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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人生究竟會有多少個遺憾呢?

芙洛爾曾試圖尋找過這個問題的答案, 但最後發現……

她一生瘡痍,回首望去只有遺憾。

可能也因為遺憾太多,所以好不容易抓住點什麽, 怎麽都不願意放手。

“伊卡娜……”芙洛爾看着伊卡娜提着刀朝自己一步步走來,理智知道自己應該躲開, 但身體卻僵直着, 怎麽也挪動不了半分。

她相信伊卡娜不會傷害她。

或者說,如果是伊卡娜想殺了她, 她也願意。

不過芙洛爾的想法并沒有被實現,因為這裏還有兩個愛多管閑事的人。

被風枕眠扯着衣領往後拖的時候,芙洛爾甚至沒反應過來。等她回過神, 已經被風枕眠拉到身後了。

“你幹什麽?”芙洛爾茫然。

“救你。”風枕眠言簡意赅, 轉頭看向伊卡娜,“你不能殺她。”

落霞小鎮的秘密還沒完全浮出水面,芙洛爾暫時還是他的合作夥伴。

不過伊卡娜似乎并沒有聽見他的話, 握着刀一步步朝芙洛爾走近,然後擡起手, 摸了摸芙洛爾的腦袋。

“芙洛爾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嗎?”伊卡娜的眸子裏并沒有類似于憎恨的情緒,語氣也沒什麽起伏, “那時候的芙洛爾,真的好狼狽啊……”

芙洛爾沒說話,不過思緒卻跟着伊卡娜的聲音逐漸飄回到好幾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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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和伊卡娜的初遇并不美好。

甚至可以說得上一句糟糕。

作為鎮子裏公認的煞星,即使芙洛爾長得好看,也沒有被做成人偶的資格。

這或許是一件好事,但有時也真想不明白, 究竟是像豬一樣被“嬌養”到一定歲數,然後被扒皮抽骨來得慘, 還是日日被人霸淩更加凄苦。

于是,兩個同樣命運悲慘的女孩相遇了。

芙洛爾的年紀比伊卡娜大了好幾歲,但因為總吃不飽,長得瘦瘦小小,看上去和伊卡娜差不多年紀。

“你怎麽蹲在這裏啊?”

被“嬌養”的女孩并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從出生起,她們就被養在高塔中。而飼養她們的鎮長一直給她們灌輸着塔外的世界很危險的思想,以此将她們禁锢在這一方天地。

伊卡娜對外面的世界一直很好奇,于是在某個雨夜,她悄悄離開了高塔。

然後,她看見了蜷縮在角落的芙洛爾。

這時的芙洛爾才剛剛被一些自诩正義的“中二青年”教訓過,身上青青紫紫,配上被雨淋濕的頭發,很是可憐。

伊卡娜的同情心當時就泛濫了,她小心翼翼上前,想把芙洛爾拉起來。

可手才剛剛伸出去,甚至都還沒碰到那人,就被一股力道無情推開。

摔在地上的那瞬間,她有些懵。

“別碰我!”芙洛爾低吼一聲,黑漆漆的眸子裏填滿了厭惡。

伊卡娜被她吓到了,呆坐在原地,傻愣愣地盯着那人,“可、可你這樣會感冒的。”

被“嬌養”的女孩自然是沒有讀書的權利。不過照顧她們的那個阿姨總會給她們講故事,伊卡娜也從那些只言片語中拼湊出了一個世界。

“關你什麽事。”芙洛爾冷眼看她,“我沒見過你,你是誰?”

“我?”伊卡娜睜大眼睛,緊接着又露出一個甜甜的笑容,“我叫伊卡娜,一直住在高塔裏。”

芙洛爾本來不想搭理她,可聽到高塔二字,還是忍不住朝她投去了目光。

兩人隔着雨幕對視良久,最後還是伊卡娜先受不住,挪開了目光,“你怎麽一直看着我啊。”

她已經被雨淋濕透了,布料緊緊貼着皮肉,很不舒服。

“咱們先找個地方躲雨吧,你還能走嗎?”伊卡娜看見了芙洛爾身上的傷,眸子裏流露出幾分憐憫。

那情緒對敏感的芙洛爾很不友好。

于是她當即就炸了毛,再次拍開了伊卡娜伸來的手,惡狠狠道:“你憑什麽憐憫我?”

