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望安寺
望安寺
杭城碼頭。
護甲衛首領羅天上了岸。
等了一會兒,只見碼頭兩側稀稀疏疏來了一隊官府前來迎接禦史夫人的人。
大船靠了岸,他們才勉強直起身子,打起些精氣神過來。
“咦,羅副将?”最前面打頭的人看到羅天後,十分驚訝。
羅天瞧過去,打量來人。
馮憑将兜鍪摘下,“是我,原饒州軍總兵,馮憑。”
他側側臉,露出左額的一道疤。
羅天認出他來,“原來是馮總兵。”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①,但凡是在戰場上并肩做過戰的,都是兄弟,羅天都記得。
他拍着馮憑的臂膀,也湧上了些驚訝:“兄弟怎的……”虎眸環視一下這儀仗隊,略有不解。
馮憑沖身後擺擺手,喚來下面的人,先沖他們介紹:“這位是咱們饒州軍将軍,羅天羅副将。”
然後吩咐道:“都收了吧。咱們這些打雜的兵蛋子,就別在羅副将面前班門弄斧了。”令下面的人收了杭州縣衙的旗幟。
下面的人面面相觑,似乎不明所以,但還是聽令的很快收了旗站好。
收妥了,馮憑這才回答羅天的疑問。
“嗐,這不是解甲歸田了嘛。”馮憑道:“杭州縣衙看兄弟們有點本事,就聘我們做了縣衙護從。”
“平時幫着幹點雜活,兄弟們也多點養家錢。”
羅天一一望過去,看還有沒有熟悉的面孔。
馮憑解釋道:“他們都沒上過前線,以前在饒州,也多是些火頭軍之類。”
負責後勤的,羅天自然沒見過幾個。現今實行更戍法,兵将不甚熟悉是常事。
馮憑作為總兵,需要溝通軍中上下,識得的人比羅天這種前線大将多也不足為奇。
羅天點點頭:“一會兒進了城,我請兄弟們吃一頓。”他鄉遇舊知,難得感慨。
“哪能勞羅副将破費,要請也是兄弟們請,盡地主之誼。”馮憑心裏感動。
但也沒忘記正事,“話說回來,副将怎的随護在巡按禦史的船只上了?”馮憑向後張望,“禦史夫人還沒下船嗎?”
他們負責前來迎接。
羅天本欲直言,想到奇安的傳信,謹慎道:“國公爺派我四處巡查下饒州軍兄弟們退役後的情況。”
“正巧禦史大人要南下杭州,我為省事,便一起随行了。”做了些掩飾。
“船早到了一刻鐘,禦史夫人體弱,又有些暈船,先行去醫館歇息了。”
“這真是我們招待不周了。”馮憑聽後,遣人道:“快,去城中醫館尋着夫人,好生伺候着。”
馮憑對于沒接到人表示歉意:“說讓你們麻利些,一個個跟上磨的驢一樣,尿事恁多。”
訓斥這些來晚的縣兵。
“羅副将,我們聽說禦史大人剛新婚。”一同進城,馮憑好奇打探道:“不知夫人是哪家閨秀?”
“咱們也好招待得周全些。”
羅天按照信上吩咐,含糊道:“閨秀倒是閨秀,不過算不上什麽大家。”
心裏默默向晏婉叩頭拜禮。
“哦?”馮憑看着這豪華的船只,聞淵一向清名在外,不可能弄這種浩大奢華的陣勢,于是猜測道:“商賈之戶?”
羅天“唔”一聲,算是默認。
心裏再次向晏婉和晏瀾賠罪。
晏婉這邊。其實她在其他護甲衛和康姝的陪同下,已低調到了望安寺。
聞淵派人來信說杭州城恐怕水深,要她先不要表露身份。
因此他們便換了粗布衣裳,假做家丁,潛伏在望安寺。
晏婉扮作小戶人家前來問診求醫的夫人,康姝作為女使随行。
“大師。”經過了幾道虔誠洗禮後,晏婉終于見到了望安寺高人。
只見他不過二十七八的年紀,一襲僧袍,頭上六個戒疤,手持一串佛珠。
看起來眉目清秀,空靈無塵。
和晏婉想象中的七八十歲白胡子大師形象完全不同。
不由得産生了點懷疑:“聽聞望安寺懸壺濟世,有位可以根治暈厥症的高人,不知是哪位大師?”
