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番外《下一秒》(二)
番外《下一秒》(二)
(二)
這天晚上回去,鄒黎晚上做了個夢,夢見王曾亮打了他。沒有前因,沒有故事,像是突然從這裏開始,他看到自己跪在地上,像是犯了什麽錯等待懲罰,夢裏的王曾亮看着他像在看一個仇人,不斷地辱罵他“垃圾,廢物,沒有用,害人精”,剛開始只是拿腳踢他踹他,後來拿拳頭砸他的腦袋,他感到自己被砸得鼻子眼睛都在流血,但那還是不能讓對方消氣,對方一邊打他一邊問他:“知不知道自己錯了,知不知道?”
夢裏的他知道自己錯了,但是沒有力氣說話,他只能虛弱地動着嘴巴一遍遍重複道歉,可是那個狂怒的王曾亮根本看不見他的嘴型,還以為他在為自己辯解,更是無法抑制,幹脆提了一把椅子過來高高地拎起。
鄒黎感到自己被砸成了一灘肉泥,可是內心卻在這樣殘暴的對待下感到了解脫。他完全沒有反抗,任由對方踐踏損害自己的身軀,他看到一只帶着血水的鞋踩在自己臉上,那個聲音還是在問他:“知不知道自己錯了?知不知道?”
他已經只剩最後一口氣,卻依然拖着爛泥一般的身體用盡全力依戀般地抱住那只鞋,就像回到了母親的懷抱。他想說我知道了,可已經變成泥的他沒有能力再說話,一灘血水般地滑落在泥濘的地面上。
“鄒黎,鄒黎?”王曾亮半夜聽見鄒黎的夢呓醒來,發現鄒黎在做噩夢,枕頭和身下的床單像浸了水,他一個激靈爬起來開了床頭燈,然後回過頭去搖晃鄒黎,“醒醒,鄒黎,醒醒。”
鄒黎猛地睜開眼,驚恐地看着他。
“怎麽了?做噩夢了?”王曾亮伸手去摸他的臉,卻被鄒黎突然抓住了手,“鄒黎?”
“我錯了。”
“什麽?”
像是還在夢裏,鄒黎一邊流淚一邊說:“……錯了,我……錯……”
眼淚越流越止不住,到最後他應該是意識到自己回到了現實,便松開他将頭埋在枕頭中,久久不能擡起。無聲的嗚咽逐漸變成了低聲啜泣,最後變成全身發抖的嚎啕大哭。
那種絕望的悲戚和恐懼,哪怕是沒有做噩夢的王曾亮都能感受到,仿佛被丢進寒天雪地裏的嬰兒,哭聲都結成了冰。他被驚得連碰都不敢碰鄒黎,生怕一碰就把人碰碎了:“鄒……黎?”
發生了什麽?
也是從這天晚上開始,鄒黎便發生了很巨大的變化,巨大到他都不敢相信這個人會是鄒黎。
“比方說?”溫達非拿了本子和筆放在腿上,對這個曾說不會再來而如今卻再次前來的來訪者并不感到生疏。
當然,也對這對同性戀人的複合以及王曾亮所述說的關于鄒黎前段時間住院的事情顯得波瀾不驚,而當王曾亮報告到最近鄒黎的一系列巨大改變時,他倒是難得露出了一點意外的神情。
“你是說,他最近話多了很多。”
“對,會說很多。”王曾亮一手插進自己的發間,神情很是凝重苦惱,“會跟我聊天了,看了什麽電視,看過什麽書,家裏的沐浴露沒有了要買什麽牌子,吃什麽飯,問我去哪,跟誰應酬,還會問我能不能教他學籃球……對了,就是前段時間我們去了一次公園的籃球場看了一堆小孩兒打籃球,他被一個籃球砸到了鼻子,就是從那天晚上開始,那天晚上他做了噩夢起來不知道為什麽哭了,哭得很吓人。”
“很吓人?”