這人不過是個待宰的羔羊,憑什麽憐憫她?

“把你那惡心的目光收回去!”芙洛爾宛如一只刺猬,她艱難撐着牆,站了起來,“我才不需要一個死人的憐憫。”

芙洛爾說完,一瘸一拐地走進了雨裏。

伊卡娜看着她的背景,咬着唇有些委屈,“這就是外面的世界嗎?”

好像,和她想的不太一樣。

……

思緒回籠,芙洛爾看着伊卡娜,微微點了下頭,“記得。”

她低垂着頭,“我當時,對你很兇。”

“是啊。”伊卡娜說:“我從來沒遇到芙洛爾這麽兇的人,龇牙咧嘴的,像只刺猬。”

塔裏的女孩性格各異,也不是沒有嬌縱的,但确實沒有像芙洛爾這樣的。

“那時我就在想,這個人好特別啊。”伊卡娜笑了笑,“她好酷,我也想成為她這樣的女孩。”

就芙洛爾那個性格,如果不是伊卡娜一次又一次主動靠近,她們倆根本沒有成為朋友的可能。

具體是怎麽成為朋友的,芙洛爾也記不清了。

她只記得,伊卡娜真的是個脾氣很好的人。不管她怎麽惡言相向,那人始終微笑着注視着她,包容她的所有惡劣。

沒人能拒絕一個溫柔的人。

“對不起…”芙洛爾閉上眼睛,眼淚大顆大顆往下落。

最開始她還能控制自己的情緒,可随着眼淚不斷湧出,情緒也逐漸崩潰。

那些刻意被遺忘的回憶也在此刻破土而出。

和伊卡娜成為朋友的日子是芙洛爾最幸福的時光。黑暗中的人終于見到了光,便再也不想放開。

那段時間,她們一起做了很多很多的事,去湖裏抓魚,去樹上摘果,去看日出日落……

甚至,去找了伊卡娜的親生父母。

“原來我爸媽長這樣啊。”伊卡娜趴在窗邊,看着裏面和睦的一家三口,眸子裏透着豔羨。

“他們丢下了你。”芙洛爾疑惑,“你不恨他們嗎?”

伊卡娜搖頭,“可,我在高塔裏也過得很好啊。”

不用為生計奔波,也沒有任何煩惱,只需要無憂無慮的長大就好。

除了失去自由。

芙洛爾聽着這話,心裏不是滋味。

所有人都知道那些高塔中那些女孩的最終宿命,除了她們自己。

鎮長每年制作人偶的時間都不固定,不過芙洛爾知道,每當黑袍男人進入落霞小鎮時,就代表着一些女孩即将結束生命。

芙洛爾不知道伊卡娜有沒有足夠的幸運能避開這一次死亡,她只知道自己不想失去這個朋友。

這是,她唯一的朋友。

于是在伊卡娜來找自己時,她做了個大膽的決定。

“伊卡娜,我們逃吧。”芙洛爾抓着她的手,“我們離開落霞小鎮,去外面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伊卡娜有點懵,“這裏不就是外面的世界嗎?”

芙洛爾搖頭,“這裏是外面的世界,但它只是世界的一部分。”

“在這個鎮子外面,還有更遼闊的天地,那裏有比落霞小鎮更美麗的風景,更好吃的美食,也有更和藹可親的人。”

外面的世界這幾個字帶着魔力,承載了兩個少女全部的期望。

伊卡娜被她說動了,點了點頭,“好,我們一起去外面的世界。”

距離屠殺日越來越近,芙洛爾也越來越焦慮。

伊卡娜并不知道自己将會面對什麽,只當她是為未知的遠行感到恐懼。

“芙洛爾,放松一些。”伊卡娜安慰她,“只是一場遠行而已,要是還沒準備好,我們也可以等等再開始。”

“不!”芙洛爾怒吼一聲,又立馬回過神道歉,“對不起伊卡娜,我不是故意兇你的。”

她說:“沒有時間了,我們明天就離開。”

屠殺日就在三天以後,這幾天落霞小鎮處處張燈結彩,準備慶祝那個用生命換來財富的日子。

他們将屠殺日稱為“豐收節”。

伊卡娜不明所以,卻還是點個頭。

計劃本來進行的很順利,落霞小鎮外圍有一片很大的樹林,只要穿過它就能到達外面的世界,開啓一個嶄新的生活。

可相遇時的那場大雨最終落到了訣別時。

那天的雨很大,遮天蔽日的烏雲斷絕了光源,淅瀝的雨聲中,兩個狼狽的身影艱難前行。

而她們身後,是落霞小鎮鎮民的怒吼。

“她們就在那邊!抓住她們!”