法悟轉着佛珠,慈眉善目,“本自無形,被他秀造。何謂高人,安名立號。”
而後說了一個字:“請。”
示意晏婉坐在問診的蒲團上。
看來便是他了。
“郡……夫人。”康姝有些擔憂。
“無妨。”晏婉坐下。護甲衛就在寺中潛藏着。若有什麽不妥,大可第一時間沖出來。
法悟搭上兩根手指,探了探,手上佛珠漸漸緩了下來。
說出診情:“施主患症已久,且病症是由體內弱症引起的。”
“即便不暈倒,也會時時感到疲憊,精神不濟。”
“雪上加霜,苦寒難保。施主這副身體,已經不起一點颠簸。”
“長此以往,怕是會卧床不起。”
晏婉心頭一震。這和她前世的病情一模一樣。
只是或許是因為前世心情郁郁,病情比他說得還要更重些。
法悟又診了診,問道:“施主近期可是服過由斑栾、蓉草、無條所熬制的湯藥?”
康姝點點頭:“是家裏為夫人求來的補藥。”
謹慎起見,鎮國公派人全部驗查過,成分确實如法悟所說。
法悟收了手,“雖是善因,亦同惡理。”
“這确實是道對症的良藥。”
“但只能緩解壓制,不能根除。”
“大師可有根除的法子?”康姝急忙問。
晏婉也瞧向他。
這副身體不先調理好,最後恐怕還是和前世一樣纏綿病榻的結局。
無論如何,晏婉也想要一副健康的身體。
法悟又道:“鏡不是鏡,是非成病。水陸色空,血脈痛通。”
“不知施主能否吃得了苦頭。”
什麽意思?晏婉看他。
法悟緩緩道:“此法需針灸配以熱湯藥療。”
“哪一項都不是容易的。”言下之意,治療過程必定十分痛苦。
只要能治好身體,晏婉什麽苦都不怕,不過就是忍一忍,因此當即應下。
法悟點點頭,着小僧記錄在案,囑咐道:“針灸需在望安寺進行,因為貧僧從不下山。”
“待針灸過後,施主便可自行下山,回家藥療。”
晏婉樂得不用回去和聞淵相看兩厭,馬上同意留下。
法悟又補充道:“治療一旦開始,中間切不可斷開。”針灸、藥療、服用藥貼。都是講究有序的。
“不然身體定然迅速衰竭,只怕命難久矣。”
開弓沒有回頭箭,一旦選擇開始,就要在該結束時才能結束。這個道理晏婉明白。
點頭應下,吩咐康姝道:“康姝,續上香火。”
康姝将金銀細軟提前放在了不起眼的粗布包裹裏,沒來得及細收。
怕財外露,特地轉過身,借佛像的遮擋,打開包裹。
海珠釵不小心掉落下來。
她連忙撿起,拿出些碎銀,放在了功德瓷缽裏。
一番奔波,晏婉已倦。
在廂房收拾好,确定護甲衛防護無虞,便憩下了。
望安寶殿大堂。
從佛像後面走出來一個道士裝扮的年輕人,約莫二十歲上下的年紀。
“我看這位女施主不似凡人。你且多留她幾日,咱們的事說不定能成。”
他從佛像前的貢品裏揪下了一根香蕉,邊吃邊一屁股做到了法悟面前。
“哦?你又知道了?”法悟一改方才穩重模樣,不再滿口偈語,斜眼撇了過去。
“不是我知道,是她們告訴我的。”王奇謀在衣角擦擦手,道:“海珠釵,萬中無一。”
“方才她們掉落的那支三珠月白,更是個中極品。”全天下也就這麽一支。
“這是故人之物,在下不才,剛好識得。”王奇謀頗為得意。
他和聞家很有些淵源,對此物頗為熟悉。
“來杭州巡按的禦史是聞淵。那海珠釵便是他母親的遺物。”
推斷道:“這位女施主,恐怕就是禦史夫人了。”
法悟将功德瓷缽裏的碎銀一并清點,收了起來。
“你怎麽知道禦史夫人就能助我們成事?”禦史都指望不上,更何況禦史夫人。
“因為我能掐會算啊。”王奇謀手上捏個決,一副江湖騙子的模樣。
壓低聲音神秘道:“這位禦史夫人的身份,怕是不簡單。”重要的不是禦史夫人,而是誰是禦史夫人。
法悟瞧他,不理會他神神叨叨那一套,将瓷缽遞上:“今日輪到你清洗。”
“又是我?”王奇謀跳腳。
“不然呢?”法悟挑下眉。
“白吃白喝白住。”指指他這身裝扮,“還打扮成道士模樣在我佛寺裏。”成何體統。
“自古佛道不分家嘛。”王奇謀抖落下道袍。
“髒死了。”法悟挪開,嫌棄道:“若不是你無路可走,我才不會收留你。”
王奇謀坐下,翹起二郎腿悠悠道:“我可不是無路可走,我還有死路一條。”
法悟見怪不怪,将瓷缽塞到他手中:“死之前記得清洗幹淨。”
“這就是你們出家人的慈悲為懷?”王奇謀嚎一聲,耷拉下兩條俊朗的眉毛。
“你信不信我一怒之下……”
法悟停了掃地的苕帚,等着他往後說。
王奇謀話鋒一轉,又換上死皮賴臉嘿嘿道:“我一怒之下就怒了一下嘛。”
索性枕了手臂躺倒,将瓷缽往臉上一扣,哀怨道:“一切障礙都能克服我。②”
法悟無語,“你不是剛掐算出能解決障礙的人嗎?”
