾乎都能聽得到。

從另一桌過來敬酒的老總還舉着酒杯,聞言讪讪地落下幾分,圓滑地說了句體面話:“既然謝總小侄女都這麽說了,我這杯酒就當已經敬過了,意思意思就成。”

謝懷隽還未表态,倪薇便偏頭看向那位老總,點頭說:“王叔叔,您也少喝點兒吧。”

倪薇說得一本正經,頗有拿腔作勢的姿态。

謝懷隽睇了眼倪薇。身邊人調侃她會主動擋酒、人小鬼大的,倪薇只是笑笑,明眸側看向他,靈動地輕眨眼睫。

“這兩三月是相處好了,都開始粘懷隽了。”謝宛桦看在眼裏,笑着說道。

确實粘人。

謝懷隽默然放下酒杯,沒說話。

晚宴結束,謝懷隽起身離開,倪薇也亦步亦趨跟着。

她主動挽上他的小臂,胸脯微微挺起,這次沒穿細高跟兒,五厘米的瑪麗珍也夠她頭頂及肩。

路途逢人迎合,倪薇不撒手,就這麽心甘情願地做女伴,被人誤會了,也從不主動解釋。

這次遇上的是工程機械業的李總,他攜着兒女赴宴,身邊人便是他女兒,今年剛從國外回來,學歷高人也長得漂亮,至今還沒談婚論嫁,這次來就是借此機會來這攀姻緣的。

“謝總身邊這位——”李總看眼倪薇,欲言又止。

謝懷隽不再敷衍了事,嗓音清淡:“我侄女,這次就是給她慶生。”

李總松了口氣,笑着說:“那還真是趕巧了,提前祝賀謝總侄女生日快樂。”

李悅晴提了提手中的禮品袋,語氣頗帶歉意:“這份禮原先是早早找人定做好的,也不知道怎的,設計師把我這單忘了,緊趕慢趕前兩天才做完,我本來兩天前就該回國了,又在德國待了段時間,所以來的路上稍微耽擱了些,希望倪小姐不介意,還望喜歡。”

她說這話時,是看着倪薇的。

等傭人接過禮品,她又看向一側的謝懷隽,主動說起:“聽說謝總前段時間也去了趟柏林,還來訪過我校,如果沒記錯的話,我們應該也打過一次照面,只是那個時候我還不太認識您。”

謝懷隽略一颔首,輕笑了聲:“嗯,是有點兒印象。”

他平時給人的态度向來冷淡,這麽一應,李悅晴備受鼓舞,撩了下耳邊的發絲,自然而然地圍繞德國留學這類具有排他性的話題展開閑談。

李總轉而與他人寒暄,不動聲色地騰出空間。

臨走前,還不忘問一句倪薇是否要拆開看看禮物合不合适。

倪薇哪兒是那麽好遣開的,她又不傻,怎麽看不出來這對父女的意思,只是沒想到的是,自己居然又從別人那裏,聽聞到所不知的謝懷隽知識點。

她甚至有些插不進話題,畢竟她就是個大學都還沒上,更別提留學的文盲。

倪薇心梗了。

“小叔叔!”

她挽緊男人的臂彎,輕聲打斷。

李悅晴還正打算說些什麽,聞言看向倪薇。

謝懷隽低眉。

四道目光清淩淩地落在身上,倪薇抿抿唇,小聲說:“我的耳墜好像落在剛剛的地方了,你陪我去找一下好不好。”

她手裏攥着那只耳墜,生怕謝懷隽不同意,接着撺掇:“耳墜是曲儀青送給我的,對我來說很重要。”

謝懷隽掃了眼她空落落的左耳,心底嘆口氣,望向李悅晴,彬彬有禮道:“抱歉,失陪一下。”

李悅晴還有些意猶未盡,但也只是笑了笑:“沒關系。”

“不過,倪小姐都這麽大了,還依賴謝總,感情真好。”李悅晴又說。

謝懷隽很淡的嗯了聲。

-

順着剛才的路徑折返回去,倪薇走得很慢,若不是挽着謝懷隽的臂彎,恐怕都快跟不上了。

這是她頭一回這麽撒謊,耳墜都沒來得及藏好,一路上心底七上八下的,不知道該怎麽和謝懷隽交代。

廳堂裏全是人,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約而同聚集在謝懷隽身上,跟羊入虎口沒區別。

倪薇本想稍微演一下,這會兒直接攥着耳墜,拉他到戶外一處沒什麽人的地方。

月明星稀,夜燈初上,能聽到窸窣蟲鳴。

謝懷隽看眼不遠處湧動的噴泉水流,微理袖口,嗓音平靜:“不是找耳墜?”