“芙洛爾,你先逃吧。”伊卡娜從小被嬌養在塔裏,體力完全比不過芙洛爾。

才這麽一小會,她已經精疲力盡了。

“不。”芙洛爾拉着她,“我不會丢下你的。”

她本來就是為了拯救伊卡娜才策劃的這一場逃亡。

她可以,也一定要帶着伊卡娜逃出去。

但這世上從來都沒有那麽多奇跡。

這場逃亡,失敗了。

“對不起……”芙洛爾不停道歉,“伊卡娜,是我對不起你……”

那次的屠殺名單上并沒有伊卡娜,但因為芙洛爾的逃亡計劃,被抓住的伊卡娜當夜就被制成了人偶。

是芙洛爾造成了伊卡娜的死亡。

風枕眠和約瑟維并不知道這一段過往,作為兩個局外人,就算知道他們也做不了什麽。

而身為當事人的伊卡娜,則是一直沉默着。

反倒是鎮長又一次冒出來,刷了波存在感。

“多可笑啊。”鎮長笑眯眯開口,“有些人在黑暗裏待久了,還真忘了自己是個什麽東西。”

“自己都是一攤爛泥,還學別人當救世主。”

“伊卡娜。”鎮長又叫了伊卡娜一聲,“她說要帶你逃出去,卻又在半途把你丢下,一個人逃跑。你難道不恨她嗎?”

鎮長的聲音宛如惡魔低語,不停在伊卡娜腦海中回響。

芙洛爾則是泣不成聲,一遍遍搖頭否認,“不,不是這樣的……”

她才沒有丢下伊卡娜一個人逃跑!

“那天逃跑的時候,我崴了腳。”伊卡娜終于開口,她聲音沙啞,因為回憶,語調滞澀,“身後來追我們的人實在太多,我崴了腳跑不動……”

情急之下,她們倆換了衣服。

芙洛爾本來想着自己吸引那些鎮民的注意力,可以給伊卡娜逃跑的時間。

卻沒想到這一次,那些鎮民是沖着她來的。

穿着芙洛爾衣服的伊卡娜被當場抓走,種種假設在這一刻成了笑話。

“他們抓到我以後很憤怒。”伊卡娜笑了,眼淚卻掉了下來,“但因為要把我制作成人偶,皮膚不能有任何的損傷,所以什麽也沒有對我做。”

甚至,将她帶回去以後,還悉心給她上了藥。

再然後,那些鎮民終于撕開了僞裝,一個個露出猙獰的面目,将她扒皮抽骨,做成了一個精致昂貴的人偶。

“你不是一直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嗎?”鎮長的聲音再次響起,“伊卡娜,殺了她,我放你自由。”

芙洛爾笑了一聲,閉上眼睛,“殺了我吧,伊卡娜。”

她覺得自己早就該死了。

短刀再次揚起,冰冷的金屬光澤剛好落在芙洛爾的眼睛上。

這一刻,時間被無線拉長。

芙洛爾聽到了很多聲音。

有刀劍劃破空氣的聲音,有風枕眠他們驚慌失措,想要阻止的聲音,也有刀尖刺入皮肉的聲音。

然而,想象中的疼痛并未到來。

芙洛爾猛地睜開眼,看見了即将碎裂的伊卡娜。

“伊卡娜!!”芙洛爾的聲音可以說的上是撕心裂肺,她伸出手,想碰碰伊卡娜,可又怕一碰這人就碎了。

情緒劇烈波動,芙洛爾的大腦出現了短暫的空白。

而伊卡娜的身體碎裂得更厲害了。

“為什麽?”眼淚像打開的水龍頭一樣不停往外流,芙洛爾撲上去抱住伊卡娜,企圖把那破碎的身體拼湊完整,“殺了我就好了啊……”

