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缱绻

缱绻

八月十五, 中秋月圓。

因宮中皇子夭折,取消宮宴,青鸾伴着夕陽進宮, 在金烏殿同皇帝一起陪周太妃用膳賞月。剛入夜不久,下弦月已經高懸在墨青色的夜幕之上, 青鸾因為惦記着說好今日歸家的仲玉遲遲沒有消息, 席間話不多。

青玄看出她滿腹心事, 擱下酒杯問來。

“長姐可是在擔心驸馬爺?”

他還好意思問。

青鸾擱筷, 側眸掃一眼皇帝:“不是皇上派他連夜出城的嗎?真是會挑時候,家中此刻驸馬的親眷也在,倒叫大家都眼巴巴等着他回來。”

這話帶着幾分抱怨,青玄嘴角笑意更深,眼中卻冷冷的沒什麽溫度。

“驸馬連夜出城一事朕也是方冷來奏才知曉的, 可怪不到朕頭上, 不過看來長姐是真喜歡他……長姐放心, 前面人回話, 說是驸馬爺已經和剩下的随從自南城門一路回京, 楊太醫也往公主府去了。”

什麽剩下的随從?還去請了楊太醫,難道他又受傷了?

“皇上這是何意?驸馬爺受傷了?”

青玄垂首, 身邊周太妃的侍女立刻給他又斟上一杯酒,他飲酒下肚, 伸手摸了摸一旁皇後的肚子。

賀氏肚子漸顯, 不出年底就會臨盆。

“聽說是前兩日那晚出城遇襲,好在身邊有高手護着, 只傷着手臂, 朕想來遂陽城的大夫到底比不上宮裏的,所以還是安排楊太醫去給他瞧瞧。”

原來他真受傷了。又是手臂, 之前在刑部大牢裏受傷留下的疤還沒完全消除,這會子新痕舊傷加在一起,可真是遭罪。青鸾在一旁撇嘴不出聲,周太妃難得見她如此緊張一個人,将她成親之後任性的性子收斂不少歸功在仲玉頭上,幹脆開口讓她回去。

“姩姩若是不放心,就回去瞧瞧,別在這裏擔驚受怕的,愁眉苦臉在我面前杵着也沒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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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倒随了她的心願。青鸾立刻起身告罪,到宮門口坐上馬車匆匆回府。

邁步進到前院,五福迎上來,面帶喜色,少女方知一切安好。

“驸馬可回來了?”

“回殿下,回來了。楊太醫也來瞧過,開了方子,剛送走。”

“驸馬身上的傷可嚴重?”

皇帝雖然說沒什麽,但看他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一個臣子為國為民鞠躬盡瘁,就算傷得再重,在他眼裏也不過是理所應當。

五福略一點頭,面上喜色不改。

“回殿下,殿下的君姑和小姑子他們守着太醫給驸馬爺看傷換藥,親自檢查了傷口,傷口雖深,幸沒有傷及筋骨,現已無大礙。”

還好。

少女路過前廳,見正廳一片漆黑,方知他們晚膳已經結束,索性拐過走廊,直奔寝殿。

推門進來,白衣墨發的郎君洗淨一身風塵,披着外衫正斜斜地依靠在軟枕上,借着身後燭光夜讀。少女走近兩步,看見他手裏拿着的正是那本從玉清宮裏帶回的《莺莺傳》。

兩日未見,他的臉色看上去有些蒼白,想來遂陽連夜來回,在吃食和休息上都沒有好生對待,臉上胡茬沒有刮得很幹淨,下颌連着耳垂的部分還有幾根須子胡亂伸展着,看上去有一種滄桑的老男人風情。仲玉聽見聲響從書頁裏擡頭,溫潤似玉的眼眸裏微光閃動,他将書放在膝上,拍了拍軟榻。

“過來。”

青鸾身後的門被竹之關上。兩人一站一坐,對視片刻,青鸾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伸手摸了摸他的胡茬,打趣道:“看這飽經滄桑的一張皮,倒真是有幾分老男人樣子了。”

僅剩一只完好無損的胳膊擡起來将她手捉住,仲玉笑嘆:“趕着回來陪姩姩賞月,不曾想你在宮裏。”

“月餅可食了?”

郎君搖頭,胡茬在少女掌心磨搓,怪癢。青鸾嗔視他一眼,嬌憨的模樣甚是可愛,她喚來竹之,将自己從宮裏帶回來的雕花木盒拿進來。揭開蓋子,桂花的清香和月餅皮脆軟濃郁的醇厚氣息迎面而來,勾起仲玉的食欲。削蔥尖似的手指拿起其中一個掰開,遞給身前白衣郎君。

“從前并不知道驸馬喜歡食何口味的月餅,就拿了本宮最喜歡的芝麻椒鹽嵌鴨蛋黃的,可要試試?”

