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越軌

越軌

今晚是跨年夜, 謝家園林聚焦了本家的、外姓的,稠人廣衆, 格外熱鬧, 宴席擺放的餐桌裏三層外三層,說是盛會也不為過。

随着年歲增長,倪薇常常從旁人那裏聽說, 近幾年的年味都特別淡,節目也不好看,但她從小在謝家大院長大, 并不這麽認為。

觥籌交錯一圈下來,她的紅包鼓鼓囊囊的,吉祥的車轱辘話來回說,嘴皮子都快打起架了。

回到主桌,她還沒歇下來, 又被謝宛桦支起, 向爺爺奶奶、表親堂親家問好。

謝懷隽也在主桌住位上, 輪到他時, 因着剛才的招呼,倪薇稍微放松了些,柔聲喊了句:“小叔叔, 新年快樂。”

謝懷隽低眉嗯了聲,将一包紅包遞給她,掩在襯衫袖口下的手腕露出了一截,戴在手上的腕表赫然是那只改良定制款。

倪薇遞接的手指微微蜷曲, 停頓一息間, 被眼尖的謝宛桦發現:“這只表之前好像沒見你戴過,看起來好精致呀。”

謝懷隽一改往常的冷淡, 唇角微掀:“大家都這麽說。”

這個“大家”是誰,倪薇不得而知,望着他漆黑如墨的雙眼,她心跳微動,莫名聽出了幾許“嘉獎”的意味。

回到座位上,她與謝懷隽隔了有五六人,恰好是面對面。

謝景山看眼謝懷隽旁邊的空座,還問她怎麽不過來坐,以前不是老粘着小叔。

菜還沒上齊,沒有人動筷,倪薇下颌微斂,手一直在擰桌布。

別人随口一說的調侃,就跟下了針雨到她心髒上,紮得密密麻麻都是。

這頓飯倪薇簡單吃個七分飽,沒打算湊熱鬧,上樓回房間洗完澡便換上了睡衣。

她從包包裏翻出了收納到夾層裏的手鏈,落放在掌心,五指合攏,最終還是收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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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她而言,這條時常佩戴着的手鏈,是春心萌動的标志。

而當她需要遮掩去時,就不該戴在手上,即便這樣做是欲蓋彌彰、沒什麽用的行徑。

況且今天已經犯規過一次了。

倪薇深吸口氣,以“大”字的姿态躺平在床上,擡手懸挂起掌心的手鏈。

手鏈在半空微蕩,無異于催眠懷表,但倪薇絲毫沒有困意,心底反而滋生出了幾分煩悶。

不僅僅是面對謝懷隽的尴尬,還有阿姨、表姑、爺爺奶奶自認為無足輕重的調侃玩笑話。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倪薇真的沒想和謝西霖扯上任何關系。

在很小很小的時候,因為大人常常将她與謝西霖配對,她真的沒少被謝西霖欺負過。

更別說今天謝景山還說,這要放在古代,他早就讓謝西霖和她定親。

倪薇如坐針氈了一晚上。

被大人當做玩笑。

被謝懷隽聽見。

而且……他還不為所動。

倪薇揉揉泛酸的眼角,從床上起身,挑了件襯衫牛仔褲,打算出門散散心。

謝家大院就在半山上,後院的園林很大,夜幕降臨華燈初上,從遠處看就是滿山的火樹銀花。

倪薇熟稔地繞過宴會廳,從戶外樓梯下樓走到後院,輕快的步子踏在雪地裏,她不由得玩心四起,刻意踩在積雪上。

園林回廊蜿蜒曲折,旁側是結了冰的池塘,倪薇記得以前夏天經過這裏,常常被連着咬好幾個包。

現在冬夜寒冽,蟲豸杳然無蹤,倪薇反而覺得有些過于安靜了。

她慢步走過回廊,循着記憶找以前常坐的秋千,不知有沒有被拆掉,不過這個季節估計也坐不成……

剛轉過彎,借着照明路燈,倪薇在地上看到一道颀長而若隐若現的身影。

來祖宅的人大多坐在廳堂裏敘舊,倪薇倒是想不出除了自己之外,還會有誰在外面瞎晃悠,而且還不一定認識。

她心裏忖量着,旁側松針不堪重負,落下了一團雪,結結實實砸在她三兩步的距離之外,松碎白絮飛濺,擦過外露的手背。

松針還在搖曳,倪薇也跟着向後退了半步,輕撫手背:“吓死我了……”