只要殺了她,伊卡娜就能解脫了。

人偶是沒有血的,即使伊卡娜現在碎裂開來,身上依舊幹幹淨淨。

裂痕已經蔓延到了掌心,伊卡娜似乎是想碰碰芙洛爾,但她已經沒有力氣了。

她艱難擠出個笑,說:“芙洛爾還是這麽傻。”

以前她就發現這人雖然渾身帶刺,實際上卻很單純。

“我才不會傷害芙洛爾呢。”伊卡娜的聲音斷斷續續,“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啊。”

她們一起看過日升月落,一起穿過螢火蟲小巷,一起許下對未來憧憬……

也一起經歷過生死。

“以後,芙洛爾要好好生活。”伊卡娜身體的裂紋已經到了腦袋,“那些我還沒有見到的東西,你要幫我看看。”

芙洛爾已經哭不出來了,“不……別說了……”

“再不說,就真的說不了了。”伊卡娜笑了笑,一只眼睛碎裂,“就算沒有我,芙洛爾也要照顧好自己啊。”

“你不恨我嗎?”芙洛爾哽咽,“是我害你成這個樣子的……”

伊卡娜想回答,但裂紋已經到了她的嘴上。

“不……”一聲輕響,伊卡娜徹底化為碎片。

一道紅色的光從她碎裂的身體中浮現,随後,沒入了芙洛爾的額心。

地面的符陣閃爍了一下,緊接着消失不見。

那些人偶眸中的紅光也随之熄滅,世界再次歸于寂靜。

風枕眠皺眉看着沉默坐在地上的芙洛爾,想說些什麽,可張了張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也太突然了。

誰也沒想到伊卡娜會自戕,這個被命運苛待的女孩,到最後一刻都沒有怨恨過這個世界。

也是,一個純白的靈魂,是不會因為他人的肮髒而被污染的。

“該死!”鎮長的臉黑如鍋底,“這伊卡娜還真是愚蠢!”

一場好戲就這麽落幕,鎮長預想中姐妹相殺的場景不僅沒有上演,還成了這副模樣。

關鍵是,伊卡娜死了,子母陣就這麽破了。

這群人不會吹灰之力,就破掉了他準備了這麽久的殺陣!

鎮長完全接受不了這個打擊。

“果然不該對伊卡娜這個傻子抱有期待。”鎮長起身,正準備幹點什麽,忽然被一股力打飛。

他撞在牆上又摔在地上,滾了好幾圈才停住,剛想罵人,一擡頭,對上芙洛爾那雙黑沉沉的眸子。

瞬間所有的話都忘了。

“我、要、你、給、她、陪、葬!”

芙洛爾擡起頭,周身黑霧翻湧。

她一個字一個字吐出那句話,也不等鎮長說什麽遺言,黑霧就擒住了鎮長的脖頸。

那張還算英俊的臉漲成豬肝色,鎮長喉間發出些模糊的“嗬嗬”聲,四肢不停掙紮。

但很快他就掙紮不了了。

黑霧凝成的手握着短刀,鎮長看見刀身上自己驚恐的臉。

“噗呲——”

刀尖沒入皮肉,鮮血飛濺。

偏偏這還沒完,那短刀竟是接着往下劃,一副要将他開膛破肚的模樣。

難以言說的恐懼籠罩在鎮長心間,他別過頭,看着風枕眠和約瑟維,艱難擠出兩個字,“救我……”

風枕眠:……

風枕眠挺無語,“你之前捅我的賬我還沒和你算呢。”

知不知道修那個傀儡有多貴!