仲玉聞着香氣忍不住食指大動,手也不來接,只微微張嘴,示意青鸾喂他。

這人,一受傷就開始裝可憐。偏偏他此刻一身白衣,黑發披肩,谪仙似的潔淨俊朗,青鸾想起之前聽君姑提起他從前的糗事,生了壞心。

只見她兩指輕輕拈住半個巴掌大小的月餅,伸到仲玉嘴邊,彎腰時将腰身下壓,一張小臉笑得嬌媚:“小媳婦,張嘴。”

這莫名的稱呼聽得仲玉愣神,一時間薄唇似張未張,不知道該不該去咬送到嘴邊的月餅。青鸾眉眼彎彎,已經開始止不住的輕笑。

“怎麽了,小媳婦,你以為你今日沒穿紅衣裳,我就認不出你了嗎?還是說,你不願意做小媳婦,要去做那酒坊掌櫃的小白臉?”

說完,不等仲玉反應,青鸾咯咯笑着倒在仲玉大腿上,手裏的月餅也落在他身上,餡和餅皮碎了郎君一身。仲玉先是迷惑不解,聽她說來眼神逐漸開始冒火,回想起自己離府那夜,房中傳來她與娘親阿妹的笑鬧聲,一點點明白過來。

“哈哈哈哈……太好笑了,本宮不行了……”青鸾捂着肚子,随手擦去眼角的淚花,“驸馬自己再拿半塊月餅吃罷,本宮沒力氣了。”

她允自笑得開心,完全沒注意到仲玉臉上青一陣紅一陣。這時候還吃什麽月餅,他雙腿一縮,弓起的大腿立刻将青鸾送至郎君身前,仲玉用沒受傷的那只手将她抱到胸前,一個翻身将她壓在軟榻上。

兩人上下的位置瞬間掉個,青鸾收斂笑聲,不敢直視他冒火的雙眼。

“啊……不逗你了,驸馬好好養傷,本宮把剩下幾個月餅給君姑和妹妹送去。”

她抓住軟榻的邊緣準備開溜,奈何雙腿被他緊緊拘住,動彈不得,兩人無聲拉鋸一陣,她根本動不了,只好又回過身來,低着頭像個犯錯被抓住的小孩。

仲玉青絲垂肩,悉數落到青鸾面前,春風似的拂過她面龐,仲玉眼裏是化不開的濃霧,他似笑非笑,聲音聽起來卻有幾分怒氣。

“娘親都跟姩姩說了些什麽?”

撩開那些遮面的發絲,青鸾沒什麽底氣:“就方才那兩句,別的再沒有了。”

“當真?”

感覺到他身上危險的氣息,少女點頭如搗蒜。

“當真,不敢說謊。”

她今日進宮着了盛裝,一身水紅色衣裙佩戴金色發飾耳飾,兩人玩鬧之間丁玲作響,美豔不可方物。仲玉也起了壞心,略直起身子,将目光落在她身一身紅衣服上。

“那姩姩也試試。”

“試什麽?”

伸手勾住她,仲玉嗓音低沉。

“看姩姩沒了這身紅衣裳,我還能不能認出你。”

什麽意思?她還沒反應過來,身上驟然涼意來襲。

“別……驸馬你只剩一只手了怎麽還……”

仲玉低頭忙活,實則早就隐忍難耐。

“懲罰姩姩,用不着兩只手。”說完,他覆身上來,張嘴含住少女唇瓣。

兩人此前因為仲情一事冷戰數日,加上他又走了兩日,彼此都有些想念對方身上的氣息,青鸾媚眼如絲,唇瓣紅腫起來,小口微張,輕輕喘氣。

四目相對,他面露壞笑,聲音比起方才又低了幾分,開口說話聲幾乎弱不可聞。

“方才臣說錯了。”

他說錯了?說錯什麽了?

重新俯下身,仲玉與青鸾額頭相抵,滾燙的氣息噴灑在少女臉上。他壞笑不止的臉上還帶着一絲兇狠。

“懲罰姩姩,不用手。”

下一瞬,她仿佛是被釘在木樁上的鴉雀,只能張大嘴巴呼救。

直到燭火盡燃,蠟油漸盡,少女的呼喊聲漸弱,小聲開口求饒。

軟榻的搖晃帶動兩側香幾茶案,燭臺晃動幾下應聲落地,屋內頓時陷入一片漆黑,瑩瑩月光之下,少女淚漬斑斑的小臉更是說不出的妖媚惑人,少女突然噤聲,空張着嘴喘息幾聲,接着整個人癱軟下來。

室內一時無言,月光又穿過屏風照進室內。

他耐着性子忍住氣,伸手輕輕撫過少女臉頰,借月光将她此刻面容細細端詳。

青鸾被他的目光瞧得羞澀不已,側目瞧見地上亂七八糟,書本、月餅落了一地,忸怩開口道:“本宮不在,驸馬又在偷偷看《莺莺傳》,之前還那樣說本宮,真是打自己的臉不知道疼。”

“疼,怎麽不疼呢?”仲玉将少女小臉掰正,舉起自己手上的手臂,布條松松垮垮,似有散開之兆,“不過紙上得來終覺淺,臣再疼,也要忍着,和姩姩好好将書上所寫踐行一番,方得結論。”

“所寫何話?”

