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繡帕

繡帕

最後的一次針灸結束,康姝服侍晏婉穿衣,“這幾日委屈郡主了。”

為掩藏身份,晏婉在寺中一直穿的次等棉裳。

珠翠首飾也不能戴。

康姝瞧着戴了好幾日的木釵,不滿意。

說是木釵,其實就是在寺中撿的一截枯樹枝暫用。

康姝在包裹裏翻了翻,想做些改變。然後眼前一亮。

“郡主,咱們今日不戴這木釵了。”康姝翻出一條繡竹棉帕,正好配晏婉今日這套棉質衣裳。

康姝巧手三兩下挽進了晏婉的鬓發裏。

既貼合身份,又漂亮溫婉。

“郡主別嫌棄,這巾帕雖拿來裹過藥罐子,但奴婢已經洗淨熏香了。”

怎麽着也比撿來的枯樹枝強。

晏婉的思緒被窗外的大片田地吸引走了,對如何裝扮倒是不甚在意。

她有一個問題已好奇了好幾日:“這田地裏到底在種些什麽?”

種了鋤,鋤了種,反反複複已經好幾日了,最後還是光禿禿的一片土地。

如此這般,也難怪杭州城的饑荒鬧到需要朝廷撥款赈災的地步了。

“奴婢聽寺中小僧說,官府征用了全縣大半的田地,都要種上什麽米囊花。”

“但這米囊花究竟是個什麽東西,大家都不懂,所以總也不成活,就只能種了鋤,鋤了種,反複嘗試。”

晏婉聽完皺了眉。

米囊花便是罂粟。

前世大盛朝旁邊的倭國,便是由于引入罂粟而滅國了。

沒想到杭州居然在悄悄種植這種東西。

晏婉想,幸好還沒找到種植方法。

道:“既種不活,為何不改換他物?”

想起醫娘子的女兒,心中不免悵然。若是早早種上合适的作物,說不定城中百姓就不會遭遇這些苦難了。

來寺中這些日子,只要入了她眼的,她都盡力幫了,但一人之力,不過杯水車薪。

“這奴婢哪能懂呢。”康姝笑,“郡主也別操心了。”

“這都是些官場上的事,到不了咱們閨中。”

“今日天氣好,郡主出去走走吧。”

晏婉看看藍天白雲,将這悵然壓下,點點頭。

史凡明帶了人馬,只等着抓到線索後,便直接拿人。

一行人走得氣喘籲籲,擡腿都開始變得沉重。

聞淵很快拉開了和縣衙人馬的距離,走在了最前。

到了寺中,他一面等待後面人跟上,一面四處留意觀察。

在廟宇飛檐下,注意到了一抹纖柔身影。

“是郡主。”奇安小聲提醒。“不要再往前。”

他們今日來得突然,沒來得及通風送信。

萬一二人撞上,被史凡明瞧出破綻便不好了。

畢竟他們這幾天好不容易才抓着些‘饒州軍’的把柄。

聞淵環顧一下,發現晏婉面容紅潤,神情輕松,氣色不錯。身邊亦只有康姝陪着。

便收了視線。

他将晏婉放在寺中,是有考量的。

一來她藏匿在寺中看診,更為安全。

二來正好放一放分房的事。

聞淵發現,表面上杭州城的管理者是官府縣衙,但實際上城中大大小小事務都要經手饒州軍。他們和縣衙一起,似乎是合夥控城人。而這些所謂‘饒州軍’,身份卻十分可疑。

聞淵怕他們知道了晏婉的身份後,會想方設法利用她,攪得水更渾。

因此才将晏婉的身份假意做為商戶之女。

奇安突然大力扯了下他的衣角,得意道:“怎麽樣,我說對了吧。”

聞淵不解瞧他,又發得什麽癫。

奇安卻朝飛檐下努努嘴。聞淵順着視線再度望過去。

“你的巾帕。”

只見晏婉頭上戴着聞淵在船上遞給她的那條帕子,挽了個精致漂亮的芙蓉花。

“我就說嘛。”奇安環臂。“分房不過是她吸引你注意,讨得你關心的手段罷了。”

