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犯禁

犯禁

吊頂的彩燈繼續旋轉, 大屏幕進入倒計時，一段帶有輕快旋律的前奏鼓動着耳膜, 将熱烈充斥整個包廂。

倪薇将那盒首飾扣上, 故作鎮定地找了個借口離開，她的心弦似乎還沒從那首歌拉回，又或者說, 還沒消化好那條信息。

她隐隐靠近了那個答案，可是她不想相信。

這怎麽可能？

晚上八點半，倪薇先行走出KTV包廂, 一路下了三樓，走出商城。

星彙步行街此刻正處人流量最大的時候，人潮熙來攘往，很是熱鬧。倪薇四處巡視，像無頭蒼蠅一樣, 只能在傻站在階梯上。

她攥着手機, 心律紊亂得不行, 震得太陽穴都突突跳動。

對面造價最高的商城屏幕暗淡, 轉而有類似倒計時的字幕在跳動，倪薇沒太在意，因為她的目光率先被一道落拓熟悉的身影所吸引。

與那人四目交彙的一瞬, 時間像是被實體化，不斷拉長、延伸，連可呼吸的空氣都凝結了。

倪薇心跳驟停，雙腿跟灌了鉛一樣, 每走一步都沉重無比, 震得她胸口疼。

她闊步邁去，男人也向她走來, 在落腳到最後一道階梯時，她還沒做好應對準備，後腦勺便被對方以掌按到胸膛上。

“你來找我了。”他濕熱的鼻息是貼着耳廓淌下的，帶了些篤定的意味。襯衣下蓄力的臂膀緊緊箍着她不松手。

倪薇根本沒什麽心思和他耳鬓厮磨，尤其當他說出這番話。

她用雙手抵着男人寬厚的胸膛，致力于拉開距離，可不論她如何用力，也只是将手夾在彼此身軀依靠的區間。

謝懷隽很仁慈地松開了扣緊後腦勺的手，卻依舊桎梏她于臂彎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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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距離下望着他斯文儒雅的面龐，每一寸每一處，都是那樣真實清明。

倪薇人都要氣炸了，聽他這話，再想到那場賭注，幾乎是下意識駁斥：“才不是找你。”

她聲音不敢太大，因為這裏人太多，可她幾乎快要失去理智了。

謝懷隽雙眼暗了暗，聲音很低：“你還要找誰？”

反正不可以是你。

倪薇呼吸微窒，想這麽說，卻有些難以開口。

“X9234T32。”謝懷隽緩聲說出這一串系統自動生成的ID，完全将她心裏的那麽一絲期望拍滅——

“是我。”

短短兩個字，又是一道從天而降的雷電落到倪薇身上，霹得她外焦裏嫩。

倪薇氣得肺都快炸了，終于還是忍不了在大庭廣衆下發洩：“你是不是故意的！”

她在線上那樣畢恭畢敬地喊“老師”，喊了快有半年；她向他傾訴內心，各種悲愁垂涕自我哀矜；她還感謝他的輔導，送保溫杯；就在剛剛，她甚至和他本人說起“想他”的事，而且不止一次，還要更早、更早……

她那麽坦誠，他卻跟精分了一樣，線上線下兩幅面孔，在她身邊潛伏了那麽久，而她居然一概不知，甚至還說出了那麽多不該說的話。

尴尬、無措在想通的一瞬，猶如冷水從頭頂潑下，激得倪薇打了一陣冷顫，惡寒從心底湧出，連帶着被欺騙的憤怒也被點燃。

各方情緒湧上來，倪薇說話的嗓音滞澀而顫抖，顯然沒有什麽威懾力：“騙子！”

“你居然監視了我大半年，假惺惺的大騙子！松開我！”

倪薇試圖破開他的臂彎，但不論她如何用力掙紮，争取到的空隙都聊勝于無，和先前無異。

目光越過他身側，倪薇甚至能看見過往路人異樣的眼光。

她太好面子，根本無恥不過謝懷隽，所以力量和聲量都漸漸變得微弱。

夜裏風燥，她鬓邊的發絲被汗水粘連在面頰上，雙眼滢然而泛紅，好像随時就能往外淌淚。

謝懷隽垂眼，心底微動，以商量的口吻低聲輕哄：“我之後會和你道歉，你想怎麽對我都好，先和我回家。”

