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掌圜院

掌圜院

天寒日短,白晝的光亮很快暗淡下去。

晏婉兜着外袍,抱膝坐于紅花白雪中。

聞淵視線沿着他們滾落的痕跡向上,估量奇安到達的時間。

不經意瞥過去,見這團團身影好像在獨自愣神。

“你……”

“大人!”聞淵思量下剛一開口,奇安的呼聲便從山腰旁側傳來。

接着響起了窣窣雪碎聲。奇安帶着幾個屬下,三下兩下悠着藤條趕了過來。

有人來救,晏婉一下起身。眼睛也亮了起來。

聞淵瞧她掃卻了沮喪,這才轉向奇安道:“……可有聲張?”

奇安馬上明白其意,得意地翹起唇角:“如此機會,我豈會放過。”

聞淵點點頭。

晏婉不知二人打得什麽啞謎,左右看看,眼下只關心一件事,“綠衣呢?”晏婉問道。

奇安一門心思只想着趕快解救聞淵和她,哪顧得上綠衣,一愣。

好半天才反應過來綠衣是誰,想想道:“已派人去追了。”

“來人恐怕還是那夜襲擊郡主畫船的異域漢子。”奇安補充一句。

聞淵沉下了眉。他果然沒看錯。

“然後呢?”晏婉急着追問。

聞淵看她一眼,思索。

“不必追了。”他很快下了決定。

跟在後面的康姝總算氣喘籲籲被帶了過來。

還在山地裏深一腳前一腳,便忍不住囑咐道:“郡馬爺,可得保護好郡主的安全。”康姝略顯得憂心忡忡。

她害怕此人是沖着晏婉來的。那雙灰藍色的眼睛令她不安。

此人行蹤其實聞淵早已掌握。

杭城碼頭那日,他動手動到了晏婉畫船上。聞淵便不可能就這麽輕易放過去。就算這樁婚事不是出于自願,但不可能公然被挑釁還無動于衷。

但聞淵亦敏銳地察覺到了康姝的不對。

想到墜落時晏婉似乎也是想同時将兩個人都抓住。又停下,冷不丁問向康姝:“你識得他?”

康姝一怔,未料聞淵眼神如此厲害。連忙搖頭,“沒有沒有。”手上強做鎮定地給晏婉系着一裹圓,回了個鎮靜的笑。

聞淵淡淡掃視一眼,拂過晏婉紅彤彤的臉頰鼻尖,收了視線。吩咐道:“備馬車。”

又囑一句,“謹慎些。”

奇安利落安排下去。

馬車裏面燒得熱乎乎的,很是舒适。只是空間很小。奇安為了不引人注目,特地備了輛兩匹馬拉的小輿。

坐上之後,難免腿碰腿,肩貼肩。

晏婉靠向窗邊,掀簾輕囑道:“記得叫大夫來。”

“這是自然。”康姝回道:“奴婢早吩咐下去了。您受了這一遭,怎麽也得請大夫瞧瞧才周全。”