“閨中婦人,皆是如此。”

“這下看到了吧?可不能掉以輕心。”

“你若真信了,冷了她,那和鎮國公府的關系就僵了。”

奇安唠唠叨叨提醒。

聞淵已有不耐地抿了唇。

“少女情懷總是詩。喜歡一個人,哪是那麽輕易會放下的。”奇安非得再說完這酸绉绉最後一句。

聞淵一個眼神冷過去,警醒他這是在辦案,而他不想聽廢話。

晏婉從欄杆處探出半個身子,摘一朵山茶花,簪在鬓間,扭頭問康姝美不美。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生動流眄。

不經意地一個畫面,聞淵卻突然間有種恍惚的熟悉感。

但這一陣莫名很快便被史凡明打斷了,“大人,他便是本寺住持。”

史凡明已派人請來了法悟。

聞淵肅目審視,看到法悟後,微一怔。

他以為寺廟住持多半是七十老朽,沒想到竟如此年輕。

看樣貌亦周正有嘉。當下便沉了眉。

撇一眼奇安,“竟不知法悟大師如此年輕。”

奇安聳肩:探子只是每日彙報寺中情況,誰還管一個和尚什麽年紀模樣。再者說,郡主來過的信上不也沒說麽。

聞淵的考量卻不止如此。

老和尚診病無所謂。可若是傳出去禦史夫人曾和一個年輕和尚共處一寺好幾日,不知又會圍繞着她掀起什麽流言風波。

“大人問你呢。”史凡明主動接了話,“說說吧,是怎麽年紀輕輕便當了住持的?”一派法悟行事不正的口吻。

法悟撚着佛珠,閉目道:“生不念善,死地獄現。在處修行,一切是緣。”

答了又仿佛沒答。

聞淵聽言觀行,知道他這裏問不出什麽。

于是便撿了些寺中香火瑣屑之事簡單問了問。

法悟一一以偈語作答。

聞淵輕點下頭,“多謝大師配合,此番多有叨擾。”

而後不痛不癢地示意史凡明收隊。

法悟持珠合十,離開。

史凡明大為不解:“大人,這,為何不下令搜寺?”

法悟的回答雖不盡如人意,但問不出來大可以直接搜寺。

聞淵卻另有謀慮。

此番來勢洶洶的問罪,已是打草驚蛇。若望安寺真與赈災銀消失一案有關,接下來必定會按耐不住,有所行動。

因此吩咐道:“今晚醜時,前來搜寺。”

他要給寺中留出一些露馬腳的時間。

史縣令愣怔一瞬,好像對于聞淵并沒有即刻下令搜寺有些慌。

但很快鎮定下來,“全聽大人的。”

命令跟來的人馬退下。

縣兵們拖着沉重的步子,又原路折回。

待史凡明帶人走後,聞淵交代奇安:“子時前将郡主接回府衙。”

灸療既已結束,便沒必要再在此處多待。

奇安領命。

……

得了今晚要離寺的口信後,康姝操心不斷。

晏婉道:“沒什麽好收的,要緊的是,把法悟大師給的藥帶上。”

“這個自然。”康姝将藥妥善放好,“大師囑咐過,此藥在使用前絕不可沾水。”

記得牢牢的,道:“等下了山,奴婢便去買了油紙包上。”

這藥是此行最為寶貴的東西了。由天明花研制而成,三年只出這一副。待針灸、藥浴都結束後,便可服下,根治昏厥症。

放置好之後,康姝又忍不住勸道:“郡主,郡馬爺既已掐着日子派人來接了,咱們不如就給他個臺階下吧。”

無論如何,她還是不想看到晏婉剛新婚便走上分房的道路。

“郡馬爺公務繁難,卻還記得郡主針灸結束的時間,及時來接,已是進步了。”康姝覺得,聞淵或許還能有救。

“至于那個男人……”康姝四處看看,壓低了聲音道:“大不了日後就給郡主當個解悶的男寵。”

為了這個和聞淵鬧不愉快,完全沒必要。多納一個人到房中便是了。

說起這個,晏婉想起來問道:“此事辦得怎麽樣了?”