“道歉？道歉有用嗎我問你！”倪薇反問，如果是在演武俠劇，那她現在絕對會嘔出一口鮮血。

倪薇捶了下他的胸膛：“誰要和你回家！”

如果他的欺騙構成了詐騙罪，她一定第一時間舉報他。

這是倪薇想過的最好的懲戒，但恐怕說出口都會惹他笑。

她真的拿他沒辦法了，不論是近乎半年的監視，還是一場人心惶惶的賭注，他總能擺出游刃有餘、甚至是溫和平靜的姿态。

“你騙了我這麽久，你還想讓我跟你回家，讓我喊你老師你很爽嗎？偷偷關注我滿足到你的窺探欲了是嗎？你、你這個卑鄙無恥的騙子！……”倪薇都說不出話了，只能用一下又一下的手掌去捶打他。

她發洩的捶打，對于謝懷隽而言根本稱不上什麽，甚至連說話的嗓音都沒打散，還是很平穩：“你很生氣，我知道，我也能理解。”

他低了低頭，語氣變得很低啞，還帶了點滞澀：“其實在一開始的時候，我沒想過要這麽做，只是在你走後，我突然很想你。”

“隔壁的房間空了，客廳的游戲機沒了，書房裏你的畫也不見了。明明到處都有你的生活痕跡，只要一閉眼就能想起，可是睜開眼，哪裏都是空落落，你全都收拾得一幹二淨。”

“那時我還覺得你的行為幼稚可笑，認為你會受不了外面的苦，很快就會回來。”

“但是你沒有。”謝懷隽笑了下，眼底卻起了些許霧色，“這是出乎我意料的第一步。”

“你總說我工作忙，沒空陪你，後來我确實抽出空，常常去你校門口、租房的樓下看你，但是你不需要了，我也以為我只是盡一下責任，像往常一樣例行一周看一下你。”

“後來我才發現，我根本不能滿足于此。我很想你，也想見你，就像你當初期盼我那樣，見一次面吃頓飯也好，臨時打通電話說說話也好，我都想，很想。”

“你在平臺上的視頻，每一支我都看了不下十遍，這不是誇大其詞，也不是什麽炫耀的資本，我只是想告訴你，我非常想你，以至于發現你直播時，就不由自主地留下評論，和你有了并不光明的交集。”

“以前你看一會兒書，就會開始不耐煩，生澀難懂的英文單詞對你而言是洪水猛獸一樣的存在，這麽形容或許并不貼切，甚至有貶低你的意思，但我向你保證，我并沒有這個意思。我想說，你确實成長了許多，當你開始在外租房、一個人勤勤懇懇考證的時候。”

“我欣慰也感到不忿，但實際上，即便你沒有成長，還是原來那個喜歡撒嬌、賣乖、做些無傷大雅的惡作劇的女孩，我也依舊喜歡你。”

“欣慰是因為你的生命力頑強，不忿是因為你的成長與我無關。”

