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章

第 65 章

(六十五)完結章

“為什麽不需要了?”

“都不需要了。”

“他不來,也許是他不需要。”咨詢師問,“你不需要是為什麽呢?”

“我能睡着了。”

“還有呢?”

“沒有了。”

“是嗎?那你為什麽還沒有走呢?”

“你想說什麽?”

咨詢師那雙仿佛對他的內心了如指掌的眼睛安撫地柔和地直視着他,裏頭像有一面清晰明亮的鏡子,清清楚楚地将外頭的全部僞裝照得無處遁形。

沉思了好一會兒,仿佛在說一個早已被人知曉的真理,咨詢師的态度随意而又坦白。

“你很愛他,他不來你很傷心。”

“你總是這樣武斷地下結論嗎?”

“武斷嗎?”咨詢師從紙抽裏抽出兩張紙遞給他,“我以為我只是替你說出來了你說不出來的話。”

男人是沒資格哭的。活到三十歲的男人,更沒有。

女人的眼淚惹人憐惜,而男人的只會招人厭惡。那意味着懦弱,膽怯,意味着無能,窩囊。

那是很惡心的東西,光是從眼眶中掉下來就足以将一個男人釘死在恥辱的柱子上受一切群衆的嘲諷,無人會對那晶瑩的水滴中的深意和背後的往事追根究底,那都是失敗者的借口,羸弱者的托詞。

真正的強者是沒有淚的,即便是掉淚,那也只能是成功的手段,是做戲,是操控,是游戲,唯獨不能是為了博得憐憫,為了抒發真情。勝者無情,敗者垂淚。

一切表達真心的表情都只會是妨礙,是遞給敵方的刀子。

一切的真實都只是脫衣服裸/奔,是在大庭廣衆之下表演的笑話。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沒有人會真的為了另一個人活着,人至死獨行,孤獨才是人生的常态。人改變不了外界,只能改變自己,處理好了自己,也就處理好了一切……

生活就是演戲,穿好自己的殼子,站上自己的舞臺,舞就完了。

哪有什麽真的,都是演的。

全部都是。

全部。

“是,把生活、生命理解為一場游戲一場戲劇或者是一場夢都是沒有問題的,如果基于生命最終都會逝去,游戲和戲劇總有結束,夢境終會醒來的立場來看,我們當下經歷的一切的确是虛幻無意義的。”

“但是。”

“人和動物不同的地方在于,人總是會相信着什麽。”

溫達非懶懶癱在沙發上,手放在膝蓋上規律地拍打着。

“而人所相信的,就是真實。”

“哪怕相信吃屎能治病嗎?”

溫達非并沒有被對方的挑釁惹怒,反而哈哈大笑:“很多人會去廟裏求符紙拿回家燒成香灰,然後喝掉拿來治病,很神奇的是,有些人喝了香灰水以後真的病好了,由此可見人的信念有多麽的威力大,如果信念達到一種程度,吃屎能治病也不是不可能的。”

“荒謬。”

“是很荒謬,就像你竟然真的會相信如果你按我們約定的咨詢時間來到咨詢室,我就真的會在這裏等着你一樣。”

溫達非看着對面的男人将臉深深埋進手掌之中。

“我們在此相見,并不是因為香灰真的能治病,而是因為你相信我會等,而我也相信,你會來。”

……

“出院?”醫生聽到這個要求後想都沒想就搖頭,“鄒黎現在可是在重抑階段,這個時間不适合出院。”

“但是他不想住院了,他想回去養着。”王曾亮想到前邊鄒黎的神态,心中複雜萬分,“我可以在家寸步不離地照顧他,監督他吃藥吃飯,我還能陪他出去走走轉轉,這樣應該是有利于病情的吧?總比在醫院……”

醫生不爽地打斷:“早幹什麽去了?”