此刻風吹葉動,激起紅色花蕊顫顫悠悠,傲立與皎皎月色當中。仲玉盯着那抹粉蕊紅芯目不轉睛,只覺得夏末的餘熱又竄上心頭。

“戲調初微拒,柔情已暗通。低鬟蟬影動,回步玉塵蒙。轉面…”

他還沒念完,少女臉頰羞得緋紅,擡手将他嘴捂住。

“這也是那本書裏的?也太……”太露骨了。她哪裏曉得,這詩詞裏更加露骨的句子都有,仲玉只是挑了其中兩句念來,她反應就如此大。不過落在仲玉眼裏,她嘴硬的模樣,倒更有趣。身上人微微一動,青鸾察覺到他還沒退出去,吓得輕顫。

“不試了……本宮認輸……”

春水盈盈,潤澤的潮濕漸漸沁濕,瑤池春水,郁郁蔥茏,嬌莺婉啼,鸾歌吟誦。

一陣環佩叮當聲響起,少女渾渾噩噩,又被哄着轉過身去,臉陷入軟枕之中,不得視物。雪白的石子夾道正中一朵軟香粉蕊正悄然綻放,吐露花蜜,伴随暗香陣陣,刺激着眼前人。這是仲玉第一次如此直接的将少女看清,只覺得口幹舌燥更勝方才。青鸾從軟枕上擡頭,借着月光往身後看去,不知道他突然臉紅又是為了哪般,軟着嗓子叫他。

“褚修,你到底還要不要了……”

說着,還不忘扭扭腰身。仲玉在心裏大呼受不了,她再晃幾下,他大概要死在床上。于是輕咳一聲。

花汁未盡,又添新露。青紗帳簾無風起舞,伴随少女頭上釵環的丁玲聲不斷響起,好似月夜下的一支舞曲。叢蓬浸濕,不斷有雨露自仗柱滴下,落在錦被之上。後半夜,青鸾已經完全失了神志,軟成一團,頭上釵環耳配也被他細心一一拆下,扔在地上。

飽漲的花池盛滿春水,再容不下一滴傾灌。

恍惚間,她已經不記得現在是什麽時辰,心裏只想喝些水。

“水……渴了……”

她聲音微弱,仲玉埋着頭沒聽清,湊到她面前來被一巴掌無力推開,少女欲哭無淚。

“是喝水……不是驸馬的口水呀……”

什……仲玉愣住,反應過來以後整個人都顫動着無聲笑起來。薄唇在她臉上輕啄。

過了好一陣仲玉才下榻,夜色裏端來一碗水。

看着她将自己端來的水碗喝得見底,在青鸾沒有注意到的地方,仲玉雙眸盛滿迷戀,只覺得沙粒般的心底驟然開出花來,心裏滿是缱绻纏綿之意。

**

中秋夜過成這樣,疲軟之餘,也帶着餍足。青鸾沐浴淨身後一身清爽,看着仲玉給她擦身。因為某些地方磨搓過頭,有些見紅,此刻也取來房中秘藥塗上,清涼的藥膏被面前人發燙的指尖緩緩塗抹,舒适極了。

仲玉動作溫柔,哪怕只剩一只手空着也極盡柔情,幫她擦身上藥後又穿好衣服,自己才起身穿戴好與她一同回到床上。

夜色将盡,濃濃睡意襲卷而來,青鸾附在仲玉肩頭,看着窗外滲透進來的月光,昏昏欲睡。

“驸馬回來可見過若雪了?”

“嗯,”仲玉拉過被子蓋住少女肩頭,目光澄澈,“她現下已經大好,姩姩不必挂心自責。”

想起小侄女粉嘟嘟的小臉,少女輕笑。

“本宮知曉,只是昨日君姑說,過完中秋他們也要起身回去,本宮這些時日習慣了府上熱熱鬧鬧,倒也有些不舍。加上若雪實在可愛,本宮身邊也沒有其他人生了女兒給本宮揉揉玩耍,真是不舍若雪回去。”

嫩豆腐似的白瓷女娃娃,誰不喜歡呢?

