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番外《下一秒》(三)

番外《下一秒》(三)

(二)

王曾亮出酒吧時已經很晚了,跟陳落陽喝了不少杯,肚子脹得慌,去了不曉得多少趟廁所。陳落陽大概是得了他做生意的父親的真傳,人看起來文文弱弱喝酒卻是一把好手,還頗會勸酒,文鄒鄒笑吟吟地說着一些不着邊際的話,不經意間給他滿了一杯又一杯,要不是李圓後面攔着,還不知道要被那表面斯文實際陰着壞的家夥灌多少。

送他上出租時李圓看起來挺抱歉的,說的話卻完全不是臉上那麽回事兒:“不好意思啊亮哥我也是沒辦法,誰讓他知道我以前喜歡你,那家夥又愛吃醋,醋起來我也攔不住,人還是個小孩兒,你大人家好幾歲,讓着點讓着點……“

“……“王曾亮無語地擺擺手,頭也不回地坐上了出租。

李圓看他一臉郁悶的樣子笑開了花,樂呵呵地去車另一邊給司機付了兩百塊車費:“師傅,一定把人安全送到地方啊。“

“哎,多了多了。“

“不多。”李圓睨了一眼車後座上那個捂着嘴無奈看着他的男人,露出白牙幸災樂禍,“萬一他吐半路上了呢?”

跟着後面剛結完賬出來的陳落陽甚至還給司機遞了張名片:“要是您洗車費不夠的話,請聯系我,我會補給您。”

王曾亮忍無可忍,拿開捂嘴的手,把陳落陽遞過來的名片往車窗外一拍:“看不起誰呢?這點錢我還是有……嘔。”幹嘔一下。

一時街邊全是李圓那不遮不掩蔫兒壞的笑聲。

就這樣,也許是為了面子,也許是為了後視鏡裏那緊張地不斷瞄他生怕他吐沒了那兩百塊洗車費的司機大叔,王曾亮硬生生地忍了一路,皺眉閉眼靠在車後座一動也不敢動。就這樣忍着胃部的翻湧下了車,上了樓,開了門。

忽然襲來的一股強烈的反胃實在沒有克制住,導致他在看到鄒黎的一瞬間毫無防備地就嘔了出來。他心道不好,試圖捂了一下嘴,沒想嘔起來就停不下,上一口噴到鄒黎的白襯衣上,下一口便又吐到他的拖鞋上,好大一口的拌着胃液的臭酒将對方的腳淋了個徹底。

這下好。最壞的極端情況直接到頭了。

加上渾身虛汗頭暈瞬間襲來,實在難受得緊,讓人也顧不上那麽多,幹脆破罐子破摔蹲了下來,就那樣在家門口一口一口地嘔吐起來。

淚眼朦胧地吐了整整十來分鐘,翻江倒海的胸口才逐漸地平息下來。他接過又一把紙糊了糊嘴巴,呸了兩下,喘了幾口氣:“對不起,你去換衣服吧,這兒我來收拾就行。”

遞紙的手頓了頓,又抽出幾張來蓋在地上,笨拙小心地用紙包起嘔吐物拈進垃圾桶裏。

他不是做慣這種事的人,和王曾亮在一起的幾年他很少接觸這些俗事,除了他的電腦,其他任何事都難以入他的眼。如今這個人放下他相處時間最多的設計工作,離開能将他與世界隔離的屏幕,來做這樣接地氣的事,還是清理另一個人的嘔吐物,哪怕是已經有了這段時間的鋪墊,王曾亮還是難以習慣,他一把按住鄒黎捏着紙再次往嘔吐物上蓋的手:“算了,還是我來。”

不等對方再行動,他便将紙包奪過來,埋頭揮揮手:“對不起吐了你一身,衣服鞋子你就扔了吧,回頭再買,這裏我自己來就好。”說着,他讓鄒黎把髒了的鞋脫下來,拿紙給他大致地擦了腳丫子上的髒東西:“不是我不讓你弄,這玩意兒髒,你沒必要弄這些,快去洗洗吧,怪難聞的。”

“……”

“快去吧。”王曾亮起身去廚房拿了抹布過來,朝還站在原地的鄒黎笑了笑,“我好了,沒事,這兒不用你了,你……哦,你是不是嫌髒了不想碰衣服,要不要我幫你脫?”他開玩笑般地去幫鄒黎解扣子,卻不想被一只冰涼的手緊緊地握住。

鄒黎眼中已蓄滿了朦胧,好半晌,哽咽幾次,才道:“我以為你不回來了。”

王曾亮:“……怎麽會?”