倪薇把門叩好,反身站在臺階最上方,相隔三道臺階,勉強可以與他平視。

她雙手交疊放後,十指輕輕擰着,目光躲閃:“我其實剛想起來,有一只在我口袋裏。”

這個借口并不是很完美,在接受謝懷隽審視前,她自作聰明地攤牌,為自己找開脫:“反正不管怎麽說,你也應該感謝我,幫你從莫名其妙的相親裏抽身出來。”

謝懷隽極輕的笑了下,眼底分外平靜。

倪薇望向他,交擰的手加緊了幾分力度,她心裏自有一道量尺,能感覺到謝懷隽對她的笑意,還不如剛才對待李小姐那樣。

她站定在第一道臺階,腳後跟酸澀極了,在這種僵持下,依舊保持紋絲不動。

沉默幾秒,謝懷隽問:“你想要怎麽感謝。”

倪薇心底松口氣,邁步下行一個臺階,墊着腳尖稍稍活躍腳踝:“你開車帶我去看海好不好?我還沒有看過江城的海。”

逆光下,他雙眸漆黑深邃:“明天有游輪活動。”

倪薇稍頓:“海邊和游輪是不一樣的。”

“而且我想坐你的車,我聽bella姐說你以前還開過賽車,拿過第一名。”倪薇語氣有些酸酸的,“我都沒坐過你開的車,好不好嘛。”

她又下去一道臺階,站定在他眼前,伸手扯着衣袖。

動作行雲流水,跟平常無異,就連身上的馨香也如此。

謝懷隽眼簾低垂,視線掃過她潔白似玉的雙手,在左手手腕上,那條鉑金鑽石手鏈玲珑晶明,末端的類鈴铛裝飾物,會随着擺動發出泠泠的聲響。

在送出之後,他幾乎沒見過倪薇摘下來過,不論是洗完澡渾身透着濕氣吹頭發時、坐在窗邊晃蕩小腿洗涮水彩筆時、亦或是躺在沙發上迷迷糊糊睡過去時,她自我纾解的時候,也戴着這條手鏈嗎?

思緒一閃而過,只在心裏落下一根輕飄飄的羽毛,很輕,有點癢,但并不明顯,就像是簡單的一加一數學題,意義相近的排比句,他只是順着這麽算出、列舉出,不夾雜任何深意和晴慾。

不可避免,即使是一根羽毛落下,也會激起千層浪。

謝懷隽心底輕輕沉氣,覆上她攀着的手背,緩慢放下。

“如果你明天想去海邊玩,我會讓謝西霖安排一下,你們一起去。”謝懷隽的聲音落入風中,透着幾分難以察覺的清冷。

他松開她的手,低了低頭,眉宇落下一片陰翳,深邃漆黑。

倪薇輕啓雙唇,欲言又止。

“是群體活動,孟蓓也會去,還有些以前的鄰居朋友。”

他淡聲堵住了她想拒絕的話。

倪薇眉頭輕輕蹙起:“他去就去,關我什麽事,我就想坐你的車,和你一起吹風看海而已。”

“如果不是跟你一起,我覺得去了也沒有意義。”倪薇悶聲道,偏開頭,斜睨某個角落,說到後半句還有點不好意思。

沉默的片刻,她視線收回,不動聲色地瞄了眼謝懷隽。

燈光在他臉上打下明顯的二分光影,一面平靜從容,一面晦暗不明,不言不語之時,莫名帶些壓迫感。

或許這種壓迫感并非來自氛圍,而是他的緘默,就給她了答案。

半晌,倪薇感覺今夜的風格外涼,刮着她的小腿肚,跟蟲豸攀爬在身上似的。

謝懷隽垂下臉,保持着适當的距離,目光極深,語調平緩淡然:“倪薇,不要總是依賴我。”

“我不可能總是遷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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