見風枕眠無動于衷,他又看向了約瑟維,因為被黑霧掐着脖頸,眼球都有些突出,“我是……你們……的……單主……”

約瑟維皺眉,看了看自己受傷的腿和胳膊,語氣冷漠,“這一單作廢。”

“艾爾尼斯不接你這種作惡多端之人的單子。”

他們接單,不管是為了提升自己的實力還是為了錢,都是有底線的。

作為正道修士,絕不與邪修為伍。

鎮長還想說些什麽,但他已經說不出來了。

曾經施加給那些女孩的痛苦終于落到他自己身上。

扒皮抽骨的疼痛幾乎讓大腦罷工,而在第一塊皮肉被剝下來時,他居然活生生疼死了。

不過芙洛爾并沒有就此停下,而是将鎮長的皮完全扒下來以後,才像丢垃圾一樣把人丢開。

這個芥子空間在伊卡娜死亡的那一刻就被打破了,他們現在站在鎮長的家裏。

窗外暖洋洋的光透進來,卻沒有一點溫度。

剝皮的畫面讓風枕眠有些生理不适,他看着芙洛爾周身覆蓋的黑霧,正想說話,又看見黑霧鋪天蓋地朝外湧去。

白日竟是又一次被黑夜吞沒了。

“芙洛爾?”風枕眠有種不詳的預感,“你要幹什麽?”

芙洛爾此刻被仇恨蒙蔽了頭腦,“滾!”

黑霧朝風枕眠攻去,兩人又一次打了起來。

“風枕眠?”約瑟維想不通事情怎麽就忽然變成這樣了,他想幫忙,又不知道怎麽幫,握着魔杖站在一旁,有點多餘。

“芙洛爾,你冷靜一點!”僅僅過了一招,風枕眠就感覺到了芙洛爾的難纏。

她的實力忽然提升了一大截,現在已經隐隐逼近高階修士了。

而且,規則之力對他們的壓制也更強了些。

“讓開!”芙洛爾有點理智,但不多,“不然我連你一起殺。”

伊卡娜死了。

她要所有傷害過伊卡娜的人殉葬。

“芙洛爾,我知道你現在很難過……”風枕眠的修為還被壓制着,純拼修為根本拼不過芙洛爾。

那陣黑壓壓的霧氣壓得風枕眠喘不過氣,“但落霞小鎮的人并不是全都有罪啊。”

或許他們當中的大部分人都該死,可總有那麽幾個人是無辜的。

他們憑什麽為別人犯下的罪犧牲呢?

被仇恨蒙蔽的芙洛爾顯然管不了這麽多,那片霧氣更濃了些,“他們的死活和我有什麽關系?”

“這麽多年,有誰在意過我的死活!”

唯一一個真心待她的人,也在剛剛死在了她眼前。

這世上,再也沒有什麽值得她留戀的了。

恨意不斷吞噬着理智,芙洛爾喉中突然發出一陣刺耳的尖叫。

那陣黑霧翻湧得更加猛烈,風枕眠已經到了極限,幾乎是咬着牙在堅持。

忽然,一股靈力湧入體內,仿佛幹涸的土地終于等來了甘霖。

一回頭,是約瑟維。

“學長……”

“她的狀态很不對。”約瑟維沉聲,“等會一定要小心。”

風枕眠點點頭,看向芙洛爾,“她似乎,快堕魔了。”

修士在步入修行時,會面對各種各樣的心關。

能突破心關,離問鼎大道就更進一步。若破不了,很可能迷失道心,誤入歧途。

芙洛爾現在明顯就是被心關所困。

“我拖住她。”約瑟維當即做了決定,“你去她的識海,看看她的心關是什麽。”

“落霞小鎮固然罪孽深重,但也不能就這麽覆滅了。鎮長已經死了,他背後那個黑袍男人還沒找出來……”

風枕眠點頭,也沒耽誤時間。

約瑟維的修為比他高,能拖住芙洛爾的時間肯定也比他久。

他咬破手指,飛快在空中畫下一道符陣,緊接着紅光一閃,整個人化為一道流光,朝着黑霧之中飛去。

-

凱娅這輩子都沒這麽狼狽過。

黑袍男人出現的時候,約瑟維只身抵擋,讓他們三個先逃。

雖然不想丢下同伴,但凱娅也知道他們四個加起來都打不過那黑袍男人。

與其留下送人頭,還不如博一線生機。

只是沒多久黑袍男人又追了上來,她本來想斷後,可沒想到伊洛先她一步。

“你帶盧迪克走。”平日裏沉默寡言的人在此刻變了個樣,“別回頭。”

