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章

第 2 章

雨中疾行許久,趙四平對自己腳程有數,估摸着距離那野廟已有五六裏,心下大安。他選了一處斜坡,摸黑尋了幾根枯木,并攏在手,揮着臂膀挖出一個足以容納自己避雨的凹洞。

身上的衣衫濕透了,他從包裹卷裏頭翻出件幹的,匆匆換上,也顧不得什麽髒不髒,身子往斜坡凹洞一蜷,哆嗦着吸口氣。

“遭瘟的老天,可別給老子刮着涼了。”

趙四平嘟囔一聲,從那野廟出來走了沒一會兒,他便察覺自己身子有些不對勁。

黑洞洞的深山老林,除了嶙峋樹影,快入冬的徹骨雨夜,連個走獸都看不見。

可他眼前卻是一陣陣的冒金星。

距離天亮還早着呢,好賴再睡會兒吧。

心裏這麽想着,眼皮子一耷拉,也不知怎的,睡意瞬間席卷上來。

‘沙沙沙......’

趙四平覺得自己腦仁生疼,痛苦地發出一聲呻/吟。

有腳步聲很快出現在他耳畔,趙四平撩起眼皮,漫天金光閃耀入目,好不容易能看清了,只見林間日盛,眼前是一張沾滿泥土的臉蛋,臉蛋上只有一雙大而圓溜的眼睛最清晰,滿懷擔憂地與自己對看。

“恩人,恩人,你醒了。好些了嗎?”

趙四平迷蒙地扭扭脖子,“這是哪兒?”

“這裏是呼原山。”

呼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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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四平:“我怎麽在這兒?”

他記得昨晚自己在一處斜坡挖了凹坑睡下的,怎麽一睜眼......

他垂下眼眸,自己正坐在幾根粗糙樹幹編籠在一塊的板上,大約是板子吧。

“恩人昨夜發高熱,我喊你許久,你都沒醒。昨夜後半夜雨勢變大,恩人在的那個斜坡眼看就要塌了,我怕您被埋在那下頭,只好擅自把您拉出來了。”

趙四平揉着額角聽他絮絮完,“你一直跟着我?”

又上下看看他:“你這是怎麽了?”

打眼看怎麽像是剛從泥裏滾出來,髒兮兮的?

少年不安地看着他蹙起的眉峰:“我...我......不小心摔了一下。”

他從未在深夜穿行山路,怎麽也尋不到恩人的蹤影。一心急,腳下打滑,在地上滾了好幾圈。

待掙紮起身,舉目四望,周遭死寂,唯有他喘氣聲重過一重,深山雨夜的黑暗中像是藏着無數吞噬人血肉的野獸,随時都能撲出來把自己吃抹幹淨。

絕望無助之際,忽得耳畔傳來微弱的呼聲,他眼中乍現光亮,一路循聲而來,才知恩人是起了高熱昏迷中無意識的呼聲。

趙四平從包裹中翻出水囊,解開仰起頭咕咚咕咚灌了好幾口。

潤過口舌,觑眼見大眼睛巴巴看着自己,伸手遞了過去,示意他喝。

畢竟昨夜是他救了自己,若不然埋入斜坡泥土一夜,他早就被悶死了。

少年接過水囊,珍惜地湊在口子上抿了幾口。

他不敢像趙四平那般大口喝,緩解過,很快遞還過去,“多謝恩人。”

趙四平眼神淡淡,心裏對他識趣很滿意,接過水囊重新系好,仰頭去看天色。

陽頭挂在半天央,大約再有一個時辰就是日中。

“昨夜謝你相助,再會。”

他痛快地起身,高燒一夜,身上雖還殘存些酸痛,但野山并非養病歇息的好去處。

少年垂着腦袋,等趙四平從他身側走過,鼓起勇氣:“恩人,可否帶我走一程?”