她低聲喃喃,也沒想讓誰寬慰,只見不遠處影影綽綽的身姿倏然清晰明朗地出現在眼前——

男人一身黑壓壓的西服,略一側身望她,清隽疏冷的氣質,近乎融于風中。

袖口下的那只手,正攥着一只涔着金光的金屬點煙器。

倪薇頓時意會,本想拔腿就跑,可是進入他視野裏,她本能的走不動道,只能不尴不尬地駐足在原地。

謝懷隽微斂點煙器,偏了偏頭,平靜而自然地搭腔:“這麽晚出來做什麽。”

從回祖宅起,倪薇就沒什麽機會和他說話,一是人太多忙不過來,二是她不再找他還刻意回避。

倪薇沒料到深更半夜出門閑逛一趟居然都能碰見他,心下沉落幾分,有些緊張:“随便逛逛。”

謝懷隽擡手,五指微攏,向她招手示意。

他的面容半邊處于陰翳下,深邃黑沉,思緒不明。

倪薇依舊站在原地,沒想走過去,随口扯了個謊:“……我有點兒困了,想回去睡覺。”

嘴上這麽說,可她到底還是需要他的一道通行證,不敢随便就走。

謝懷隽手臂下垂,慢條斯理地輕咬二字,竟有幾分說不出的溫雅:“很困?”

是完全不信的語氣。

假期,開學。

相處的178天零21小時裏,她的每時每刻、每分每秒、一舉一動、一言一行,幾乎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如果把她比作實驗裏的小白鼠,那麽謝懷隽便是掌握了她所有信息的實驗員,包括也不限于知曉她每日行蹤、社交圈常來往的對象、一日三餐飲食情況……

他完全可以通過精妙而準确的數據,推算出她現在的狀态、心理活動。

在他面前她就是這樣。

就是這樣如此的一覽無餘。

“過來我這兒。”謝懷隽又淡聲喚了句,和下午的語句無異。

倪薇眼簾低垂,看他腳下踩踏的雪,分寸不離,站定得如此穩當,似乎早早預料到她會去,或者說——該去的人是她。

倪薇覺得自己是該與他保持距離,所以不敢動也不能去。

可是他呢?

這是什麽意思?

倪薇無法理解。

出于這種不理解,倪薇最終還是邁出一步、兩步,向他走去。

保持一臂距離,她就站在謝懷隽跟前。

晚風輕柔,稍稍攜過他身上清冷的氣息,倪薇并未聞見煙草尼古丁的氣息,但還是問了句:“你在抽煙嗎?”

謝懷隽收起點煙器,極輕地笑了下:“不是。”

不待倪薇猜測,他雙眼微深,擡手掌心向上,坦白道:“吃糖。”

望向他寬厚的掌心,倪薇确實看到拆開包裝的糖紙。

是她避免暈車,常吃的那一味。

“以前我感到煩悶的時候,常常會借煙消愁。”謝懷隽倏然說起,将糖紙放進口袋中,“但是現在抽煙對我而言并不能解決什麽,反倒是吃這幾顆薄荷糖有些用。”

倪薇看他又拿出了嶄新的兩顆糖,展示在她面前,似乎是示意她吃下去。

她沒有輕舉妄動,直至謝懷隽親自拆封了一顆,送到她唇邊。

他的指腹近乎要捱過唇瓣,倪薇心下微緊,圓碌碌的雙眼視線上移望向他。

近距離下,男人原先只有半邊濃影的面容清明了許多,依舊儒雅平和,漫不經心。

而他是那樣平靜、光明正大地喂給她糖吃。

分明不久之前,她還坐在他的腿上親吻過他。

也許心裏不正常的只有她,只能有她。

毫無疑問,這是一道測試性的課題,他是考官,而她是學生,他在審視、測試她。

放在從前,倪薇一定會伸出舌尖,毫不猶豫地抿住糖,含在嘴裏。

可她對待其他異性,從來不會這麽放肆。

倪薇伸出手,手指撚起遞過他給的糖,放入口中。

冬天戶外吃薄荷糖,真的好涼。

倪薇本就不困,現在頓時提神醒腦。

她眉頭微微皺起,借着路燈暖光,謝懷隽注視得一覽無餘,輕輕一笑:“這麽乖。”

“好孩子。”

他擡手按撫她的頭頂,沒什麽溫度的手指沒入發絲間,迫使她低了低頭。

倪薇本以為他下一秒就會收回手,不曾想他的手順勢下滑到她面頰上,指腹輕輕揉捏耳後、耳垂、下巴肉。

她剛低着的頭,被他輕而易舉地擡起,目光不得不與他交彙。

謝懷隽猶如把玩着一只品相極好的玉器,眸光溫和詳細地描摹她。

倪薇的呼吸不自覺放緩、屏息,大腦因供氧不足而短促宕機,連聲線都很低微:“小叔叔……”

