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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夏日雷鳴震天,大雨瓢潑,全帝京的雲翳仿佛都聚在了定國公府上空。

玉茗軒內氣氛凝重如冰,丫鬟婆子跪了一地,各個面如菜色。

五日前,宮裏傳出風聲,說陛下有意賜封二姑娘為太子妃。個中榮耀,羨煞旁人。

偏生二姑娘不稀罕,為了個承恩侯世子,竟在家鬧起絕食。前日她因餓得太過,腳底虛浮,不慎從閣樓上摔滑下來,後腦勺腫起大包,至今昏迷不醒。

“母親,太醫說、說倘若慈兒今晚再醒不來,就、就……”

就讓準備吉祥板。

裴氏捏緊帕子飲泣,剩下半句話,她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她統共生養有二女一子,最疼的就是二女兒顧慈。當真是捧在手裏怕摔,含在嘴裏怕化。這會子讓她白發人送黑發人,不如幹脆給她也備一副吉祥板,讓她去陪慈兒作伴!

顧老太太肅容坐在玫瑰椅上,手纏念珠,眼眸輕盍,身影宛如凝固。

“哭什麽哭!二丫頭違抗聖命,害顧家祖上蒙羞。宮裏肯派太醫來瞧,已是天大的恩澤!你還在這抱怨什麽?”

裴氏顫了顫肩,當下便更加委屈,不敢哭出聲,只悶在帕子裏小聲抽搭。

旁人只嘆顧老太太深明大義,唯有向嬷嬷知道,老太太始終掐着同一顆紫檀珠子,已經兩個多時辰沒轉過。

向嬷嬷擔心她身體,勸她先回去歇息。好在這時,屏風那頭終于傳出好消息:“醒了醒了!姑娘醒了!”

*

多麽深切的痛啊,錐心刺骨,直到顧慈睜眼的時候,腔子裏還堵着口氣,郁憤不得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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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目,是帳頂一團針腳繁複的海棠繡紋,于雨後天光中慵懶地舒展嫣紅花瓣,潋滟多姿。

“哎喲,我的慈寶兒,你要再不醒,祖母可怎麽活喲!”顧老太太抱她入懷,越摟越緊,生怕一松手,她便會沒了。裴氏拽着顧慈的手一下一下撫摸,淚如走珠,直念老天保佑。

顧慈靈臺逐漸清明,從她們沒頭沒尾的對話中明白過來,自己這是回到過去了?一張張熟悉的笑顏在腦海裏天旋地轉,她愈發恍惚。

兩年前,她抗旨改嫁謝子鳴,祖母做主,将她從顧家族譜中除名。從那以後,她就再沒見過任何一個顧家人。

原以為家人都已抛棄她,也是直到臨死前,她才從葉蓁蓁譏諷的話語中得知,祖母當時為保全她性命,竟搬出了丹書鐵券!還拖着病歪歪的身子進宮,在毒日頭底下跪了大半日,險些去了半條命。

母親為照顧祖母,累出一身毛病,就此卧床不起。常駐北境的爹爹也因此失寵于陛下,失去兵權。定國公府門庭就此衰頹。

所有辛酸委屈一并湧上心頭,自她眼角汩汩垂落,“祖母,母親……”

顧老太太被她的眼淚燙到,手忙腳亂幫她揩,“慈寶兒莫哭,沒事了,都沒事了。身上哪兒還疼?祖母幫你揉。”

自己卻哭得比她還兇。

顧慈一徑搖頭,極力将熱意逼回眼中,依戀地抱了會兒母親,又貪婪地往老太太懷裏鑽。良久,她破涕為笑,露出兩顆梨渦,“祖母和母親放心,慈兒以後再也不會做傻事了。”

雨後陽光落一片在她眸中,杏眼幹淨輕俏如溪邊飲水的麝鹿。顧老太太的心柔軟得不像樣,連念着心肝兒,把她又擁深些。

“你能想通,祖母就放心了。你是祖母心頭掉下的一塊肉,祖母害誰也不會害你。那謝子鳴……”她冷嗤,“真本事沒有,花言巧語倒有一套,給太子殿下提鞋都不配。我的慈寶兒這般好,就算不嫁東宮,也萬萬不能便宜那個草包!”