“我都生怕他把自己魂兒給哭沒了……中邪了一樣。”王曾亮嘆氣道,“你知道的,他以前不是這樣,他以前……就感覺,換了個人。”
“哭得不像他平時的樣子。”
“他去了精神病院以後就開始變了,變得會哭了,回來以後也是三天兩天就哭,但我也沒多想,抑郁症好像就是這樣一個表現,我只以為他生病了。”
“那天晚上的哭和平時抑郁的時候的哭不一樣?”
王曾亮搖頭:“很不一樣。”斟酌了好一會兒用詞,“很心碎很無助,像剛出生的嬰兒一樣,那種的撕心裂肺。”
溫達非沉思了一會兒,問:“他那樣哭的時候,你是什麽感覺呢?”
王曾亮沉默了。
半晌,說道:“實話實說,他最近哭得太頻繁了,我很難有什麽感覺。”
溫達非在本子上寫了幾筆:“問過他做了什麽夢嗎?”
“他沒說,但我覺得可能和我有關。”
“因為他醒來以後對你的态度發生了巨大轉變嗎?”
“嗯,這是一方面。”王曾亮回憶着那時候的場景,回憶起鄒黎那雙驚恐的眼睛,“他好像,很害怕我。”
溫達非飛速不停的筆一頓:“害怕?”
“對,好像我會殺了他一樣。”王曾亮自嘲地一笑,“還跟我一直道歉,說對不起。”
“對不起什麽?”
“很多,他對不起我的太多了。”
溫達非注意到前面王曾亮說起鄒黎哭的時候還是非常擔憂的神态,但逐漸地,随着對話的進行,變成了一種帶着嘲諷和蔑視的憤怒,連表情也沾上了一層薄薄的不耐煩。
可這種狀态持續了不到幾秒,便迅速地隐沒了下去。
“不過舊事我也不想再重提了,從把他從醫院接回來,就已經打算翻篇了。”王曾亮扯了下嘴角,“聊他吧,我只想知道怎麽讓他恢複正常,不要現在這個樣子。”
“現在這樣不正常嗎?”
“他不是這樣的人,做出這樣的樣子,能正常嗎?”
溫達非閉上眼細細體會他們之間的情景,心理治療的過程中言語上的表态互動往往都是最淺層的東西,每個人都被更深層的一部分自己操控着,那一部分或許連自己都不認識,也不明白,更不會說去理解。
他睜開眼,看着滿臉寫滿了煩躁混亂的王曾亮,說:“我們來還原一下真實情況,雖然你愛人現在是和曾經不同了,但從客觀的角度來看,他其實是在向着良性的方向在發展,他試圖和你溝通交流,試圖互動,先不論他具體做了什麽,這種交流互動是不是自然是不是符合你心意的,這先不論,我們只看大方向,大方向是向好的方向在發展,這一點你同意嗎?”
“……同意,但他只是故意在這樣做,一點也不自然,搞得兩個人都很別扭。”
“別扭,是指他不該這樣,應該是另一個樣,超出這個應該,好像就是不對的。”
王曾亮卡住了。
看他似乎若有所悟,溫達非趁熱打鐵:“是否可以這樣理解,在你的心裏,你的愛人只有高高在上看不起你不搭理你沒有任何的情感流露,這才叫做正常,而如果他像平常人那樣對你好,和你互動聊天,會哭會笑,你反而會認為他中邪了。”
“……”
“甚至可以進一步來說,你希望他像以往那樣冷淡地對你,永遠都不要改變,就算變了,最好也要改回去。”溫達非笑着問,“你怎麽看待這個解釋?”