“……”

“我說不行就是不行,你說你是他前男友,你都說了,是前,不是現,對不?”醫生往後仰着,不爽道,“誰知道他跟你回去了會不會受更大的刺激?你又不是他爹又不是他媽,随便誰來都能把精神病人帶走的話,我們這成什麽地方了?”

“醫生……”

“誰帶鄒黎來看病的,就叫誰來領!還有,你不是說鄒黎答應了跟你出院嗎?叫鄒黎親自來跟我說。”

王曾亮啞住了。

鄒黎哪裏會說話,以前的鄒黎就是能不說話就不說話,現在更是,他那雙眼睛都比他那張嘴會說。

醫生大概也看出他眼裏的難受,想到能來這個醫院的人多多少少都得是些倒黴蛋,一口氣發洩完後語氣放緩了一點:“不是我故意為難你,這也是為了病人的安全負責,你說是嗎?你是領不走鄒黎的,叫那個帶鄒黎住院的人來,或者能證明是鄒黎親人的人,他無論答應了你什麽,你都要知道他現在的腦子不清楚,而且是相當不清楚。”

王曾亮幾次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沉默了。

醫生沒有說錯,鄒黎的确腦子不清楚。腦子清楚的鄒黎,首先就沒有哭這個功能。

而且鄒黎也的确沒有答應過他回家,他只是用那雙流淚的眼睛直直看着他,目不轉睛地,充滿了無盡的委屈和難過。當然,他也分不清這到底是鄒黎內心的真實感受,還是他自己想象出來的。

因為鄒黎從頭至尾什麽也沒說,而他就迫不及待地把這沉默理解為默認想和他出院回家了。

灰頭土臉地出了醫生辦公室,他看了下時間,他和鄒黎的散步時間只剩下五分鐘。

他加快步伐來到探視大廳,鄒黎已經不見人了。他讓護士去叫人,護士說探視時間已經過了,病人回房了,不能見了。

“還有五分鐘呢,護士,我就跟他說兩句話。”

“人都已經回去了,你……”

“說兩句話是吧,我現在幫你打電話,你電話裏說。”護士鐵面無情地幫他撥了病床號,等通了以後把電話遞給他,“說吧。”

王曾亮只好無語地把電話拿過來:“喂?鄒黎?”

“……”

“我明天同一時間來看……”

挂了。

王曾亮:“……”

護士:“怎麽挂了?我再打過去。”

又打了一遍。

一模一樣,同樣的套路。王曾亮一開口,對面就挂了。

護士:“……”

本來還有點悲傷感覺的王曾亮突然冒火,他勉強忍住:“謝謝護士,不麻煩了,明天我也不來了。”

說着氣沖沖地走了。

媽的,就這,還是讓姓鄒的多住兩天精神病院吧!

話是這麽說。

晚上王曾亮還是一夜沒睡成,一閉上眼腦子裏就是鄒黎在醫院定定看着他流眼淚的畫面。接着,他又想到之前在鄒黎家砸東西砸到鄒黎崩潰大哭的場景。

鄒黎不是個會哭的人,如果會的話,他會比現在健康一萬倍。

瞪眼到早上,王曾亮總算煩得受不了爬了起來,套了衣服又去了醫院,一直探視大廳等着,從早上熬到了下午的探視時間,然而護士卻告知他鄒黎不願意出來見他。

王曾亮問為什麽。

護士說,病人就是不願意見。

王曾亮深吸一口氣,寫了個紙條讓護士幫忙帶給鄒黎,接着又坐在大廳沙發上陰着臉等着。這一次,十分鐘不到,鄒黎就出來了。

他拿着開好的假條把鄒黎拽去了花園走廊。

即便走廊裏還有人,他也完全沒有顧及,更沒想着把人當成病人來對待,拉着一張臉惱火地問:“不是不出來嗎?”