晏婉“嗯”一聲。不由得想,聞淵那處傷口還需大夫仔細處理一下才好。

馬車急奔夜行,拐角時一個甩軸,晏婉腦袋不防備地“咚”一聲撞在了車壁上。疼得她眼角泛紅。但咬着唇,愣是忍住沒出聲。

聞淵依舊阖目端坐,穩如泰山。仿佛沒注意到眼前發生的這點小意外。

過了會兒,他突然擡起了手。晏婉不解瞧他。

馬車又一個轉角,晏婉腦袋再次向車壁倒去,聞淵不動聲色地手掌剛好停到車壁旁側,溫熱的掌心在她額角一觸即離,随後自然地掀起了車簾。

晏婉免了一場腦袋碰撞。咬唇,偷偷瞄他,拿不準他是想護自己,還是正好要掀車簾碰到了。

發現聞淵沒什麽表情地觀察馬車行駛街道。自覺沒味兒,也漫瞟一眼車外,突然發現這并不是回巡按府衙的道路。

馬車悄聲停到了巡按府衙後街的竹屋裏。大竹如椽,比屋皆然。

聞淵令奇安封鎖他們已獲救的消息,反而大肆宣揚起禦史大人和禦史夫人在望安寺失蹤,至今下落不明的訊息。

到了竹屋後,當夜聞淵又忙得不見人影。

晏婉不知他又有何籌謀,雪山上的那片刻相處擾得她直覺最近不見他才好。

可惜,翌日晌午,陽光大好的時候,他突然現了身。

小樓兩層,遠吞平原草萋,近攬竹院幽阒,聞淵特意請晏婉到竹樓二層。

焚香執卷,茶煙袅袅。煙雲竹樹之外,掀開月簾,便可窺見巡按府衙下的掌圜院。

聞淵請晏婉來此,正是為隔簾觀察掌圜院的動況。

晏婉疑惑瞧了過去。只見被擄的姑娘們,與案件關系不大的,皆集中于此處管理,等待案件平息後,重領戶籍。

“可有不妥之處?”聞淵問。

晏婉一愣,明白了這是要她觀察這些姑娘的情況。

仔細瞅瞅,搖了搖頭。姑娘們精神都比先前好了許多,針線刺繡,彈琴弈棋,看不出什麽異常。

聞淵見狀,微微側頭,又吩咐了什麽下去。

姑娘們被叫走了,掌圜院一下空了下來。晏婉不知何意,緊了緊妝緞羽褶一裹圓。

聞淵沏上一杯熱茶,道:“稍待片刻。”熱氣蒸騰中,清清淡淡遞上一只手爐。

晏婉接過,溫度烘得剛剛好。竹蘭雕镂,輕盈可握,和那天宴席上的幾乎一模一樣。

晏婉以為記錯了,纖指偷偷摸索起來。愈發覺得,好像就是那天那只。

忍不住低下頭,集中精神研究。研究來研究去,确認是同一只。

停了摸索,擡頭,發現聞淵正側着眉在觀察她。

晏婉忽覺有點丢臉,連忙坐好,拿出郡主的派頭正經起來。

聞淵垂眸放下了茶杯。她的這些小動作其實看起來很有趣。

就這樣在靜默中一來二去,掌圜院的姑娘們又出來了。

“咦,她們怎麽換了衣裳?”晏婉注意力很快被盛裝打扮的姑娘們吸引。與先前不同,這些姑娘換回了那晚‘饒州軍’要帶走她們時的穿搭。

聞淵問向晏婉:“這樣,可有不妥之處?”

晏婉仔細瞧瞧,肅起小臉,想了想,鄭重點頭:“有。”

聞淵恭聽。

晏婉道:“她們不喜歡這身裝扮。”這也難怪。畢竟這身衣裳曾經沾染過不好的回憶,穿一次就是一次痛苦回憶的提醒,沒有姑娘會喜歡的。

不過這一點,從這些姑娘的表情上并不難看出來。明眼人都能看得到。

聞淵沉默。“……這也可算不妥?”捏下眉心。

晏婉瞧他:“當然。”十分正經道:“衣裳和心情若不能搭得上,即便穿衣戴銀也顯得氣場不對。”

“看來大人是不懂了。”

“……”确實不懂。

“不過。”晏婉皺起眉黛,一一掃過姑娘們,歪頭道:“有點違和。”她們穿上這一套衣裳,那種說不出的違和別扭感又出現了。

“豔光未免太盛了些。”

聞淵抿口茶,果然。他原有七八分的猜測,而今差不多了。

如今正是一個最好的時機。

他交代了一些只有晏婉能辦的事情。然後下令,将暗哨更多地放在掌圜院,而非關押嫌犯的刑獄。

……

禦史大人和禦史夫人遇險失蹤、生死未蔔的消息放出去後,城中殘餘‘饒州軍’勢力果然圖謀反撲。

可他們卻不是闖入刑獄救人,而是闖入了巡按府衙下的掌圜院。

殘餘‘饒州軍’兜頭蒙面,小心在院中竄行。

“找到了嗎?”

“沒有。”