謝懷隽“嗯”了一聲,不鹹不淡:“還以為你不認我了。”

他依舊沒有放下手的意思,反而用虎口扣着她的脖頸,使下巴包攏在他掌心上。

他略帶薄繭的拇指輕輕揉磨她的面頰,隔着柔軟的皮|.肉,似乎在與她腔內含着的薄荷糖互動。

倪薇有些不适,是從心理上的不适,而且她的身體……好熱。

“過年回家怎麽走得一聲不吭。”謝懷隽問。

當他話音落下,倪薇才明白這種不适與不自然是如何而來的。

又是帶有懲戒意味的審問,可她沒辦法違抗,如果他不願意松手。

在她出神的一息間,謝懷隽按壓面頰的虎口似乎微微收緊、合攏了些。

薄荷糖還未化開,硌着她的舌苔、口腔側壁很不舒服。

倪薇從沈饴靈那裏聽說過,在最後一門考試結束後,謝懷隽曾來學校找過她。

否則也不會打電話給輔導員,又給她發消息問在哪裏。

放在從前,倪薇一定會很開心,可是現在她只覺得無所适從。

“和同學一起坐高鐵了……比較省錢。”

倪薇很謹慎地找了個借口,又補充道:“我也和家裏人說了。”

答非所問。

謝懷隽雙眼微微眯起,慢條斯理地輕動指骨。

一下,兩下,三下。

“我是知情,但不知道你為什麽擅自坐高鐵回北城。”謝懷隽聲線偏冷。

“我理解那天之後你會不開心,不願意見我,可這并不是你與我商量,就可以随意買票回北城的理由。”

“你應該給我一個合情合理的理由,就現在,告訴我。”

暑假寄住在他身邊時,倪薇本以為他不茍言笑的外表下,是溫藹平和的,只是需要時間去用心滲透。

但她現在發現,他骨子裏還是冷的,是習慣高高在上,掌控一切的上位者。

每一面都是他,因為從未見過他生氣,倪薇就擅自主張認為他是那樣的、這樣的。

倪薇忽然想到,先前無意間撞見他問責下屬,似乎也是這副模樣。

淡漠的平易近人,冷靜的訓責排揎。

就連當初從他腿上下來立正站好,他的西裝褲也從未有過一絲褶皺。

他真的對她溫柔過嗎?可能只是從未觸怒到他的底線,被圈養在安全區。

看完演唱會回國,他向她握手言和,但并不會特意在球場照顧她;他從萬蘅山接回她,聽到她的心願,也并沒有滿足她的心想事成。

失約再補償、給顆甜棗,不允許依賴、但需實時報備。

煙花秀是一碼事,沒有陪同慶生點蠟燭又是令一碼事。

其實他根本就沒有在意過她的想法,只是想做的時候,才稍微從指縫間淌出一點蜜滋養她。

倪薇忽然覺得很心酸,她感覺自己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無知無覺,還替他找補,真是無藥可救了。

倪薇輕輕地吸口氣,悶聲說:“我不知道。”

“我想上廁所,你可不可以放我走。”

她握着他的手腕,想将他的桎梏松開。

謝懷隽并未如她所願,掌心仍然持控着她的面頰,并伸出另一只手細細撫過發絲間的雪花。

他的舉止輕微而從容,反倒顯得她像神經過敏的刺猬。

短短幾秒,有一個世紀那麽長,嘴裏的糖已經化了,他松開控着她下巴的手,倪薇也歇下逃脫的心,蹙起的眉頭有意無意出賣了她的不情願、窘迫。

“放輕松,不論如何,我還是你的親人。”

謝懷隽的語氣很平和,落到倪薇耳中,卻聽出了另一層含義。

他笑了下,笑意不達眼底:“平時膽子不是很大,今天這是怎麽了。”

“這幾天在朋友家玩得不開心嗎?”

倪薇眼裏起了霧。

他分明什麽都知道,還要聽她說、從她口中套話。

這不是第一次,以前就有過,只是那個時候的她根本沒有發覺。

她不能不回答,否則他根本不會放她走。

多說多錯的道理,倪薇了然于胸,回避了關于情緒的問題,小聲說:“玩累了。”

謝懷隽不鹹不淡:“是麽。”

“所以一條消息也不回,一通電話也不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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