見他停住回眸冷冷地看着自己,少年急忙開口:“我外祖家中略有資財,恩人若能帶我下山,尋到外祖家中,我必定重酬相謝!”

趙四平打量他。

看他穿着嘛......好吧,衣裳滿是泥土,有些暗漬,有的結了幹巴迸裂溝壑,隐約看得出他穿着略可,絕不是自己身上這類粗麻褐衣。

昨夜那群帶刀的人稱呼他為少爺,必定是有錢人家的孩子。

趙四平有所猜測,卻不心動:“不用。我救你一回,你救我一回,咱們兩不相欠。”

無情轉身走人。

被留在原地的少年失望地軟了腰板,哀哀地目送他漸行漸遠。

可他若是個聽話的,昨夜也不會執意跟上趙四平。

他在地上坐着,心裏默數二十個數,一撐地,眼前昏了一陣,是餓的。

揉揉空落落的肚子,小跑着朝前頭攆上。

日中

趙四平站住腳步,今兒天氣不錯,身上曬得暖和。

他再一次回頭,惱火地沖着身後還在搖動的草窩吼了一計:“你是不是欠揍!”

這已是他第四次回頭捉他現行了。

前三回捉了現行,少年很愧疚,耷拉個腦袋就差哭眼淚,說絕對不跟了。

可等趙四平一轉身,沒一會兒這泥人就跟尾巴似的追上來。趙四平被他拙劣的追蹤技藝氣得跳腳。

草窩窸窣一陣,少年尴尬地撓頭,“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趙四平惡狠狠地沖到他身前,“你是不是以為老子好脾氣,真不敢在這野地裏弄死你!與你說了也不怕,前些時候我剛把一個搶我包袱的男人弄死!”

“你知道我怎麽弄死他的嗎?我用你腦袋這麽大的石頭,一下下給他頭砸爛砸碎!”

他威脅道:“你還敢跟着我嗎?”

少年被他拽着衣領扯到臉跟前,很想伸手抹去臉上的唾沫,又怕這動作惹得他不高興,氣音說道:“那他搶你包袱嘛,你打死他,也是應該的。”

趙四平:“......”

什麽玩意?重點難道不是他是個能用石頭砸死人的惡貨嗎?

他甩了對方的衣領,不再耍狠,改而站直,認真地看着縮在草窩的人。直到把人看得發毛,哆嗦得像個剛孵出殼的雞仔,才收回那陰鸷的目光。

“你是非要跟着爺,對吧?”

趙四平見他點頭,笑哼一聲:“行吧。”

反正下山有的是縣鎮,到時尋個貨當,還能賣個幾角銀子。

趙四平看看他沾滿泥的臉蛋,雖有些髒污,底子應該不錯,能賣個好價錢。

“多謝恩人。”

對方眼含感激,趙四平心裏冷哼,放着活路不走,非要黏着他,真以為昨夜善心救他,自己便生了菩薩心腸?

到時把你一賣,非得讓你看看這世道多髒,人心多險惡!

趙四平盤算好,昂着腦袋在前走着。

沒走幾步,腳下驟然一空,他心呼不妙,伸開臂膀作勢要往兩側撐。誰知身後一股大力撲來。

“恩人小心!”

趙四平眼睜睜看着自己雙臂與地面擦過,心呼老天亡我!

咚得一聲,整個人摔入坑底,頭磕在實處,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

再睜眼時,趙四平好半晌不願意動。

他不想動,想起昏過去前發生的事兒,實不願意相信,他一個獵戶家的孩子,自诩山林一霸,竟會有摔入獵坑的一天。

他眨眨眼,心裏勸自己只是馬失前蹄,絕非本事不深。

眼眸流轉,某一刻疑惑地眯眯眼睛——這是什麽東西?

他曉得自己是躺在坑底的,入目盡是高木錯落,昏色投映半空。

樹木、枯葉、藍天、白雲,還有身周獨屬于泥土的腥臭味道,一切都是他熟悉的東西,唯獨視線當中這個一閃一閃的...‘土塊’?