“解決了就能好起來嗎?”王奇謀反問。
“萬事開頭難。”法悟望了望星空,雙手合十,“世道總歸會越來越好。”
王奇謀接了話:“沒錯,萬事開頭難。”
拖長了音一頓,接道:“然後中間難,最後結尾更難。”
嘆口氣,滑稽道:“你說這世道會越來越好,我看全是草臺班子演戲。”
“争來争去不過是猴子打架。”
法悟沒言語。
靜了一靜,法悟道:“那便不做了麽?”
“做,怎麽不做。”王奇謀起身來到水池下,重新挂上嬉皮笑臉,道:“猴子打架也沒關系。”
“最後誰不是死?死之前,當然要盡情地攪風弄浪,當一回猴子大王。”把瓷缽裏的水攪得到處亂飛。
法悟搖搖頭,“你且當着吧,我要去寫藥案了。”
晏婉的暈厥症是痼疾,這藥案他還要好好斟酌一番。
……
晏婉一連在望安寺住了幾日,每日按時服藥,日子平靜清恬。
法悟從城中請了一位醫娘子,由他提前畫好穴位,教與醫娘子為晏婉針灸。
本來針灸前兩日就該結束,但醫娘子家中出了事。
聽寺中小僧說,由于城裏鬧饑荒,百姓家裏都無多少存糧,揭不開鍋的比比皆是。
醫娘子有個八歲的女兒,吃了攢剩的羹飯後,一直高燒不退。
晚上讓醫娘子抱抱她。但醫娘子還有兩個吃奶的娃,已經幾日吃不上奶了,哪顧得上她,只能讓她乖一些,聽話一點,睡一覺挨過去便好了。她便靠着醫娘子的後背,偎依了一夜。
第二天醫娘子起來,才發現小姑娘已經死了。
醫娘子大受打擊,人也就此恍惚了。
晏婉派人送去了銀錢,難過了好些天。
針灸便需另外找人,因此就耽擱到今日才做這最後一次。
畢竟男女授受不親,寺裏考慮的倒是周到。
感受到寺裏的善意和身體的輕盈好轉,這幾日晏婉的心情也漸漸放松下來。
然而聞淵這邊的案情進展就沒有那麽順利了。
史凡明尤其善于打官腔,說什麽都好好好的應着,一催就是在做了,萬事一個拖字訣。
他提出要看府庫出納記錄,連催幾天,史凡明都以各種理由搪塞,就是拿不出來。很明顯是在糊弄。
饒州軍亦是對他們的一舉一動都緊盯,頗有些聞風而動的意味。
聞淵正欲提了史凡明來肅審,這天,史凡明卻突然破天荒的主動上了門。
一進府邸,便嚷嚷着陳情說找到了赈災銀消失一案的線索。
聞淵尋線而動。
到達史凡明所交代的地點後,蹙眉冷下臉。
“你說的線索,便是在這裏?”這一路居然是到了望安寺腳下。
“正是。”史凡明殷勤道:“下官絕無虛言。”
“這望安寺雖看起來一派平和,但裏面根本不是什麽正經和尚。”
“這不,下官一查到不對,便馬上禀告大人了。”
聞淵停了腳,“不是正經和尚?”
史凡明使勁點了下頭,“對,不是正經和尚。”
聞淵望着寺門琢磨了會兒。
清容撩衣,破步邁上臺階。“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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