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最終章

最終章

清延宮裏, 髒亂一片。倒地碎裂的瓷器、散落一地的古玩和被翻得亂七八糟的衣櫃，青鸾帶着人走進來時，連個落腳處都沒有。

“怎麽會突然不見的？值守的侍衛、貼身的宮女可都問了, 是否有可疑之處？”

竹之略躬身，正色道：“回陛下, 今日一早他們都被迷香迷暈過去, 醒來之後, 殿中就已經是如今這個模樣, 透月公主已經不見，臣在各處的地上都找到了迷香燒完的殘餘，想來他們并無說謊。”

那到底是怎麽回事？

這邊正說着，仲玉帶着一個人走進來，擡起頭一瞧, 不是商辭墨又是誰？

少女眼現疑惑, 不知道仲玉好端端的将他帶進來做什麽。

眼前一片狼藉, 一宮之主生死未蔔, 商辭墨本就是多情的性子, 腳下一軟，含淚跪了下來。

“褚修帶商大人進來做甚？”

調查一番的結果, 仲玉羞于啓齒，撂下一句“商大人自己說吧”便帶着其他人都退出去, 等商辭墨自己開口。

大門虛掩上以後, 衆人雖然不知道商大人與這些人失蹤有什麽關系，卻下意識知道此時不簡單, 正低着頭面面相觑, 門內突然傳來“啪”的一聲，在空曠的室內顯得清脆而突兀。

青鸾滿臉盡是不可置信, 她顧不得掌心傳來隐隐作痛的炙熱感，瞪着還跪在地上的商辭墨吼道：“畜生！枉她這麽喜歡你！”

他怎麽能……怎麽能這樣對透月！

可看着商辭墨頹靡模樣，青鸾知道他也十分後悔，細細想來，兩人都不是輕狂之人，怎麽會突然在茶肆裏就大行周公之禮，商辭墨自那日之後就再沒見過透月，此刻聽到她失蹤的消息，心急如焚。

“臣那日醒來之後發現透月公主已經不見了，大錯已經鑄成，臣百口莫辯，本想就此向皇上提出求娶公主，卻不想後來……”

後來，仲玉攜青鸾進宮擒王，所有官員皆被不同程度的控制住，他就是想做什麽也苦于無門。

一想到透月這些時日是如何在悲痛與恥辱中度過，青鸾就痛心疾首，恨自己蒙在鼓裏，也恨商辭墨的隐瞞。

殿中，少女隐隐啜泣聲傳來，仲玉知道她已經得知了透月被商辭墨侮辱一事的經過，推門再進時剛好看到青鸾失去力氣向一旁倒去，趕緊上前接住她道：“商大人與透月公主一事發生得蹊跷，只怕是有人從中作梗，企圖漁翁得利也未可知。”

青鸾小臉微紅，從啜泣中回過神來，努力平複心情将門外宮人喚進來。

“透月公主那日從宮外回來之後到她今早失蹤，都見過哪些人？”

透月的貼身宮女跪在地上顫抖不止，一字一句答來不敢有片刻怠慢。

“回陛下，公主回宮後先是被早已等在宮中的肖貴妃發現她多有不對勁，陪公主在偏殿呆了好一陣，第二日一早萬芳齋又差人送了……”

“肖貴妃來過？”

還是早就等在宮裏？她愈發覺得這個她本就十分不喜歡的妖妃與透月被辱一事有關，擡頭看向仲玉，他目光篤定，也知道青鸾想說什麽。

腦中突然閃過一個畫面，少女擡頭，臉色變得驚恐。

對了！她怎麽能忘了，前世種種，除了景松死于玉藻宮和仲玉出“天煞孤星”卦簽這兩件事以外，還有映山會在今年死在她面前，同時透月失蹤，害得突厥與契丹聯合攻打大袁這麽重要的事。

什麽都夢到，唯獨這件事她與仲玉都沒有在夢境中見到！早知道在依雲山谷裏，就該問一問窺鏡的！

少女開口，讓人将商辭墨帶下去，等找到透月之後再行責罰，同時将仲玉悄悄拉到一邊，小聲道：“前世映山就死在朕面前，透月姐姐也不見了，因為這件事，番邦才會選擇與大袁開戰的。如今可怎麽辦才好？”

說這話時，少女因為極度的恐懼和擔憂，身體不可控制的微微顫抖，仲玉扶住少女肩膀，眼含鼓勵道：“此事看來與一同失蹤的肖貴妃脫不了幹系，臣會去将事情查清楚，姩姩不用擔心，你我今世就算走到與番邦開戰那一步，我們也有足夠的兵力和信心能夠贏。”

“可朕不想映山和透月有事。”

将少女雙手捉住，郎君掌心傳來令人心安的溫熱。自從仲玉篤定自己愛上青鸾之後，對她就不再只是一味的寵溺和放縱。她需要成長，就必須擔負起屬于自己的那一份責任。

“若他們是被肖貴妃抓走，臣自會想辦法找到他們，可若她是被肖貴妃利用，答應與她去做了什麽不好的事，能勸她及時回頭的人，就只有姩姩你了，所以姩姩不妨好好想一想，他們如果沒有出宮，會躲到哪裏去，這皇宮，沒有人比你更熟悉。”

