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章

第 1 章

是夜,墨雲攢集,夜風呼嘯。

趙四平是被一陣惱人的嘤嘤哭聲吵醒的。

他睜開眼,謹慎地挪了下腦袋。

野寺破舊,門扉早被歲月侵蝕得看不出原本模樣。神佛座下香火綿延不休,是盛世才會有的景兒。而今年月,人都填不飽肚子,更遑論無聲無蹤的神。

這座不知何年何月建得寺廟,起初是本地人用來供奉山神的。

山神神像原是泥土胚子外頭糊了一層紅,風雨從大洞頂上肆意眷顧,神像拈姿大半截不見,只剩佛尊腦袋,其中右眼缺口,一道紫電驟然閃過天際,慈眉善目的山神像忽而猙獰,兇神惡煞起來。

電光閃過,一陣轟隆巨響緊随其後。

神像座下哭着的人被雷聲吓了一跳,驚恐地擡眼看向天際。

越過他肩頭,回眸幾寸,便能瞧見神像右眼不再是黑乎乎的窟窿,而是一顆活泛的眼珠子。眼珠子幽幽地在廟裏掃了一圈,瞧這大半夜攪擾自己好覺的不是什麽惡鬼,而是個凄慘的人,便放下心來。

趙四平縮回身子,阖眼意圖續上前夢。

方才他在夢中正跟哥哥們說自己大戰野豬的事跡,得意着呢,突然被細碎的哭聲給吵醒。

只是剛閉上眼,那止住的哭聲又嘤嘤繼續,耳畔嗡嗡的,趙四平不耐地蹙起眉頭。

從眼骷髅裏頭往下看,抱着膝頭可憐兮兮蜷在佛像座邊的人竟是半大少年,瞧不清面貌,一邊哭一邊絮絮,爹呀娘的。

趙四平忍不住猜測,這人難道遭了難,爹娘死了,只活下他一個?

關老子什麽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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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說。

天大地大,睡覺最大!

趙四平白日裏走了十幾裏山路,一路只尋到幾個幹癟的果子。肚子鬧海,尋到這麽個避風的窩,好容易抗住餓才睡着,哪來這麽個黴貨!

雷電過後,簌簌渺雨襲來,半大少年越發絕望,癡癡望着濃夜,不知是想到了什麽,哭得愈發傷心,抽抽搭搭的。

趙四平:“.......”

“座下何人?快些走遠,莫要攪擾本神休......修煉!”

寂靜的廟裏突然傳來話語聲,少年驚恐萬分,像個受驚兔唰得閃出去。

過會兒,少年探頭探腦,廟裏杳無人身,擡頭望,只有一個腦袋完好的半殘佛像。

他腿窩還打着顫,腦海裏方才聽到的話此時才入了竅,“請...請問您是哪門真佛?”

趙四平只想打發他走:“大膽!”

與此同時,曲起指頭扣在像身內側的一處。

空蕩的寺廟立時傳來一陣如敲鐘的宏聲,悠遠而神聖,令人心生敬畏。

門口的少年撲通一下跪了:“佛祖恕罪,弟子無意冒犯。”

想起佛祖方才的話,補道:“弟子擾了您清修,還請見諒。弟子這便離去。”

說罷,就要轉身。

透過窟窿看清一切的趙四平露出得意的笑容。

還挺好騙!這要是他,才不信什麽神道,非得看看糊弄百姓的佛長了幾個眼!

瞧着人消失不見,趙四平放心地縮回去。

鬼老天又下雨,幸虧這佛像頭顱還在,他能睡個安生覺了。

只是睡意剛泛起,外頭突然傳來一陣慌張的腳步聲。

腳步聲入了廟,停在不遠處,熟悉的哭腔再一次傳至耳畔。

“佛...嗚嗚...佛祖,救命!”

趙四平火氣湧到心口,湊到窟窿眼上。

果然是片刻前離開的少年。

“你回來作甚!”

少年等到佛音,宛若捉住救命稻草:“佛祖救命!外頭兇徒追我,他們要殺我!佛祖求您降下天罰,快快把他們收了吧!”