從咨詢室出來的王曾亮仿佛腦子被人拿錘子猛砸了一通似的,可以說是醍醐灌頂,也可以說是渾濁不堪,兩者同時存在。
也不知道是不是咨詢師給出的解釋太離奇,他竟一時不願回家看到鄒黎——自從鄒黎翻天覆地地變化之後,他就不太願意回家了。總覺得很怪異,和鄒黎在一起時讓他感到自己在和另一個完全陌生的人相處,又別扭又慌張,手腳都不知該放在何處。
他害怕回家鄒黎又找若無其事地找他“聊天”,怕他問他今天累不累,問他跟誰吃了飯,開不開心,怕他叫他少喝一點酒,喝多了會胃痛,怕他問他渴了沒有要不要喝水,更怕他彎下腰來給他拿拖鞋,怕他一言不發地坐在旁邊卻時不時地偷看他,怕他……怕他……
怕什麽來什麽。
王曾亮今天沒有飯局,也沒有事情,做完咨詢出來他就在大馬路邊的椅子上坐在發呆,腦子裏來來回回地播放咨詢師說的話,還有鄒黎最近那一堆怪異的舉動,腦子裏一團亂麻。
這一坐就坐到了傍晚,十一月初了,天黑得很早,也很冷。
手機分時段響了兩遍,他也沒有接,之後手機就沒有再響了。
掃地的清潔工阿姨從他這裏路過,叫他擡一下腳,他擡起腳給阿姨讓路,阿姨說:“我看你都坐了兩個多小時了,有啥子煩心事安?這麽冷的天,有啥事也早點回家嘛,感冒了不劃算。”
“沒什麽事。”
“都是長眼睛的人,說這些假話。”阿姨搖搖頭從他身邊掃過,也沒再和他多說。
這個時候手機屏幕又亮了一下,很短促,一秒不到連鈴聲都沒來得及響就又滅了下去。他看了看屏幕上鄒黎的名字,抿着嘴,仿佛下了好大的決心。
他站起身來把那個號碼重新撥出去,嘟嘟響了好一陣那邊才接:接了也沒說話。
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麽,腦子一片空白:“有,什麽事?”
鄒黎的聲音從那頭傳來:“你在哪?”
“哦,在,在朋友這邊,辦個事,晚點回去。”他不自覺地就撒了謊,為了使得謊言更真實一點,他還多編了幾句,“就是上次應酬認識的一個朋友,他馬上結婚,想找我給他裝新房,還問我有沒有認識的好的擅長新中式的設計師,你知道我不太擅長給人裝住宅,沒什麽經驗,所以……”
越說越多,越沒邊沒譜。想找他裝房子問設計師這事是真的,不過跟他的辦事完全沒關系。
對面似乎也知道他這邊編不下去了,幫他接了話:“你想讓我幫你介紹嗎?”
“……有嗎?”
“有。”
“好,那,謝謝。”王曾亮說着,忍不住抹了把頭發,一臉懊悔,“我是說……”
鄒黎說:“你先忙,回頭我把相關的設計師的聯系方式給你。”
說着就挂了電話。
王曾亮看着挂斷的電話,整個人都有點茫然混亂。他為什麽要撒謊啊,明明什麽事都沒有,明明也打算要回家了。
但是話已經說出去了,說了要晚點回去,就只能去找個地方待着,待到晚上九十點了再回好了。
于是他帶着對自己的無語,去了一個酒吧。不沾點酒氣,回去都不像是真的。
而就是那麽巧合,他一進酒吧,就看見了正樓着個男人娘裏娘氣地嗲笑着的李圓,李圓沒注意到他,笑着笑着還狠狠親了懷裏那個一本正經的穿着工作制服的男人臉頰一口,把男人的眼鏡都親歪了。
男人有些羞澀地想躲,李圓不讓他躲,拉扯嬉笑着還打算給他蓋一個。
就在拉扯打鬧間,一個擡眸對視,就讓場面靜止了下來。
“別鬧了哥,回去了再……”
察覺到不對的眼鏡男也順着李圓的目光看到了王曾亮,一時愣在了當下。王曾亮認出來他就是當初老平父子出事的那個商場的老總的兒子,陳落陽,當初李圓便是通過他将陳生約出來的。
李圓也看到了他,空氣靜止了幾秒鐘,應該不出三秒,李圓那張臉就重新笑了起來,聲音一如既往地活潑清亮:“哎呀,巧了,亮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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