冰涼的手握着他的手,那是不屬于室內的體溫。

鄒黎最後還是沒有為自己的眼淚作出任何解釋,他轉頭進了浴室。不一會兒,隐隐便聽到浴室中有隐忍的崩潰的哭聲傳了出來,那聲音令王曾亮感到茫然無措,同時,也越發地……越來越……想要逃跑。

就像咨詢師說的,他不知道怎樣去應對這樣的鄒黎,一個完全陌生的,和曾經認識的那個人完全相反的,簡直完全像是換了個靈魂的……男人。甚至不像個男人。

他像是個沒有皮膚的人,似乎任何的風吹草動都會讓他立馬鮮血淋漓。

他的心髒不再像過往那般被一層層熏得人倒退逃離的洋蔥緊緊包裹起來隐藏在深淵不叫人看見,而是走向另一個極端,他把自己的心全部地解剖出來,裸露在外,放置在光天化日之下,高高舉起,像個對君王投誠的奴隸,恨不得将每一根血管的搏動顫抖都明明白白地展示在他的眼前。

他說了很多話,卻說的從不是他想說的。可是透過那雙時常濕潤的雙眼,若不是傻子,誰又看不明白他想要說的呢?

而現在,鄒黎竟然無師自通地更進一步。

浴室中的水聲哭聲不知何時結束的,當王曾亮擡起昏沉的頭看到濕淋淋的赤/裸着身體的鄒黎站在他眼前時,有那麽一瞬間,時間仿佛回到了過去,很過去的過去。

過去嘗試捂熱一顆冷漠的心的王曾亮跪在他的王子腳邊,祈求着對方的垂憐:【我知道你不想見我……我知道……】可是,哪怕你會多看我一眼呢?

如今。

鄒黎緩緩地跪在了他的腳邊,将一張銀行卡放在床邊:“我把房子賣了,從今以後,我沒有任何地方可以去,所有的錢全都給你。“他仰着頭看着他,“王曾亮,你能不能……”

他沒有再說下去。

王曾亮也沒有再追問,他只是拿着銀行卡默然了好一會兒,說:“我今晚看到李圓和別人在一起,才發現我其實是有點喜歡他,如果我們要繼續在一起,我不想對你隐瞞這一點,不然不公平。”

兩行眼淚落了下來。鄒黎說:“沒有什麽不公平。”

“他已經和追求他的一個小夥子在一起了,那小夥很喜歡他,人也還行,以前沒覺得李圓有多好,也有點看不上他那一套虛頭巴腦油嘴滑舌的樣子,心裏還有點嫌棄,就像你當初嫌棄我那樣,你說人是不是天生就愛犯賤?”王曾亮嘆了口氣,雙手抹了把臉,“你現在跟我求愛有點不是時候,今晚我喝多了,想硬也硬不起來。”

說着他扯了張薄毯把落湯雞一般狼狽的鄒黎裹起來,緊緊抱起來到床上,他親吻着那張不算年輕的臉上每一寸的濕潤,最後輕輕落到那張微微顫抖的嘴唇上。

“阿黎,今晚我想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誕生于孤獨和痛苦的愛情并不是真正的愛,這種愛無比地自私、功利,它存在的基礎是互相的利用和依附,就像半個身體的人,殘疾的靈魂,無論做得再多,也只是利用另一個人的愛來彌補自己的殘缺,來自于一個非獨立的個體的愛,還能叫做愛嗎?我不知道。”

他将鄒黎擁在懷中,回憶着這段時間以來的種種。

“我們認識這麽多年,我從不知道你會哭會這麽脆弱,你也從不知我會孤單會需要別人的關心,我不懂你的那些無法說出口的恐懼,你也不懂我想要過的生活,我們在無數個夜裏相擁,卻并不真正認識彼此。”

“李圓的出現讓我明白,所謂的愛,不過是需要。在我需要的時候,那個能滿足我需要的人出現了,那我就愛他,如果出現的不是李圓,是另一個什麽圓,我想我也喜歡,如果當年出現在那個寒酸自卑又狂妄的年輕王曾亮面前的不是那個像星星一樣耀眼的鄒黎,而是另一個像星星一樣照亮夜空的……”

都說愛是神秘的,可是當真的揭開愛的面紗,曾經令人感到浪漫的一切在一瞬間變得是那樣的俗氣。

就如年輕的鄒黎冷冰冰的預言:愛的感覺就是物質的分泌,愛情就是互相利用。誰能想到,王曾亮竟會有一天認同他的想法,他既悵然也茫然:“阿黎……”

鄒黎則緊緊地抓着他放在他胸口的手。

時間很快地過去,王曾亮和鄒黎的生活像月子裏的孩子,一天變一個模樣。

和咨詢師聊過幾次之後,王曾亮開始逐漸克服自己的“心理障礙”,嘗試去理解如今身邊這個嶄新的也或許是從未認識過的鄒黎,他學着去改變自己的回應方式,在對方給他倒水時不露出見鬼的神情反而說一聲謝謝,在回家看到剛拖過的地面和幹淨的房間時說一聲辛苦了,在對方穿得很少來到他面前時心領神會地将人反身壓倒,在對方用濕潤的目光看着自己時送去一個溫柔的吻。

他不再像過往那樣将不值錢的“我愛你”挂在嘴邊,可他會詢問鄒黎想吃什麽菜,當對方像過去那樣說随便時,他不會真的把這真的當作随便,會耐心地等對方說出一個自己的選項。剛開始鄒黎實在是說不出,因為他确實沒有想吃的,于是王曾亮便跟鄒黎說:“我想吃ABC,你要不從這三個裏選一個吧,這樣總行吧?”

