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薔薇
薔薇
倪薇幾乎是用氣音在說話, 但隔着一道門,謝懷隽也并非聽不清。
他心下微微沉氣, 沉默一息後, 說:“那你穿好再出來,不用急。”
倪薇也停頓了片刻,說好。
大概是因為破罐破摔了, 她這次腦子清醒了很多,先把裙擺堆到肩膀,打個結, 提着連體泳衣穿好,也不顧後面繁瑣的交叉線繩,将長裙放下來,稍作打理。
她的動作很大,布料互相摩擦的聲音也明顯, 謝懷隽站定在門口, 在她擰開門鎖時, 稍微後退了幾步。
倪薇一開門就看見謝懷隽, 離了墨鏡看全彩的他,竟然有些不适應。
她後知後覺地想起放在臺板上的手機墨鏡,轉身去拿, 來不及整理的後背映入男人的眼簾裏,一道清淩淩的光落在她肩胛骨上,更顯清白光潔。
拿好手機和墨鏡,她沒敢看謝懷隽。
現在衣衫還不是很完整的她, 貿然戴上墨鏡未免也太傻了, 可是她的眼皮還有點腫,勉強能掀起雙眼皮, 不好看。
謝懷隽看得出倪薇的窘迫,主動伸手說:“手機和墨鏡給我,後面再整理一下。”
倪薇欲言又止。
她該怎麽和小叔叔說,她這後面的交叉繩是孟蓓幫忙系的,她根本夠不到。
“不、不用了吧,也沒什麽。”倪薇仍舊低着頭。
謝懷隽大概是明白了什麽,認命似的把外套脫下來,披在她身上。
熟悉的絲滑內襯,清冽的氣息,外套落在肩部、後背的厚重感,令她不由得安心了些,也莫名帶着幾分酸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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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經常這麽做,她習慣了,好像又沒完全脫敏。
他沒像剛才那樣走在前面,而是護在她身後,當然也并沒有摟着她。
倪薇慢吞吞往外走,發現酒吧內部雖然空無一人,但外頭已經擠滿了将要進來的顧客。
店主讓他們從後門走,剛好可以避開門口的人潮,推開木門踏上木橋臺階,倪薇不自覺地眺向海邊,波光粼粼的海面與緋紅天色相連,浸染了夕陽的餘晖,很美。
她慶幸自己沒戴墨鏡,也不由得看向身後的男人,想問他這裏好不好看。
但倪薇沒問,她知道自己已經錯過了上游輪的時間,所以在謝懷隽即将走到她身邊時,不疊地上了兩個臺階,走向那輛SUV。
車門扣緊,謝懷隽也轉而從另一端上來,坐在她身邊的位置。
本以為又會迎接良久的沉默,謝懷隽卻将車廂的擋板升起,問:“怎麽自己一聲不吭的到江灣市集。”
倪薇不知該怎麽說,想了想,體面回應:“……就想買點東西。”
謝懷隽語氣和緩:“以後不要自己一個人來,叫上朋友也好有個照應。”
原來也不需要和你說嗎?
倪薇抿抿唇,輕微的點了下頭,略帶遲疑:“我們現在要去哪裏?”