“你……”凱娅和伊洛算是比較熟悉的,也知道這人是個什麽性子。

她說些什麽,可現在時間緊迫,根本沒有讓她多說話的機會。最後只能吐出句“萬事小心”,然後帶着盧迪克轉身就走。

她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

這落霞小鎮好像突然沒了邊際,不管他們怎麽跑都跑不出去。

“凱娅姐……”盧迪克灰頭土臉的,完全沒有可以之前土豪的氣質,“你走吧。”

他的天賦比不上凱娅,跟着她也只會拖她的後腿。

那個黑袍男人始終是個威脅,與其讓凱娅被他拖累,還不如主動做出犧牲。

“你在放什麽屁?”凱娅也受了不少傷,如果不是盧迪克在這,她肯定疼得哭出來了。

可現在只能忍着疼繼續逃亡,憋的眼睛都紅了。

“我不會丢下同伴的。”凱娅咬牙,拖着盧迪克往前走,“如果那個黑袍男人追來,你就往南邊跑,自己藏好。只要躲過4天,一定會有人來救你。”

做任務單的時間是7天。

如果超過7天還沒出來,學院就會派老師來找人。

“……”盧迪克抿了抿唇,心情複雜。

他擡頭,看見不遠處的黑袍男人,顫巍巍伸出手。

而下一秒,他和凱娅就齊刷刷被那男人打飛,一同墜到了個山洞裏。

“呸……”盧迪克吃了一口土,本就灰撲撲的臉更髒了,“凱娅姐,你還好嗎?”

凱娅很不好。

摔下來的時候她撞到了不少石頭,又添了不少細小的傷口。

密密麻麻的疼痛讓她眼角湧出不少淚花,根本沒有力氣回答盧迪克的話。

偏偏這傻逼還一個勁地叭叭,吵得凱娅很想揍人。

“凱娅姐……”盧迪克忽然閉嘴了。

凱娅還沒享受兩秒鐘安靜,就聽見這人顫巍巍的聲音又一次在耳邊響起,“那、那邊……”

那什麽邊?

凱娅順着盧迪克指的方向看去,罵人的話卡在喉嚨裏吐不出來。

她看見了,數不清的屍骨。

-

芙洛爾的識海像爆炸後的星系。

風枕眠看到了很多璀璨絢麗的星雲,但仔細一瞧,又能感受到裏面的死氣。

指尖觸碰到離自己最近的那朵星雲,一道詭谲的光芒乍現,熟悉的天旋地轉再次湧上腦海。

腳踏實地的瞬間,好像有什麽東西跟着掉了下來。

風枕眠下意識伸手,看着落在他掌心的晏清,陷入沉默。

晏清顯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他剛在虛空戒裏睡了一覺,醒過來就掉到了風枕眠手裏。

“呀!”晏清朝風枕眠飛去,抱着人鼻子蹭了蹭,“呀呀!”

鼻尖一陣柔軟的觸感,風枕眠笑了聲,輕輕剮蹭晏清的鼻尖,“出來的還真是時候。”

要是再早一點,他可能還護不住晏清。

現在并不是撸小精靈的好時候,風枕眠克制住揉晏清腦袋的沖動,朝前走了去。

十年前的落霞小鎮和現在的區別很大,風枕眠走在明顯有年代感的街上,尋找着芙洛爾的身影。

街上人來人往,有些人步履匆匆,有些人閑庭信步。

單是看他們的外表,完全不能将他們和“嬌養”女童的事聯系起來。

風枕眠拐過街角,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是他進落霞小鎮的第一晚,借宿那家的那個酒鬼。

十年前的酒鬼還沒有那麽喜歡喝酒,沒有絡腮胡和啤酒肚,勉強算得上清爽。

不過他那鬼鬼祟祟,賊眉鼠眼的樣子,依舊讓人看着胃裏一陣翻湧。

風枕眠皺眉,跟了上去。

只見那人一陣走街串巷,手裏拿着個東西,神神秘秘的。

十年前的小鎮和十年後并沒有太大的區別,風枕眠走了一會,越走越熟悉。

看到那座破破爛爛的小木屋時,心裏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小黑子,怎麽不叫了?”