鄒黎眼睛紅紅的,像昨天那樣定定地盯着他,眼看着又要掉兩行東西下來。

本來都上頭了的火一下被澆滅。

“你說你作什麽呢?”王曾亮就整個兒一個無語,把人摟進懷裏,“不是都說了好了麽,我去找醫生申請帶你出院,你等我消息,怎麽我回來人就沒了?你還挂我電話!今天又不見我……我都沒氣,你氣什麽呢?”

鄒黎偏過頭掙開他,不讓他碰自己的臉,手攥得手背青筋都冒起來。

王曾亮把他手牽起來,将攥緊的手掰開,拿出裏頭被手汗浸濕的紙條:“我不這麽說你能出來?放心,今天晚上沒約李圓,也不會跟他上床。”

眼睛邊那蓄勢待發的兩行忽地掉落。

當了不知道多久啞巴的人,總算開了金口:“你跟他上過。”

“怎麽還是陳述句?你是看見了?”王曾亮捧着他臉,拿兩個大拇指給他擦眼角,“還是說我們鄒大設計師吃醋了?”

濕潤越擦越多,不一會兒整張臉都是。

醫生說得是沒錯,這會兒的鄒黎腦子是不太對。

“惡心。”

“所以你是被惡心哭的?”王曾亮看了他一會兒,重新把他摟回懷裏,緊緊地抱着,“好了,從來就沒上過,騙你的。”

懷裏的人也沒掙紮,由着他抱着,後頸很快便沾上了冰涼的水滴。怎麽說,腦子不正常的鄒黎可比正常的時候招人喜歡多了,從黑暗的內心角度來說,真希望他不正常得久一點。

至少不正常的時候,他會表達自己內心真實的情感,會嘴上說惡心但是抱着不掙紮他的懷抱,會吃醋,也會依賴。

他們兩個個頭不小的大男人就這麽在走廊裏抱着,抱人的那個靠在牆角邊雙手環着一個一動不動埋着頭的頭發略長遮住臉的瘦高男人,跟哄小孩一樣有規律地拍打着懷中人的脊背,其他病人和家屬從旁邊路過時,還能聽到那個壯一點的男人嘴裏哼着曲兒。

仔細聽,哼的還是寶蓮燈裏的“想你的365天”。

兒童歌。

不過沒多少人把注意力放在他們這邊,在精神病院裏,別說男人哭,就算是猛漢在地上撒潑打滾說要媽媽抱,大家都是見怪不怪。

能住進這裏的成年人大多都只是穿着成年人殼子的小孩子罷了,因為不怎麽幸運,或沒有一般人那樣肆無忌憚快樂幸福的童年,或天生擁有一具不好駕馭的軀體,或是有爹有媽神似于無的假孤兒,再或者,幹脆就是純純粹粹的倒黴鬼社會新聞裏的常客。

這裏沒有童話,沒有王子和公主,也沒有那些令人神往的完美的愛和情,更多的是人間難免的貪嗔癡恨愛憎別離,是人們所厭棄的一切,和不被寄托希冀的棄兒。

王曾亮哼着歌,看着醫院走廊裏走來走去的其他病人和家屬,低頭輕輕吻了吻懷裏的人:“換首歌不。”

……

“王總,請留步。”

……

鄒黎最後一次做完咨詢後,回到自己那被王曾亮砸得破碎不堪的家中,花了整整一周的時間整理滿地的狼藉。

灑落一地的花盆泥土被他蹲在地上一點點地捧回盆裏,許久沒有澆水幾乎快要枯死的植物被他摘掉幹葉子,留下最後一點綠的根苗重新種了回去,泥土繞着植物的根部仔仔細細圍了一圈,放在盆裏小心翼翼地澆足了水。

接着,他将那些被摔砸在地上的物品一一撿起來,沒砸壞的檢查一番後暫且歸回記憶中的原位,砸壞了的連同已經碎落的部分一起撿起來用小袋子分開一樣一樣保存好,待他買來的一箱強力膠水到了之後,耐心地将每一個碎片一一粘回它原本應該在的位置。當然,不是所有的東西都能被粘好,也不是所有的碎片都能找到它的原位,有的粘錯了,看起來不倫不類的,有的幹脆找不到缺失的部分就那樣繼續缺胳膊少腿。