就這樣,他每次都讓随便的鄒黎從他給出的三四個選項裏選,而每一次的選項都是不同的。

時間久了,連鄒黎自己也發現了王曾亮的“陰謀”,他發現他們吃的菜單裏越來越多都是他曾經從選項裏選過的,問起來,王曾亮回應得理所當然:“人怎麽會沒有喜好,就算都是填肚子維持生命的東西,也會有一二三的排序……好了,我選這三個,你從這裏面選。”

這樣的情景不止出現在吃飯時,幾乎每一件事,王曾亮都會給鄒黎一個選項。三個選項太多,就縮小成兩個,或者改成多選。

“買什麽顏色的牙刷?”

“洗頭液用完了,買一瓶吧,這兩個牌子,你選哪個?”

“我穿什麽襯衣好看?用你設計師的目光來幫我挑挑,這個紫色的?還是這個深藍的?都行?不行,我就要你選……”

最後鄒黎選了紫色,一種……讓王曾亮很顯騷的衣服。他只是故意調戲一下鄒黎,并不是真的喜歡紫色。

把紫色襯衣買回家後他關門便将人按在門口,讓鄒黎繼續選:“你上我我上你?”

鄒黎只是垂頭抱着他的腰,溫順的姿态已經說明了一切。

這幾個月以來,因為鄒黎的身體情況,他們的性/生活一直算不上順利,直到最近一兩個月才逐漸地恢複,然而就算恢複,也并不是恢複到從前那樣——如今的鄒黎幾乎成了徹底的受方。每一次兩人交纏都是毫不抵抗地被王曾亮按倒,完全臣服地居于他身下,無論王曾亮對他提出任何要求,他都不做反抗全盤接受,甚至有時身體反應都不像樣不舒服了,也是一聲不吭努力地配合,即便王曾亮有意讓他在上面,也難以持續。

這讓王曾亮很難受,倒不是因為生理上的不适應。

“我感覺他還是很怕我。”

“怕什麽呢?”

“……也許……是怕我抛棄他吧,就像他的父母一樣,他現在什麽都沒有了,工作也沒有了,每天像個家庭主婦一樣在家裏伺候我等着我,沒有朋友,也沒有什麽寄托,不是我自戀,我覺得如果他現在沒有了我,他可能會崩潰。”

咨詢師點點頭:“不是錯覺,的确有可能,你現在情況怎麽樣呢?”

“我?有活兒就幹幹,幹完就回家。”

“你和朋友家人會時不時聚會嗎?”

這問倒了王曾亮:“……沒有。”

事實上,從之前和弟弟王曾喜鬧翻讓他搬出家裏,又跟父母吵了一架挂了不少他們的電話之後,他和家人幾乎已經沒有聯系了,至于朋友,老平父子死了以後,本來跟工友就是泛泛之交工作來往的他逐漸也沒有興趣再去交友聚會,除去必要的應酬,也沒有其他。算得上朋友的李圓有了新男友,不能再随便找,鄒黎工作室認識的那些人都在工作室解散後各奔東西,剩下一個魯雲時不時和他聯系,但對方不找他,他一個男人也不好找一個女人出來坐坐。

聽說魯雲也快結婚了。

“所以你現在社交方面,其實和鄒黎差不多。”

王曾亮:“…………”真不想承認。

咨詢師笑道:“你和你愛人算是相依為命了,感覺怎麽樣呢?兩個人在一起會覺得無聊嗎?你以前說你跟他在一起總是合不來,無聊無趣,容易吵架,現在呢?”

“現在不吵了,你也知道,他現在連性/生活都是完全依我,別的方面就更不用說了,我現在不怕吵,是根本吵不起來,他……我按你說的那樣讓他做選擇,他現在慢慢好點了,可是還是感覺他在讨好我,就算做選擇也是故意讨好我的樣子。”王曾亮抿抿嘴,“我想他更有主見一點,就算像以前那樣……”

“你猜他是為什麽讨好你,除了怕你抛棄他這個原因,還有別的嗎?”

“……還能有什麽?”