“送你去游輪上。”謝懷隽解釋,不帶任何情緒,目光清明,“游輪的航行已經推遲了一個小時,再遲個二十分鐘,也沒什麽。”
他說得無所謂,倪薇莫名聽出幾分警示的意思,下意識為自己辯解:“我真的不是故意遲到的,我以為上船還得再過段時間。”
謝懷隽“嗯”了下:“我知道。”
“你不用解釋,事情已經過去了,心裏也不要有負擔,孟蓓都和我說了,是她記錯時間和你傳遞錯誤信息。”
他的語氣再度放緩,和平常沒什麽兩樣,确實聽不太出其他的情緒。
倪薇心裏稍微放松了些,也由此得知,謝懷隽雖然與她綁定了定位,到底是沒關注過她在哪裏。不過還是托了定位的福,他能第一時間找到她。
靜默的空氣就像一杯熱水,随着彼此平和的呼吸,逐漸失去熱氣,變溫、變涼,她終究還是想說點什麽,反過來關心:“那其他人是還在等着我嗎?會不會對你不太好。”
她的話語帶了些急切,落入耳中,平添了幾分童真。
謝懷隽一時之間竟無法解析,她口中的“對你不好”是指什麽、哪方面,但她問得過分認真,認真得他不知如何回應。
半晌,他極輕地笑了下,轉瞬即逝,解釋:“他們雖然是客人,但你是這艘游輪的主人。”
倪薇微愣,對上男人極深的目光,面頰飛紅,尤其當他說:“船的主人還沒到,客人能說什麽。”
這句話徹底撫平了她的不安,并且為她揭開了禮物的一小角,而這一小角,宛如一盒裝滿蜂蜜的罐頭,熱化後,不斷往外淌蜜汁。
她想問是不是他為她特意準備的,又或者是她誤會了,這艘船是謝家的,并非完全為她所用……各種問題萦繞在內心,她決定不去問。
只要不聞不問,她就能暫時為心中的問題,妥善選擇一個最滿意的答案,也許會很虛榮,但占領絕大基數的,是她不切實際的幻想。
-
作為土生土長的北城人,倪薇什麽都玩過、見識過,唯獨還沒乘坐過游輪。
謝懷隽為她一手包攬的游輪,遠比她想象中要龐大奢華,乘載上千人的容量也不為過。
日暮色調偏冷,游輪也亮起明燈,縱向玻璃通明敞亮,最上方的弧形船艙外置景行集團LOGO,而邊上還有更顯眼的标志,是一朵薔薇。
如果說剛才的她還在給自己的幻想施加養分,那麽在這一刻,她确切的“幻想”開始生根發芽了。
但自始至終,謝懷隽都沒多說什麽,只是讓崔文林将她送到船板上。
車門敞開,倪薇稍作停頓,不由得問:“你不去嗎?”
謝懷隽還沒開口,崔文林解釋:“謝老先生和夫人在莊園歇息,謝總是打算留下來照應。”
倪薇啞言,想不出可挽留的借口。
她腦海裏甚至格外适時的,浮現起他說過的那句“不要總是依賴我,我不可能總是遷就你”。
她不知道到底是哪裏出現變故,導致他突然變得這麽冷淡,雖然他一直都如此,可是她好久沒見他笑過,也不再怎麽有肢體接觸。
其實這樣才正常,她明白。
可是她好像染上了獨屬于他的渴膚症,極力想要得到一個安撫、一個擁抱,光是披着的外套不夠,她好想。
“你送我去行不行……”
最終倪薇還是抵擋不住內心的渴求,主動詢問。
她有些難為情,因為她違背了答應過的話,況且崔特助還在車外站着。
只要謝懷隽回以沉默,不出三秒鐘,她一定會棄甲丢盔,主動自己下車離開。
一秒,兩秒。
她聽到輕微的開門聲,和男人微不可查的輕嘆:“走吧。”
倪薇心下泛起些許雀躍,站在車旁,等着男人走到身邊。
這只有一小段路,從車邊走到舷梯,從舷梯抵達船板,每上一個臺階,她都能暗暗記下數字。
晚風冷熱交替,飄忽不定,倪薇鼻息間浸染了獨屬于大海的鹹澀味,沒有墨鏡的遮擋,眼睛也有點幹。
禮賓已經在門口候着了,等她上了船,好接引到所屬的套房裏安置。
謝懷隽就在她身後停步,沒有往前走。
倪薇若有察覺,在禮賓前來接洽時,逃也似的轉過身,飛撲進男人的懷裏,雙臂箍着,緊緊摟住。
他大概是沒料想到,軀體本能的僵了下,但也就一瞬間,因為倪薇很快就松開了。
她仰起頭看向他,希望借助暖黃的燈光,可以襯得她面容好看些,眼睛沒那麽紅腫暗淡。
彙入男人漆黑似星的眼眸,她的希望蕩然無存,只剩下零落的勇氣。
他的眼睛真好看,不論對視幾次,她就像無意闖入聚光燈下,本能地想躲閃快門。