盤子之類的碟碗是沒法粘了,可他也沒有丢掉,而是拿紙盒子全部裝了起來放進了櫥櫃裏。

裝飾品,畫框,重新挂去牆上。

沙發布、桌布放進洗衣機了洗好,晾幹,重新鋪上。

被丢出窗戶的王曾亮的衣服之前被樓下的保潔阿姨還了回來,一直丢在屋裏角落,他拆開袋子一一把衣服拿洗衣液泡起來,用手一件件地洗幹淨,清洗好,晾在陽臺。

最後回到卧室裏,拉開抽屜從裏面拿出那一疊被撕碎的照片和那個被摔爛的相框,将照片的碎片重新拼起貼在一張完整的卡紙上,之後沿着邊把多餘的卡紙部分剪掉,再把恢複好的照片放進沒有玻璃的木相框裏。

他拿着相框,看着照片裏的王曾亮,輕輕撫摸着照片上兩人臉上的裂痕。

這是他第一次這麽認真地仔細地看這張照片。

也是第一次深刻地意識到,那些曾被自己親手摔碎的到底是什麽。并不感到很難過,畢竟眼下的這一切,是從一開始他就想要的,如今只不過是回到了最初的狀态而已。

他這樣告訴自己。現在相信已經太晚了。

王曾亮跟着魯雲來到鄒黎家裏,看到了這個不知道拼湊了多久被強力膠水“還原”後的家,陽臺那一排屬于他的衣物,重新發了新芽的生命力頑強的綠蘿,還有……那張煙灰缸裏被燒了一半留了一半的照片。

留下的是王曾亮的那一半,完完整整,毫發無損。照片裏的他開懷地笑着,滿臉洋溢着幸福。

翻過照片,看到背面寫着字:燒得剩下一半的“愛”,和一個“你”字。

【你相信過,王曾亮是真的愛你嗎?】

答案毫不意外是否定的。

【那你知道嗎?你是真的愛他。】

咨詢師笑着說。

【要不要試試看對他說我愛你,看看會不會有你想象中的災難發生?實在說不出口的話,寫下來也可以。】

*

你從不知道什麽是愛,所以哪怕被愛包圍卻依然惶惶終日。

你知道什麽是愛,可你不知那驚飛的鳥兒并不是不愛你才飛離牢籠。

所有人都告訴我那不是愛,同時所有人都告訴我那就是愛。确定的愛交織着确定的不愛,讓我懼怕地推開一切又熱切地擁抱一切,我懷疑一切,唯一使我确信的,是一切都值得被懷疑這件事。

我懷疑自己愛你,懷疑自己不愛你,懷疑你愛我,懷疑你不愛我。

懷疑你打給我電話是為了斥責我,懷疑你不打給我電話是冷落我。你等着我,也許是為了見到面後懲罰我,你不等我,是已經在懲罰我。你送我的玫瑰凋零了,它一定是預示着我們的結局,而它盛開着,應該是在嘲諷我的心動和軟弱,被我為你慌亂羞怯的醜相逗得笑開了懷。

踟蹰着,徘徊着,迷茫着。開心,同時痛苦至極。

一旦有了開始,就有了無數個可能的結局。那不要開始呢?你會在我的心裏實現永生,那是一個确定的未來,像做着夢,只要我張開手臂你就會擁抱我。

可我看到你在笑。我無法不開始。

更可怕的是,你竟然還笑着對我說:我愛你,我好愛你,我還愛你。世界末日也不過如此。

所以王曾亮,為了避免世界末日的到來,我不能講我愛你,這是絕對的禁語。哪怕我說了,我也只會說一半,如果我寫了,你也只能讀一半。

另一半,不許猜。好嗎?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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