顧慈用力點頭,這一回非常真誠。

顧老太太撫摸她緞子般的烏發,心頭大石稍定。

太子殿下才滿二十,就已經在沙場上拼鬥出通身戾氣,一道眼風過來,連她這個久經風浪的老人都招架不住,更何況她這嬌滴滴的小孫女?可小姑娘向來乖巧,就算再不願嫁,也不至于折騰出這麽大動靜。

定是有人在背後使壞,若叫她拿住,絕不輕饒!

祖孫三人敘了會子話,裴氏扶老太太回房歇息,自己又折回來幫女兒換藥,親眼看着她乖乖喝了藥,這才一步三回頭地離去。

雲錦和雲繡小心翼翼伺候顧慈沐浴,換了身輕薄衣裳。三人正閑話,門外有丫鬟報:“姑娘,葉表姑娘來了。”

顧慈目光陡然一凜。

定國公府上只寄住着一位葉表姑娘,而她這兩輩子,也只認識這位葉表姑娘。

像是滾滾岩漿翻湧在胸口,氣憤中竟還有那麽一絲興奮。顧慈顧慈,她過去就是太慈了,才會叫他們一個兩個都踩到她頭頂上,而現在……她攬鏡自照,将額前一绺不聽話的碎發掖到耳後,微微一笑,明豔得不可方物,“讓她進來。”

葉家與顧家并非姻親,葉蓁蓁之所以寄養于定國公府,其中還有一番掌故。

顧老太太和葉蓁蓁的祖母原是閨中手帕交,各自出嫁後,往來漸少。

那年葉家老爺卷入一起貪墨案,雖不曾抄家入獄,但門庭終歸沒落。而後不久,葉老爺和夫人就相繼病逝。葉老太太深谙自己非壽考之人,恐閉眼後,唯一的孫女會遭虎狼親戚算計,遂尋到顧老太太處,望其念在往日情分上,幫忙照料一二。

顧老太太素來佛心,無不答應,翌日便接葉蓁蓁入府,待她不啻親孫女。顧家同她互道表親,以示接納,這才有了表妹一說。

怎奈人心隔肚皮,有些個白眼狼,就是拿心去捂,也捂不熟。

“聽說二姐姐醒了,我着急趕來看望,沒打擾姐姐休息吧?”葉蓁蓁提裙疾奔入內,面頰泛紅,額上覆了層薄汗,語氣神情俱都關切,挑不出錯。

只目光滑過顧慈踝間青紫時,閃過一縷微不可見的快意。

顧慈仿佛不知她來,猶自斜倚美人榻。手執一卷,閑閑翻動,連眼皮都不曾擡一下。兩只銀镯不勝膚滑,随玉腕輕輕磕碰。室內悄寂,細微悅耳的碰撞聲便顯得無比清晰。

一句話讨了個沒趣,葉蓁蓁讪讪收笑,狐疑地向上偷觑。

顧家姐妹原是對雙生女,容貌身段在帝京城中俱都拔尖。姐姐顧蘅身子骨康健,性格開朗,常在各家花宴走動。妹妹顧慈自落草起便大病小病不斷,一直嬌養在深閨,甚少出門,故而美名不及姐姐盛廣。

然真正見過這對姐妹花的人,無不認為,妹妹的姿容在姐姐之上。就連視顧慈為眼中釘的葉蓁蓁,對此也大為贊同。而她之所以選擇接近顧慈,也是因了顧慈平和怯懦的性子,比顧蘅好騙。

可眼下似乎有點不對?