“這邊也沒有。”交流的聲音暗號響起。正當他們要起疑心之際,掌圜院樹下一角突然燃起一盞燈燭。寒風中閃閃爍爍,夜色越黑,越顯出這一點燭色。

殘餘‘饒州軍’紛紛注目過去,警惕起來。

“諸位何不來此處瞧瞧?”聞淵清着眸光,執起燈花起身,從容在在。

‘饒州軍’一愣,僵了片刻,待看清燭光下的人是誰之後,立刻欲反身而逃。

聞淵提起那盞燈花,燭在風中打了個顫,他緩步走出樹的暗影。

一霎時掌圜院中燈光如晝,四面網張。

殘餘‘饒州軍’的夜行衣被照亮,一下成了最大的靶子。直到全部被兜羅到網中,他們才來得及瞧見,原以為悄無聲息的行動,其實周圍早已布滿了甲士護衛。

先前只是在暗處靜靜看他們演戲罷了,聞淵命令一下,紛紛執器現身。

‘饒州軍’再往聞淵所在處一瞧,只見他身後正是枷鎖披身的史凡明和馮憑。聞淵将他們從刑獄中提出來,為的就是在今夜給案件做一個徹底了結。

樹下影影綽綽,有些不安地窸窸窣窣聲響起。殘餘‘饒州軍’今晚潛來要帶走的姑娘們,有大半正互相偎着站在這裏。

“貪心不足吶,貪心不足。”史凡明看着他們連連搖頭,嘴裏的塞布一拿走,立刻憤恨感慨。

聞淵淡眼撇向他,道:“史大人倒也不必如此遺憾。”

示意奇安将人帶上,一同移步掌圜院正堂。

一進正堂,史凡明便僵住了。

正堂地上放置了許多箱子,還帶着泥土的氣息。一排皆為紋飾精美的漆木衣箱,很講究的矩形形狀,子口承着榆木蓋,蓋器隆起呈拱形。上面陰刻銅銘“史“字。

很明顯是新挖出不久的史家陪葬墓品。

史凡明漲紅了臉:“你,你們……挖墳掘墓,有損陰德!”雙手抱拳向天,仿佛在鳴冤,“我要狀告朝廷!”鐵枷鏈被掙得嘩啦啦作響,青着筋要奔向箱子哭喪。

“放肆!”奇安喝他,示意屬下将其拉開制住。斜他一眼道:“此乃赈災銀消失一案的贓物。”

史凡明梗着脖子,哭叫不止:“胡說!這分明是我老娘的陪葬,空口白牙,你們這是污蔑!”

繼而癱坐在地,“天也,地也,你錯勘賢愚!”

“我堂堂秀才出身,讀書十載,修身立命,靠孝名得以舉薦為官,你們卻掘我老娘墳墓,毀我立身之本,這是殺人誅心!”史凡明披頭散發地發瘋控訴。

聲音凄厲嚎嚷,連行至外堂的晏婉都覺得刺耳。

“康姝,快着些。”不知正堂發生了何事,晏婉催促着身後人加快腳步。

康姝亦回頭提點一聲:“姑娘們,跟好了。”匆匆魚貫而行。

史凡明哭喪個不停,馮憑也悠悠開了口:“聞大人,在咱們大盛朝,挖墳掘墓可是重罪,輕者罰處勞役,流放遠方,重者絞刑處死。大人可有開墓令?”

馮憑是入了軍籍的仕人,吃一口朝廷的飯,對律法倒是熟悉得很。說起來有憑有據,頭頭是道。

“是啊,即便身為巡按,也不能仗着官威壓人!”

“禦史大人該不會是在公報私仇吧!”網中‘饒州軍’聞風而動,順着馮憑的話術,吵吵嚷嚷起來,企圖轉移矛盾焦點。

“沒錯!”史凡明越哭越來勁兒,索性癱坐在地上一拍大腿,抓着挖墳掘墓這件事沒完,“不讓祖宗安息,沒有天理啊!”

聞淵碾了碾眉峰,側目掃視過去,威壓十足。史凡明的動作一個暫停,哭喪聲也梗了一下。

聞淵冷冷,道:“閉嘴。”聲音依舊淡淡的,卻極有威懾。

衆人一時被震住,皆不敢輕舉妄動。

聞淵在衆人注目下走到箱子前,“咔噠”一聲,随意挑開了其中一個。

房內寂靜無聲,所有人皆被箱子吸引,看其中究竟是何物。

只有史凡明停了一霎,随着開箱哭得更大聲了:“娘啊,兒對不起您,給您老置備點死後衣物,也要被人玷污!”跪爬到箱子旁,要将箱中衣物抱在懷裏。

奇安被他吵得眉毛都打了結,一把将他提過,拿出布條塞上了嘴。

重回安靜,聞淵拿起箱中一件霓裳,展開,晶瑩的點點閃亮在燭光月色下亮起。

網中殘餘‘饒州軍’看到後,一下變了臉色,“這是……”

馮憑閉了嘴,一副果然如此諱莫如深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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