以免他産生誤會,倪薇雙臂落下,大大方方地解釋:“抱一下,補償。”
她說得言辭鑿鑿,偏偏聲音略帶沙沙的滞澀,不夠大氣。
謝懷隽記得這是他們之間的約定,可是這個約定,随着不該有的念想,本該剔除。
可是稍微越界些,也未嘗不可。
他不知是在說服誰,但說在心底,總歸是給自己聽的。
謝懷隽輕輕“嗯”了聲,拿出那副墨鏡,解開交疊的鏡腿,擺在她鼻梁上。
她的視野一下子變得黑暗,直到他溫熱寬厚的掌心落在頭頂,輕輕地揉了下,傾身說:
“祝你生日快樂,我的小公主。”
隔着墨鏡,就像多了一道保護罩,她可以借此盡情避開目光,也可以直面他深邃清明的雙眼。當視野備受阻礙時,她的聽覺嗅覺,都變得格外明朗。
他低沉好聽的嗓音,随着熱氣淌在她耳廓;他身上好聞的氣息,取代了陣陣海風,掠過她的心底。
他說他的小公主。
這是從未有過的稱呼。
可是她好想長大啊,不想做公主。
-
禮賓帶她來到頂端套房,這裏可以看見更遼闊的海域,也可以望見岸邊密密匝匝停駛的轎車。
倪薇拉了拉西裝外套,走到落地窗邊,睥睨向岸邊地面,天色太暗,縱使有路燈照明,這裏的車輛太多,她還是無法分辨出哪輛是屬于謝懷隽的、哪輛是其他人的。
游輪已經開了,平緩駛向海面。
“對唔住啊,我真沒想到船會開得這麽快。”孟蓓雙手合十,極其真誠地與她道歉,看見她身上搭着的西裝,笑着問,“不過看來結局是好的,你小叔叔把你送過來了。”
倪薇莫名從孟蓓眼裏讀出贊許,沒太在意,轉而向送來禮裙的侍者道謝:“就放這兒吧,我自己來。”
孟蓓看眼推來的幾套高定,啧啧稱羨謝大哥的手筆,利用自己的專業為倪薇推薦哪套更合适。
曲儀青也樂得玩搭配游戲,倆人一唱一和的。
“這套設計感不錯,但是配色太素了。”
“我也覺得……這個呢?”
“黑色雖然百搭,只可惜不适合過生日。”
“這套、還有這套,感覺都很襯倪薇。”
“點,你最鐘意邊件?”孟蓓挑眉問。
倪薇掃了眼她們各自手上挑出的禮裙,沒有從中二選一,而是拎出一件墨綠色的露背裙。
這套款式簡單,遠沒有孟蓓曲儀青手裏的兩套驚豔,但絕不脫俗,最重要的是……謝懷隽今天的領帶是墨綠色的。
倪薇稱不上有多喜歡綠色,這是放在衣櫃裏絕不會第一挑選的顏色、是渺小到作為胸針、耳墜等綠葉飾品的顏色,可一旦冠上非比尋常的意義,所有的常規必然會置之腦後。
兩位女士并沒有強求她必須二選一,在她穿上為自己挑選的墨綠露背裙後,反倒一個比一個會吹彩虹屁。
“美美美!真的特別美!”
“這套禮裙款式簡單,反倒襯得祖母綠珠寶更耀眼,行啊,你太會搭配了寶貝!”
西裝外套被送去簡單清理,返還回來後,倪薇又重新披在肩上,撩開夾層的頭發。
曲儀青不解:“你穿露背裙怎麽還外搭西裝,而且看起來size也太over了吧。”
倪薇沒說話,對她的塑料英文無比佩服。
孟蓓笑了下,打圓場:“出面其實都幾凍嘅,着件外套都正常,到時候係室內再除就好。”
-
晚宴人頭攢動,不輸給市集帶來的熱鬧。
倪薇興致缺缺,既參與不進大人的商業場面話,又不願應對同齡人的示好,她就像游離在外的靈魂,但又只能桎梏在這艘游輪上。
宴席的餐點她吃得半飽,從曲儀青那裏聽說,晚上整十二點,上空将會放煙花。
倪薇對生日宴的流程爛熟于心,畢竟是她提前與謝懷隽溝通的。謝懷隽從來不會準備什麽驚喜,通常是有什麽就說什麽,很符合他一貫的風格。
除非他能突然出現在這裏。
……但也不太可能。
倪薇被身邊人簇擁着通往頂樓豪華間,這裏四面牆由玻璃拼接,可以坐在沙發上觀賞煙花秀,也可以走到戶外陽臺與晚風親密接觸。
絕大多數人都選擇待在室內,可當上空炸開第一束金花時,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往外走,紛紛圍繞護欄仰望驚呼。
倪薇也不意外。
11點32分。
距離第一束煙花綻放,已經過了兩分鐘。
她手裏攥着的手機,此時忽地在掌間震動。
倪薇低頭查看,瞥見來電是謝懷隽時,本能地心頭一動。
“小叔叔?”她輕聲問。
對面“嗯”了一聲:“是我。”
“看見煙花了嗎?”