“二姐姐怎的不理我,可是蓁蓁做錯什麽,惹姐姐不高興了?”她許是在南曲班子裏混過,眼淚說來就來。

前世,顧慈就是太單純,才會數次被她的淚诓騙。而目下,她只淡淡道:“表妹哭成這樣,不知道還以為我真摔出個好歹,快咽氣了。”

葉蓁蓁一下噎住,這話若真坐實,那她成什麽人了?忙收起眼淚。

“姐姐說的哪裏話,蓁蓁一心盼着姐姐好,怎會如此詛咒姐姐?即便真流淚,也是為姐姐鳴不平。姐姐是水做的骨肉,而太子殿下卻是刀槍架起來的冷鐵身子,在戰場上生啖人肉,飲人血。上回宮宴,他還無緣無故把武英侯家的世子打成重傷,害人家到現在都下不了地。蓁蓁是怕姐姐嫁去後會受苦……”

她氣若游絲,哽咽道:“相較之下,謝世子就謙和穩妥許多,又和姐姐一樣,喜詩書風雅之事。姐姐若嫁去承恩侯府,定能琴瑟和諧,福澤綿延。”

去東宮受苦?去承恩侯府享福?她還真敢說。

偏生前世自己還真信了她挑撥,臨了只能躺在病榻上,看着她和謝子鳴以自己的名義,向母親勒索錢財,一點點吞并顧家産業,自己卻無力阻止。

顧慈啪地合上書卷,雙眸漸淬寒芒,“太子殿下年少有為,謝家世子尚在秦樓楚館同伎子吟詩作對的時候,他就已披堅執銳,為國抛頭顱灑熱血,立下戰功無數。能嫁給他,是我的福氣。表妹這般诋毀殿下,仔細隔牆有耳,禍從口出。”

“不是的不是的!”

葉蓁蓁大驚失色,這麽大一頂帽子扣下來,她如何吃罪得起?再想太子那刀子般的目光,她頓時腿顫身搖幾乎站不住。

頭先,她三言兩語就能哄得顧慈絕食,消極抵抗聖意。今日她就是來使最後一把勁,讓顧慈趁身子虛弱再鬧上一鬧,好讓老太太應下與謝家的親事。

可這顧慈怎的越摔越靈光,如何也不上鈎?雖還是往常那副溫婉模樣,可半點怯懦的影子也沒,笑裏藏刀,殺人不見血。

計劃全亂,葉蓁蓁一下慌了手腳。雲繡端着漆盤入內,欲侍奉顧慈喝藥。她不由分說伸手去接,雲繡不肯,還被她狠狠瞪了眼。

“姐姐大病初愈,是蓁蓁不好,不該拿這些事來擾姐姐清淨。就讓蓁蓁侍奉姐姐湯藥,當作賠罪……啊!”

指尖才摸上碗沿,葉蓁蓁就被燙脫了手。黢黑藥汁傾灑而下,蔥削般的纖指當即腫起大泡,辣辣燒疼。她臉蛋不及顧家姐妹俏,也就這雙手能勉強與她們媲美,一直細心呵護,現在全毀了!

新裁的夏衣亦跟着遭殃。說起來,這料子還是她從顧慈手裏騙來的,卻如何也穿不出顧慈那般韻味。

雲繡哈哈大笑,朝她吐舌頭,“哼,活該!”

葉蓁蓁磨着槽牙,上去要撕雲繡的嘴。顧慈輕飄飄睨來,沒什麽力道,她卻吓得忙忙後退,踩到藥渣,新繡鞋也嗚呼了。

“表妹還是快些回去上藥,這回可千萬不要把自己救命的膏藥也打翻了。”

這話可是別有所指?葉蓁蓁冷汗涔涔,忙扯笑,“多、多謝姐姐關懷。既如此,蓁蓁就先告退了。”

顧慈自顧自看書,恍若未聞。雲繡尋她說話,她卻能合上書卷,認真注視雲繡的眼睛,笑靥如花。

赤|裸|裸的輕慢。

葉蓁蓁自打進了顧家,那也是千嬌萬寵着長大,何曾被這樣羞辱過?然她現在所謀之事,到底不能拿到明面上講。一口銀牙幾乎咬碎,也只能往肚子裏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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