趙四平看清這個閃爍的東西确實是個土坷垃。

怎麽土坷垃竟會飛嗎?

“這是什麽?”

他伸出胳膊朝着虛空揮動了下,發覺自己手臂竟然能從土坷垃上穿透,土坷垃分毫未損,還是一閃閃的,只是挪了個位置——像是在躲避他方才來回碰觸的動作。

“恩人,您醒了?!”

坑上頭傳來一道驚喜的呼喊聲。

趙四平移眸看去,因對方是背光,只看到一張模糊的臉,臉上挂着燦爛的笑容。

他爹的,這東西竟還有臉笑!

要不是他那神來一推,自己如何能失足摔昏?若是叫阿爹和兄長們曉得了,指不定要如何笑話他呢!

“你怎麽還沒走?”

他暫時忽略古怪的土坷垃,坐起身時揉了揉腿腳,沒什麽痛處終于放心。

坑很深,許是附近獵戶挖來做陷阱,捕捉野豬一類的大貨。

不過這還難不倒趙四平。

他尋到一處犄角,估摸了距離,後退幾步,而後猛地提氣發力,兩條長腿一左一右蹬在坑面,整個人拔出幾尺高,展臂攀援,似猿般靈敏地竄上地面。

“恩人威武!!”

身後傳來崇拜的鼓掌聲,趙四平心下得意,雲淡風輕地拍拍手掌中的泥土,“這點淺坑算不得什麽!”

而後裝作無事,蹲身看鞋面,趁對方不注意,快速揉揉右腳踝。嘶...方才上來別了一下。

“恩人剛下去便睡着了。我不敢走遠,萬一野山來了什麽走獸,傷到您就不好了。”

趙四平:“......”

你才睡着了!他那是磕暈過去了。

“對了,恩人,我方才在林子裏尋到些野果,味道有些酸,但沒有毒,您吃上幾顆吧。”

少年手捧着好幾個幹癟的果子,欣喜地送給趙四平。

趙四平瞧一眼他雀躍的神情,又看看他手心裏外皮完好的果子。

過半晌,從裏頭選了兩個中不溜的,“我吃兩個就行,剩下的你吃吧。”

收回手掌時,無意與對方的指尖對了下。

視線裏沉寂不見的土坷垃忽然閃爍,出現在他身前,且随着趙四平眼神轉動而飄在半空,不容忽視地亮着光。

“恩人,怎麽了?”

趙四平擺擺手,一手送果子入口,同時謹慎地觀察着古怪的土坷垃。

果子果然酸澀,只是有入口的東西不容易。

忍住最開始的酸勁,口舌生津,即是解渴又當飯吃。

趙四平吃了兩個果子,從包裹翻出個面餅子,當中成兩半,其中半面遞給少年:“吃吧。”

少年歡喜地接過,一點點細細地嚼着。

趙四平見他專注吃着,起身往一處走:“我去接些溪水。”

見他要跟着,不悅地阻止:“說了帶你走,爺便不會騙你,好生待着。”

山裏的溪水甘冽,趙四平捧了幾口,灌滿水囊就退遠溪邊。

這是常在山林行走的人總結下的經驗——深山溪水乃是走獸們取飲之源,尤其平坦地帶,常有高猛獸類占據領地,不可久留。

趙四平尋了一處隐秘地。

土坷垃還在眼前閃爍,他舔舔唇舌,伸出指頭去觸碰。

這回竟沒有穿透,而是像碰到了水面,自土坷垃為中心蕩起一層水波漣漪。

趙四平只覺眼前閃過一道模糊的光,以他自己所在之處竟成了模糊的背景,真實的卻是另一處平坦而空曠的土地,其遠不可見,垂眸只一塊方寸大的黑色土壤,他伸手一摸,掌心觸感真實,确實是一塊土地。

【...........】

趙四平凝望着方寸土地旁側的一大片,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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