倪薇下意識點頭,意識到他看不見,又說:“看見了。”
她想問他現在在做什麽,不過大概也能猜到,只是沒想到他會打電話過來。
倪薇看向那裏繁茂的燈火,幾棟大廈鱗次栉比,無愧為當地不可多得的盛景,也許是受到氛圍感染,她忽然不由得贊嘆:“我還看見了景行大廈,好高好醒目。”
她想,她真的很文盲,大腦短路了才說出這麽寡淡的形容詞。
耳畔傳來極輕的笑。
倪薇耳根微紅,抿唇不說話了。
“我這裏距離煙花會比較近,你戴好耳機,可以聽到聲音。”謝懷隽淡道。
與此同時,天邊又劃出一道道階梯式的瑰麗金花,如瀑布下墜,又像劇場拉開帷幕般,如夢似境地照亮整個夜空。
而這的确只是剛開始,後方接連綻放的煙花,實在令人目不暇接。
她驚豔地觀賞了良久,直到侍者貼心地送來一副耳機,為她連接戴好。
耳機服帖地置在耳中,确實從電話那端,聽到同煙花蹿升炸開的聲音。
倪薇有些驚訝:“你在煙花附近嗎?”
謝懷隽:“嗯。”
倪薇看向那端,煙花綻放的位置恰巧在景行大廈附近,能聽見聲音好像也正常。
她擡起手,手指浮空地輕點那裏的高樓,半是确切的語氣:“你在那棟樓的裏。”
謝懷隽沒應。
與此同時,侍者也将她的生日蛋糕推來,九層高的蛋糕猶如高塔,外壁嵌滿了薔薇,正映襯了她的名字。
很俗套,可是沒有人會不為之心動。
曲儀青甚至都開始尖叫了,好說歹說要求幫忙點燃蠟燭。
倪薇佩服他們的行動,竟然可以把蛋糕穩穩當當地送過來,雖然也只擺在休息間裏。
按照她心中所想,她是希望這蛋糕蠟燭是由謝懷隽來點的,可他既然不在,換做誰都可以。
11點50分。
煙花秀将在12點鐘準時結束。
倪薇其實還沒太看夠煙花,不舍得就這樣配合流程而錯失部分煙花。可是為她慶生的人實在太多,在一圈人的祝福下,倪薇不得已回房,準時準點地預備許願儀式。
謝懷隽沒說話,電話也沒挂,寂靜了幾分鐘。
倪薇私心地将這通電話當做他的陪伴,于是一直戴着藍牙耳機。
11點57分。
蠟燭徹底點燃完畢,衆目睽睽下,倪薇站在尺寸較小的蛋糕前,雙手交叉,閉目許願。
耳機裏适時地響起悠長的哨聲,她心裏稍稍一驚,緊接着便聽見男人低沉的聲音:
“蠟燭我已經替你點好了,在許願了嗎?”
她心裏很亂,其實也不知道許什麽願,聽到這句話,本能地睜開眼。
視線越過薔薇高塔蛋糕,在那透明玻璃窗裏,在她泛棕的瞳孔裏,滿是綻放的煙花。
熠熠生輝,光華奪目。
十二點鐘,屬于昨夜的第二天,屬于她十九歲的第一天,終于到來了。
今年她十九歲了,距離謝懷隽二十八歲的生日,那個代表冬季的十二月,還有三個月。
而這三個月,是她年歲上短暫與他相近的時刻。
她虔誠而敬畏地珍惜着。
謝懷隽沒問她是什麽心願。
倪薇幾乎是一瞬間便想好的,吹散燭火,聲音輕淺:
“我想早點長大,謝懷隽。”
這樣你就不會總覺得我是在依賴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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