仲玉暗自垂眸,鴉睫閃動,說話間不自覺帶上幾分試探道:“姩姩喜歡若雪,不如我們生一個。”

這時,青鸾已經處于半睡半醒的迷蒙狀态,完全沒有意識到身邊躺着的這個人什麽聽得,什麽聽不得,一雙桃花眼似閉還睜,眼皮漸重。

“不生,省得将來和離了,諸多麻煩。驸馬喜歡孩子,以後和離了找別人生去。”

倏忽間,仲玉握住少女腰身的手一頓,眸色染上冰爽。他面露寒氣,冷峻森然,連手掌的溫度都驟然降低。側目看去,青鸾眼睛幾乎快要閉上。

仲玉還不死心,又貼到她耳邊沉聲道:“和離?是何意思?”

青鸾被吵醒,逐漸不耐煩,想翻過身去背對他,又被他撈回來,皺着眉頭答道:“不喜歡的人在一起待久了不覺無趣嗎?”

“臣不覺得。”

至于喜不喜歡,她一個人說了不算。

這一句回答在青鸾聽來更像是耍無賴,她抽出手臂,轉過身去睡着。

“反正本宮不生,驸馬少費些口舌,趕緊睡覺罷。”

藏在被子裏的雙手倏然攥緊,仲玉只感覺到手上的傷口傳來錐心般的疼痛,他強行掰過少女身體,發出的聲音好似森林中受傷的野獸,眼神浸滿傷痛。

“為什麽?就因為不喜歡臣嗎?”

睡夢中搖晃幾下,青鸾被他受傷的眼神驚醒,後知後覺不該與他在此時說這些,眼神閃躲道:“不然還能因為什麽……喜不喜歡,想來也沒那麽重要,本宮只是随口一說,驸馬別多想,快些休息罷。”

不重要嗎……

少女帶着不安側過身,片刻後還是被困意打敗,漸漸入睡。黑暗中,只有仲玉還醒着,他眼圈暗暗紅起來,不等天亮就獨自起身,去了書房。

翌日醒來,青鸾意料之外的發現仲玉不見了。竹之、琉璃進來伺候,說是驸馬爺一早就帶着阿洛去了衙門,說是公務繁忙,連早膳都沒用便匆匆離府。

對于昨晚兩人最後的對話,她雖有些心悸,卻不後悔。前世的死,在她心裏始終是個疙瘩,要她就這麽不明不白的跟他過一輩子,她做不到。

正默默用着早膳,五福突然小跑進來,說是透月公主求見。

說起來,中秋沒能一起過,青鸾也算帶着遺憾,本想與透月寒暄幾句,好好計劃今日去何處游玩,卻不料她提裙快步走了進來,屏退侍女,張口就是一句:“殿下,你快進宮勸勸皇上罷。”

看她神色慌張,又提到青玄,青鸾心裏突然咯噔一下。

“怎麽了?”

“皇上今日宣布,納沈笑笑做了昭儀!”

“什麽?!”

**

蔓華殿中,灑掃的宮人正徐徐退出,另一批宮人正搬着各色古董花瓶、文人字畫進殿,安置擺設于各處。沈笑笑到皇後的殿中封了昭儀出來,乘轎辇剛到宮門口,就看見肖氏黑着一張臉坐在殿中,怒氣沖沖的看着她。

“姑母來得真早。”

沈笑笑屏退左右宮人,笑着給端坐高位的肖氏奉茶,卻被她反手一揮袖子,将茶盅打落在地,發出清脆的聲響。接着,臉色鐵青的肖氏拍桌而起,“啪”的一聲打在沈笑笑臉上,美目圓睜,氣息不穩。

“恬不知恥!本宮不幫你入宮選秀,是因為怕将來禍起蕭牆會連累到你,你倒好,自己偷偷爬上龍床,倒成了本宮的妹妹了!說,你到底使了什麽手段,竟然在小皇子夭折,皇後又懷有身孕如此緊迫的情況下讓皇上封了你做昭儀?”

捂着發燙的左臉,沈笑笑看肖氏氣急敗壞,不怒反笑。

“用了什麽手段很重要嗎?姑母,哦不對,我如今該喚你一聲姐姐?哈哈哈哈。”

她笑得瘋颠,與從前那個在肖氏面前低眉順眼的沈笑笑完全不同。接着,她突然收斂笑意,一雙杏眼入刀似劍将肖氏盯住,緩緩開口說道:“也不對,我已經向爹爹打聽清楚姑母的來歷。如今沒有外人在,我便提醒你一下,免得姑母忘了你原本的姓名————”

她緩緩走近,貼在肖氏耳邊說道:“————耶律凝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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