說罷跪下咚咚地磕起頭。

趙四平往他身後眺望,濃夜昏沉,什麽也瞧不見。

只是這少年一副吓出魂的樣子,他只好讓他不要再磕頭:“是什麽人要殺你?”

少年抽噎着:“那些人...是我家的仇敵,幾日前闖入我家中,殺了我爹娘和妹妹,還一把火燒了我家。家中護衛救我逃出,一路被他們追殺。”

“今日又被他們追上,我與護衛走失,才流落到此。”

想到外頭追來的人,只怕家中護衛已遭屠殺。

他越發哀求:“佛祖,弟子、弟子求您,求您救救我!弟子保證,日後若歸家中,必給您修金身蓋高廟,您座下永遠不缺香火供奉!!!”

真佛一副不買賬的樣子,慈憫目垂落不知何處。

‘真佛’趙四平快煩死了。

美夢幾次三番被打斷,竟還沾上了這檔子纏人的買賣。

他有什麽本事救這哭哭啼啼的少年?

對!少年可憐!

家人慘死,宅院被燒,護衛也與他分散,身後還有追兵索命。

但這亂世,誰人不可憐?

當年邊城雪災,胡人鐵蹄踐踏,怎也不見有人聽聽他趙四平的求救呢?!

趙四平往角落一縮,執意不管外頭苦苦哀求的聲音。

少年久未得應,絕望彌漫周身。

他癱軟在蕭索地上,卷起袖子抹去淚珠:“阿爹,阿娘,淮兒這便下來尋你們!”

而後不言不語,偏頭望着夜幕,等着兇徒追來,一刀給他個痛快。

趙四平在佛像裏頭聽他這話,總覺得哪裏不舒服。

又不是沒見過人死在眼前?

上月過臨城,他親眼看着兩個流民為一個饅頭大打出手,其中一個硬是把另一個生生捶得吐血氣絕後才罷休。當時他不也沒上去阻攔嗎?不僅是他,整個流民行伍中,誰都未動,只麻木地看着人殺人。

他是這般在心裏勸服自己的。

只是等反應過來,人已湊到了窟窿上看。

“我問你,追殺你的人多嗎?厲害嗎?”

少年像是沒聽見,一點反應都不給。

趙四平又問了一次,對方才慢吞吞地點點頭:“許多。”

至于厲害不厲害?阖家老小被殺,應是個厲害的仇家吧。

“你過來。”趙四平喊他。

少年鈍鈍地往聲音處偏頭。

只一眼,人打個激靈,哆嗦着嘴唇:“你是......”

“快些過來!”

趙四平透過窟窿與他對視,“繞過石座,往後來。”

少年驚懼之下,酸軟的雙腿竟有了力氣。

拖着疲倦的身軀,走到佛像之後,仰頭去看。

半高佛像腰處竟探出個腦袋,朝着他伸出手:“拉着我!”

少年暈乎乎地伸出手,與對方暖和的手心一貼,而後控制不住地被他旱地拔起。

他力氣好大!少年腦海突然浮現一句。

待到回神,人已被連拖帶拽地拉進佛像裏頭。

畢竟是兩個半大少年,佛像內原也不大,他們兩個臉對臉,借着殘垣外的天光,只模糊看清對方大概輪廓。

少年此時也明白過來。

哪有什麽佛祖,只是一個同齡人在玩弄自己罷了。

“你怎麽騙我?”

趙四平動彈不得,踩了下他的腳:“誰叫你大半夜哭哭啼啼,吵我好夢呢!”

少年哦了下,想給他拱手致歉。

只是才一動,額頭咚地磕在趙四平的鼻梁,“你亂動什麽!”

“抱歉抱歉,我...我只是....”

趙四平耳朵一動,急忙堵住他嘴:“噓!有人來了!”

手心的呼吸明顯一窒。

趙四平頂住他哆嗦的雙腿,支起耳朵聽外頭的動靜。

急促而嘈雜的腳步聲漸近,隐有人聲交談,铿響和馬匹嘶鳴混在其中。

一道光線乍然出現在野寺門口,有細碎的光透過破朽的佛像落在趙四平眼底,他被刺得眯起眼,等适應過後,往外頭瞄。

這一看,心上大驚!