幾個男生圍着年幼的芙洛爾,有的用腳踹她,有的拉扯着她的頭發,還有的嘴裏不斷吐出些難聽的詞彙。

芙洛爾坐在地上,黑眸死氣沉沉的。她好像感覺不到疼,也聽不見別人的聲音,就那麽呆愣愣地坐在地上,任由那些□□打腳踢。

偶爾有一腳踢得太狠才會發出一陣悶哼。

那些男生踢了一會,覺得沒什麽意思。

尤其是被芙洛爾那雙黑眸注視着,其中一個搓了搓自己的胳膊,“再看着我就把你眼睛戳瞎!”

“媽的,晦氣死了。”那男人又猛踢了芙洛爾一腳,疼得芙洛爾蜷縮成一團,“老子該不會要倒黴了吧?”

“那可說不準,她這眼睛真挺晦氣的……”

幾人罵罵咧咧地走了,芙洛爾還蜷縮在原地,漆黑的眸子裏空無一物。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才艱難從地上爬起來,看了眼自己滿是傷口的手,又沉默的回了家。

風枕眠看的很不是滋味,現在的芙洛爾大概也就四五歲的樣子,一個本該活蹦亂跳的年紀。

可她卻是這般死氣沉沉。

偏偏,這還沒完。

風枕眠看見那個醉鬼鬼鬼祟祟走到了芙洛爾的木屋旁,看見芙洛爾在裏面以後,他掏出了一個小盒子。

盒子裏密密麻麻的全是毛毛蟲,風枕眠看得一陣生理不适。

晏清也很不舒服,精靈誕生于母樹,同世間所有的植物交好。

毛毛蟲這種會吃樹葉的東西,對他們來說簡直可怕。

晏清坐在風枕眠肩上,因為不想看這幅畫面,腦袋埋進了他的頭發裏。

風枕眠隐約能感受到晏清的顫抖,擡手?揉了揉小精靈的腦袋,“別怕,哥哥在呢,不會讓那些蟲子傷害你的。”

晏清點了點頭,腦袋依舊埋着,只是抱着風枕眠頭發的手更用力了些。

原來小精靈怕蟲子啊。

風枕眠感受着頭發上那點不輕不重的拉扯,笑了笑。

屋子裏的芙洛爾就沒這麽幸運了。

她并沒有一個可以求安慰的對象,一回頭看見家裏這麽多的蟲子,魂都快吓沒了。

尤其是那些惡心的蟲子朝她爬過來的時候,芙洛爾吓得差點心髒驟停。

她想推門逃跑,可門卻忽然打不開了。只能一邊無助的拍打門板呼喊救命,一邊眼睜睜看着那些蟲子朝自己爬過來。

風枕眠看着門外拉着門的醉鬼,眸色微沉。

難怪芙洛爾給他的死法,是被蟲子啃噬得只剩下一張皮。

她不過是把自己曾經經受過得痛苦加倍還回去了。

之後,風枕眠又看到了各種各樣的霸淩。有言語羞辱,有拳打腳踢,還有各種難以想象的精神折磨。

看到後面,他甚至都不知道芙洛爾是怎麽堅持下來的。

到底是什麽東西支撐着她熬過這樣痛苦又麻木的日子。

“呸。”之前借宿的那個大媽也出現在其中。她那張嘴好像有什麽魔力,說出的每一句話都沒讓人怒火中燒。

芙洛爾明明已經聽了那麽多難聽的詞彙,卻還是會被大媽那些惡毒的話刺痛內心。

“再用你那惡心的眼睛看我,我就把它挖出來喂狗。”大媽惡狠狠開口。

芙洛爾還躺在地上,聽見這話她眼皮微微動了一下,随後麻木地閉上眼睛。

每當這種時候,她就會想為什麽自己要生這麽一雙眼睛。

如果她的眼睛不是黑色的,是不是就不會遭遇這些了?

這念頭剛浮上腦海就被打消,芙洛爾輕嗤一聲,如果不是生了一雙黑色的眸子,她就該被“嬌養”在高塔裏了。

或許,她應該期待的,是自己變成一個眸色正常的男孩子。

腦子裏的千回百轉在一盆滾燙熱水潑下來的時候悉數消散,劇烈的疼痛鑽進骨子裏,芙洛爾在地上滾了好幾圈。

“晦氣死了。”大媽依舊罵罵咧咧,“要死滾遠點,敢死在我家門口我就把你皮扒下來。”

芙洛爾大半個身體都被燙紅了,她不敢在呆在外面,只能忍着疼回到了小木屋。

整個人浸在冷水中,才像又活了過來。

随即,她自己也迷茫了。

為什麽要活過來呢?