“猜猜看。”

王曾亮冥思苦想:“還是不知道。”

咨詢師提點他:“你以前,似乎也經常在下面,你是為什麽能這樣做呢?”

王曾亮有點尴尬:“當然也是讨好他,想讓我們關系更好呗,那會兒我還愛他啊,當然……”說着,王曾亮卡了下,“你的意思該不會是,他,他……”

咨詢師微笑:“不應該嗎?你怎麽這麽驚訝?”

王曾亮:“他……我感覺應該不是,他……他應該就是沒地方去了,只有我對他好,所以……”

“沖突嗎?”

“……”

咨詢師笑了起來:“你好像很不願意相信這件事,這明明是很明顯的事實了,他因為你做出了如此翻天覆地的改變,因為你方寸大亂連工作也無法繼續,無法面對電腦,關了工作室,願意做一個家庭婦女的角色來服侍你,你難道認為全都是因為他恐懼被抛棄?”

王曾亮感到有點慌,不敢對視:“倒不是不相信……”沉默片刻,“但那些也可能是因為最近發生了那麽多事,你怎麽能證明他是因為……”

他有點說不出口。同時間,他想起了之前在鄒黎那個被砸爛的家裏找到的那張被燒了一半只剩半個“愛”字的照片。

大概是過去被鄒黎否定得太多了,如今就算明确的事實證據擺在眼前,他還是難以接受。

“确實不能證明,不過你跟我說他把他的房子賣了,賣了的錢都給你了,你認為這個行為代表着什麽?”

“他怕我把他從我家趕走,他想留下。”

“我是說,你認不認為這就是他在向你表達愛?”

“……給錢怎麽能算愛,他給他媽媽那麽多錢。”

“不,給錢就是給愛。”咨詢師笑道,“至少對他這種對人際關系的認知停留在互相利用的人來說,就是這樣的,他小的時候父母關愛他的方式就是給他錢,給他租高級的房子,送他去讀貴的專業,給錢等于給關心,接受錢等于接受愛,所以當初他要跟你劃清財務關系,你的錢歸你的錢,他的錢是他的錢,兩個人誰也別跟誰染,對嗎?”

“……”

“他現在,主動要跟你染了,甚至不惜賣掉你們共同生活的房子也要跟你染,你認為這代表什麽?”

“我……不知道,我不确定他是怎麽想。”

咨詢師看了一眼鐘表,收起記錄本:“那這一次你回去的家庭作業就是問一問他,問問他怎麽想。”頓了頓,在王曾亮準備出門時加了一句,“最好直接點。”

王曾亮回過頭。

溫達非笑起來:“直接問問他嘛,問他愛不愛你。”

鄒黎已經許久“非遛”不出門不工作,在家沒有事做便開始學做飯,他做家務的天賦并不好,從一開始的煮白水面到現在照着菜譜搞的家常小炒,種類是進步了許多,品質水平卻忽上忽下,口味分數常常在無法入口的黑暗料理和還不錯的兩極之間來回擺蕩。

昨天就做了一次黑暗料理,照着菜譜燒了一個巨甜的雞翅和一盤巨鹹的素菜,連買菜帶做好花了兩個多小時,王曾亮怕他自尊心受挫硬着頭皮裝作面不改色地全部吃掉了,導致一直到睡覺前都在不停地喝水。

他自己也不是沒有味覺,吃了一口就知道王曾亮是忍着難吃吃下的,因此自尊心還是極大地受了挫,今天就不太敢做飯了,在樓下買了鹵菜回家,煮了白米稀飯。

王曾亮做完咨詢回家,腦子裏一直在想和咨詢師的對話以及家庭作業,導致他回去以後完全沒注意到菜是買的,邊吃邊心不在焉地照常那樣誇:“挺好吃的啊,辛苦了。”

搞得鄒黎沒吃幾口就說飽了。

王曾亮還在想事兒,也沒關注到他的異常,即便鄒黎難受地起身說先回卧室了,王曾亮也沒叫住他,他頭也埋得很低,在鄒黎看來像有什麽牽挂的心事一般。王曾亮很少這副樣子,上一次這樣,還是和李圓他們喝了酒回來。

就在鄒黎躲在卧室裏捂着臉,滿心的不安快要達到頂峰的時候,王曾亮突然推門進來,毫無預兆地就是一句:“鄒黎,你愛我嗎?”

而比他的問話更加沒有預兆的,是聽到這句話的鄒黎的眼淚。

良久,才聽到鄒黎幹澀的聲音。

“我以為,你不需要這個回答了。”

他以為,那天王曾亮告訴他自己喜歡上了李圓,同時發表了一番“愛情就是互相利用”觀點的言論,并在最後拒絕他的錢,就是在冷酷地告訴他——

不要再說什麽愛不愛的了,那很可笑,以後我們互相利用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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