說到這裏，謝懷隽沒再往下說，他沒辦法、也不想告訴倪薇，他的私心與妒心究竟有多重。

哪怕她已經看清他真實的面龐，并且為之感到恐懼。

他是一個自私自利的人，也不是什麽正人君子，一旦想做什麽，哪怕違背道德倫理，他也絕對會去做。否則也不會僅憑養子身份，就牢牢坐上如今的位置。

清高是杜絕一切無用社交最有用的保護色，早在最開始時，他就可以很好地拿起長者身份，明确制止倪薇那份“不正當”情感的延伸。

是他有意放任，是他自甘堕落，拉她深陷泥潭、沼澤，在他放任自我，将一切罪與愛推脫到倪薇身上時，其實也是無形将她推走。

謝懷隽一直以為一切都不算晚，因為倪薇喜歡他，他一直都知道，也不認為短短幾個月，她就會移情別戀、喜歡別人。他太清楚這些了，以至于被所謂的自信所蒙蔽雙眼。

所以在看見她身邊多了個異性的時候，就有種珍寶被他人觊觎且偷走的感覺。

謝懷隽想，他或許不該如此描述倪薇，她是人，活生生的人，會有喜怒哀樂，不再喜歡他之後，也會厭惡他、埋怨他、恨他。

他這一生都沒有光明磊落的時刻，而她卻在他撕碎面具之前，一直将他奉為神明。

她為什麽會這麽可愛。

也這麽傻。

他的心已經為她軟化成水，在胸腔下泛濫成災，翻湧成海，直到他發覺時，這裏已經是一汪深不見底的深壑、淵海，所以，他太需要倪薇來填充。

倪薇沒了掙紮，以圓溜的雙眼瞪着他，似乎還沒太消化好這番話。

謝懷隽很想吻一吻她那忘記眨眼的眼角，他是這麽想的，也順從了心願，所以即刻低下頭，在她那處輕輕碰了下，嗓音很低啞：“和我在一起，可以麽。”

其實在倪薇沒有回複X92之前，謝懷隽根本沒想過将坦白這件事作為賭注獲勝的籌碼，這場賭注他根本不在乎輸贏，不過是給倪薇喘息的機會，讓彼此的劍拔弩張放一放。

說來可笑，直到現在，他還是那樣卑鄙、下流。

賭注輸了又如何，他想要倪薇，倪薇怎麽也逃不掉。

他知道自己對倪薇還不夠好，可是他嫉妒X92，這個不完全是自己的身份，竟讓倪薇還要尊敬、友善。明明這些本該屬于他。

謝懷隽心底輕哂，虛貼在女孩眼角的唇并且離開，并且隐隐有下落的意思。

在他即将吻上之時，胸腔卻倏地被一掌抵住。

倪薇向後縮了縮下巴，眼底蓄着淚，滢然而溜圓，因為皺眉隐隐有外溢的意思。

謝懷隽知道，她大抵是心軟了。

可她依舊倔強，有自己的底線。

這一掌的抵抗，就是證據。

倪薇雙唇微啓，要說的話即将溢出，便被男人扣住後頸，以溫熱柔軟的雙唇包含住。

他沒有撬開唇齒，但依附她微露的唇縫，互換了彼此略顯短促的呼吸。

這個吻具備着複雜的侵略性與包容感，侵略在于他的意外之舉，包容在于他善于引導渡氣。

倪薇不自覺地眯起雙眼，面頰滾燙極了，宛如墜海尋找浮木般，拽着他的領帶，死死不撒手。

這個吻不該發生，可是她縱容了。

在倪薇無力接洽這份複雜之時，她終于不由得向後踉跄，企圖拉開距離。

距離是拉開了，可他們濕潤的雙唇卻連結着潋滟的細絲，倪薇望着謝懷隽的面龐，感覺到一絲絲難以對視的色晴。

因為這種難堪，她終于忍不住吐息：“我、我不能接受……”

謝懷隽“嗯”了聲，雙眼微深：“我知道。”

“可你該履行賭注帶來的結果。”男人寬厚的掌心攬着她的腰，略一傾身低頭，将下巴抵在肩窩上，嗓音很低：“二十歲生日快樂，倪薇。”

彼此依偎下，倪薇并沒看見謝懷隽的面龐，她的瞳孔被突然亮起的大屏幕所取代，思緒也因而被抽離。

不為別的，那屏幕上投影的就是她。而且是在港島太平山頂上，帶着婚紗頭飾的她。白色的頭紗被風吹偏，她一手牽着紗角，一手以掌遮攔刺目的光，露出明媚肆意的笑容，連脖頸上的碎鑽項鏈都為之黯然失色。

倪薇稍怔，看見投屏的那一刻，她更加确定，不論自己做什麽，其實都是在他掌控之中。

這是謝懷隽給她的，必須收下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