活過來,繼續被那些人折磨嗎?

缺氧的窒息感湧上腦海,求生的本來迫使她從離開水面。但一直以來壓制在心裏的絕望忽然迸發,芙洛爾緩緩擡起手,掐住了自己的脖頸。

這世上根本沒有一個在乎她的人。

何必呢?

何必活着讓自己不痛快呢?

脖頸的力道越來越大,芙洛爾的臉色也越來越難看。

她感覺到了死亡的降臨,心髒猛地一縮,也不知道是興奮還是懼怕。

然後,她被一只手抓着,提出了水裏。

“咳咳咳……”

芙洛爾咳得撕心裂肺,渾身濕淋淋的,狼狽不堪。

一只手帕輕柔地落在了她臉上,溫柔地擦拭着她臉上的水痕。

芙洛爾從來沒被人這麽溫柔對待過,那一刻她心裏是說不出的驚恐。

而一擡頭,發現那人是鎮長時,恐懼更是凝為實質。

“小黑。”鎮長叫她,語氣溫柔,“雖然是夏天,但不可以貪涼哦。”

說這話時,鎮長仿佛一個和藹的長輩。

可芙洛爾已經快吓傻了。

“不要再有下次了。”鎮長扔下那塊手帕,起身離開。

芙洛爾呆在原地,過了許久才按着自己的心口,大口喘息着。

被鎮長阻止了死亡以後,芙洛爾又嘗試了好幾次,但每一次鎮長都會恰好出現在她身邊,阻止她。

确定自己死不了以後,芙洛爾更絕望了。

鎮子裏那些人對她的打罵越來越嚴重,而這日複一日的麻木并不會減少那些霸淩帶給她的傷害。

只會讓她更加怨恨這個世界。

直到那個雨夜,她遇見了偷跑出來的伊卡娜。

就和之前回憶的一樣,兩人的初遇并不愉快。

但沒有人能拒絕一個溫柔善良的靈魂,尤其是芙洛爾這種深陷黑暗的人。

“這麽久了,我好像還沒問過你的名字。”伊卡娜的眼睛很漂亮,眸色比上好的寶石更加澄澈。

芙洛爾很喜歡伊卡娜的眼睛,“我沒有名字。”

她出生起就沒有爸媽,鎮子裏的人對她非打即罵。

他們對她的稱呼,從來都和“黑”字沾邊,芙洛爾不喜歡。

“怎麽會沒有名字呢?”伊卡娜疑惑,不過她并沒糾結太久。

想了想,又愉快開口道:“那我幫你起個名字吧!”

說完,伊卡娜認認真真觀察起了芙洛爾的長相,視線還很多次落在了她的眼睛上。

芙洛爾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垂下了眸。

也不知道伊卡娜會給她取什麽名字。頓了頓,她又想,只要和“黑”沒關系就行。

過了大概好幾分鐘,伊卡娜才露出個“我想到了”的表情,“有了!”

芙洛爾的心頓時提了起來。

“你長得……”

芙洛爾感覺有一只大手,緊緊抓着她的心髒。

“像小花一樣。”

那只手忽然松了開,但腦子還感受着疼痛,沒反應過來。

“就叫芙洛爾吧!”

“芙洛爾?”芙洛爾愣住了,似乎沒想到自己能總有一個這麽好聽的名字。

偏偏伊卡娜還跟個小麻雀一樣,叽叽喳喳重複個不停,“芙洛爾芙洛爾芙洛爾!”

“嗯。”芙洛爾回過神,笑着點點頭,“聽到了。”

從今天起,“黑”這個字和她再也沒有關系了。

芙洛爾露出一個發自內心的笑,因為她有名字了。

她叫芙洛爾。

像花一樣,沐浴着陽光的芙洛爾。

風枕眠站在不遠處,看着笑得燦爛的芙洛爾,卻是感覺不到一點喜悅。

伊卡娜給了芙洛爾太多溫柔,多到幾乎彌補了世界對她的苛待。

失去的那一刻,芙洛爾又該有多痛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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