野寺門口團了一大圈人,人手火把,黑衣加身,腰間挎着長刀,當先幾人高坐馬匹,面裹黑巾,只餘一雙雙冷厲的眼眸在外。一看便知是不好惹的角色。

“回禀主子,野寺內外都搜過了,并無蹤跡。”

有人跪地。

馬上之人微擡下颌,一陣衣料摩擦的窸窣後,有個血糊糊的人被拖到前頭。

“出來吧!我曉得你藏在這裏!”

聞言,佛像裏的兩人險些魂都散了。

“你若是不出來,我便先砍了你這護衛的腦袋。淮少爺,這護衛護了您一路,眼下被我捉了雙腿斷裂,再不施救,怕是小命不保。”

“我可保證,只要您自己走出來,免去我等辛苦掘地,我便饒過他一條命!”

說罷,竟是對着神像起誓!

少年的呼吸明顯加重。

趙四平堵死他嘴巴,與他耳語:“你別害我!”

外頭那麽些刀子,這人若是出去,自己也活不成!

少年滿眼淚珠,心知:不能連累無辜人。

只是外頭的侍衛以命救他,他怎能眼睜睜看着對方喪命刀下?

“他們找的是我,只要我一死......”

趙四平惡狠狠的剜他一眼,示意他閉嘴。

門口一行人見這許久依舊沒什麽動靜,其中一個踢了地上的血人一腳。

“淮...淮少爺,莫要出來!小的一條賤命,死不足惜!只要您活着!您活着,咱們渭北沈家便不會絕!”

他這番慷慨赴死之言徹底震懾了少年的心神,只見火仗照耀,一側的黑衣人唰然抽刀,刀鋒寒光在空中折出索命的弧度,揮然下落。

少年熱淚啪地落下。

趙四平心髒跳得飛快,不敢叫他聲響傳出,見那刀鋒凜冽過後,竟是忽在半空頓住。

“主子,人應是不在此處!”

馬上人嗯一聲,目光掃過野廟裏外,只在殘褪的佛像上輕輕一掃,便移開目光。

深林不知盡頭,夜雨霏霏,腳印也不太好尋吶。

他啧一聲,策馬回身:“走吧。”

佛像中的兩個少年便見片刻前說出慨然赴死話語的血人翻身爬起,走路一瘸一拐,卻是乖巧地跟在這行兇徒之後,一起消失。

死寂重歸野廟。

不知過去多久,趙四平眼前只餘昏黑,收回掌心,只問:“方才那人,究竟是不是你的護衛?”

少年悶悶點頭。

便是不看人臉,他亦能辨認對方聲音。

所以,一切都是做戲,只為引自己現身。

他心有餘悸,更多是愧疚和感激,愧疚自己方才險些連累救命恩人,又感激對方的好心腸。

趙四平哼了下,“你差點害死我!”

“抱歉。”

二人都曉得方才是生死一線。

趙四平示意對方先出去,聽到他落地的聲響,而後熟練地撐在泥胚上。

“咝~~~”

少年緊張盯着:“怎麽了?”

趙四平甩甩手,“沒事,被紮了下。”

應該是泥胚裏頭的枯幹。

他手上有繭子,往日這些小刺小痛,并不放在心上。只是剛才被紮了之後,他眼前忽得閃現一道古怪的金光。

落地之後,他拍拍腦袋,覺得應該是自己餓花眼了。

雨勢漸大,山路難行。

趙四平無奈地嘆口氣。

再難行也得走,誰知那夥人什麽時候再殺回來!

“我先走了。”

少年殷切地跟他走了幾步:“我能跟着你嗎?”

“當然不行!”

趙四平推搡他往後,“你就是個累贅!那夥人追着你,你要是跟上老子,豈不是要老子命!”

“滾滾滾!”他像趕蒼蠅似的揮揮手:“哪兒涼快去哪兒呆着。”

趙四平挽好包裹上的結子,仰頭左右看看,而後擇定一個方向,邁步出去。

至于身後什麽少爺生還是死,跟他有什麽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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