康姝回道:“奴婢已偷偷拜托了羅副将,讓他四處幫忙尋着。”

“羅副将有沒有問什麽?”晏婉不想太多人知道,惹來非議。

“郡主放心,奴婢只說是找個同鄉,他不會起疑的。”

晏婉放下心,點了點頭。

夜色轉深,康姝守着蓮漏掐算時間,怕錯過消息,耳朵尤其清明。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突然從夜深處傳來。

康姝立刻警覺:“什麽聲音?”

晏婉側耳聽一下,聲音卻又不見了。

為謹慎起見,還是喚了暗處的護甲衛過來,叫他們去查看一下。

沒想到的是,護甲衛一去,竟再未回來。

……

望安寺一切如常,陸陸續續有百姓來上香。

奇安帶着精隊準時趕往望安寺低調接人。

可左等右等,眼見着天色黑了下來,卻仍不見護甲衛送人下來。

奇安感覺不對,派人去給聞淵傳音。

結果聞淵并未在巡按府衙中。

杭州縣衙也安靜得很,一點也沒有晌午去望安寺時的那般大動靜了。

奇安直覺不好。從伏處起身,觀察望安寺。

戌時剛過,寺中突然火光沖天。一陣喧嚣聲動後,下面急忙來報,城中各處同樣有起火。

奇安當機立斷,立刻下令沖上山去。

法悟大師和王奇謀将晏婉請到了望安寶殿前,雙雙行一個大禮。

晏婉不解:“二位這是為何?”

“陶然郡主。”王奇謀深深揖禮,道:“在下有事相求。”

“你們……”晏婉驚詫于他們已經知道了她的身份。

“郡主莫怕。”王奇謀道:“我們并無惡意。”

“只是想請郡主看看這些百姓。”王奇謀打開殿門。

只見叢叢百姓立于殿前,神色不安的樣子。見殿門打開,紛紛靜了下來。

“今日上山拜佛的百姓都沒下山。”王奇謀道:“他們等在此處,真正想拜的,其實是郡主。”

“希望郡主能夠為他們做主,請饒州軍收回在杭城種植米囊花的政令。”

王奇謀将寺中積存的所有米囊花置于殿前,點燃了火把,道出訴求。

“米囊花是何邪物且不說,只論它侵占百姓耕地,耽誤百姓收成,杭州城就不該種植。”

王奇謀難得地嚴肅下來,“請郡主看看這些百姓。”同樣的話又道了一遍。

“我……”晏婉被他氣勢所懾,不由自主地看了過去。

只見百姓們乞求又可憐的望着她,帶着些猶疑防備。

每一個都破衣爛衫,穿着縫縫補補過好多次的劣等棉衣。面容愁苦,瘦骨嶙峋。

不由得令她想起醫娘子母女。

晏婉心裏一揪,“我能做什麽呢?”有些惶惑茫然。

“百姓微小之力不能做的,郡主都能做。”王奇謀擡眸望她,“比如,饒州軍。”

杭州城中的‘饒州軍’憑着鎮國公的威名,和官府沆瀣一氣,逐漸掌握了城中實際事務。

官府為了前程錢財,選擇站在同一戰線,為他們背書。

如此一來,苦的便是百姓。既無法奈他們何,亦無處伸冤。

王奇謀在實施計劃前,早已打探周詳,晏婉是鎮國公獨女,剛與巡按禦史聞淵成親,身上攜有可任意差遣饒州軍的調遣令。

“郡主只需站出來,下令即可。”

火把燒得噼裏啪啦作響,王奇謀又在晏婉心上加一把柴。

“郡主可以為一個醫娘子傷懷好些天,難道忍心看着這一城百姓都被米囊花逼上死路嗎?”這些日子觀察下來,王奇謀知道晏婉是個心軟的。

果然晏婉搖搖頭。

從懷中拿出調遣令,但仍猶疑。

護甲衛不見了。她本是要等聞淵來接的。

可是,怎麽就稀裏糊塗到了這番場景裏?

聞淵囑咐過她不要暴露身份。

晏婉想再審慎些。

王奇謀卻一把将火把扔進了米囊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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