聽了這番話，青鸾止住哭聲，開始順着仲玉的方向細細回想皇宮裏還有什麽地方可以躲過搜查。兩人在殿中正沉默，門外侍衛突然敲門道：“陛下、國附，屬下們搜查的時候發現一具燒焦的男屍！”

男屍？映山的面容從青鸾腦子裏一閃而過，她差點昏厥過去，扶着仲玉的手不自覺攥緊，拉着他就往門外走去。

“在何處，快帶朕去看！”

七星殿後院，太監們正與幾名侍衛一起将枯井裏的屍體撈上來。青鸾剛想湊上前去就被一股刺鼻的皮肉烤焦的味道熏到，捂着鼻子後退幾步，扶着仲玉連連作嘔。

待屍體擡上來放好，幾人掩住口鼻圍上去，才看見焦屍已經燒得面目全非。

但從燒剩下的幾縷異族布料和高大魁梧更甚一等的身形來看，宮裏只有阿史那映山符合這個特征。

難道他還是死了？會是誰，肖貴妃？亦或者，會有可能是透月為了讓自己的部族為自己複仇，大義滅親嗎？

“不可能！這不是映山！”

作嘔之餘，青鸾仍然不願意相信這是映山的屍體，仲玉将她摟在懷裏，以手遮住少女視線，臉色嚴肅。

“臣會去查的，陛下還是快些離開此處罷。”

到了第二日除夕，整個皇宮因為種種事端，風聲鶴唳，人人自危，全然沒有一點過年的氛圍，仲玉将觀塵接進宮裏，圍坐在一起吃飯的時候，青鸾整個人也恍恍惚惚，油腥的菜一端上她就皺着眉頭躲開，掩住口鼻止不住的惡心。

自從昨日聞到屍體燒焦的氣味，她已經快兩天沒有沾油葷。

回想過去，每一年除夕她都與透月還有映山一起點炮仗、放煙花，今年的除夕若只是不在一起，各自安好也就罷了，她只怕生死相隔。

年後不過三日，突厥王族已經收到質子質女在皇宮中一個殒命一個失蹤的消息，突厥王派人傳信，限大袁一個月內給他一個交代，否則就将與大袁兵戎相見，以報血親喪命之痛。

邊關那邊更是回報，突厥與契丹的軍隊正在涼桠關外集結，整裝待發，随時準備進攻。

仲玉看青鸾着急卻不知道該怎麽辦，将所有事物都攬下來替她處理，讓竹之帶着她在禦花園散心。

竹之瞧着青鸾這幾日肉眼可見的憔悴許多，心中十分不忍，開口勸道：“陛下，透月公主一定會沒事的，從前陛下與她不是曾經約定好，還要一起去草原上看星星嗎？”

是啊，他們還要一起作畫、一起賞月，一起嬉戲玩耍。

想到這裏，青鸾擡頭看向皇宮東邊的位置，突然想回玉藻宮看看。

“陪朕去玉藻宮。”

邁步進來，一磚一瓦還似從前，只是院裏的草植早已荒蕪，夾雜尚未全部融化的積雪，光禿禿、白茫茫一片。邁步進到殿內，兒時記憶更入潮水般不斷湧現。

那時候，青玄還沒有做皇帝，性子雖然頑皮但不頑劣，當初在先帝的九重殿裏躲貓貓，無意間發現了那間暗室以後，先帝就禁止他們到九重殿玩耍，所以他們就在玉藻宮裏玩。

下棋、滾輪、放風筝、捉迷藏。青鸾雖然被教導要穩重內斂，但她喜歡漂亮衣服的性格自小就顯現出來，先皇後獨寵她這一個小公主，自然要什麽有什麽，屋子裏三個并排雕花紫檀木大衣櫃，當初密密麻麻放滿了衣服和絹子、披帛，透月第一次跑進來看見時瞠目結舌的場面，都還歷歷在目。

誰料竹之扶着青鸾剛準備繞過屏風到內室裏來時，內室突然傳來一陣異聲，像是某種野獸受傷以後在暗夜之中的嗚咽，又像是小動物求救的聲音。

兩人先是一愣，待竹之反應過來立刻牽住少女停下腳步，退後兩步站到屏風外，随後她喚來門口侍衛，帶着人走進去。裏裏外外檢查一遍，沒有再出現類似的聲音後，才敢讓青鸾繼續往裏走。

“或許是房子空置的日子久了，有松鼠或者貓兒一類的東西來住也未可知。”

饒是竹之如此說，青鸾卻越往裏走越覺得不對勁。

床榻左側地板布滿灰塵，右側卻好像才被什麽長條狀的東西拖過，留下兩條長長的拖痕。這個痕跡一直延長到床榻後面，青鸾看着房內陰森森，灰塵四散在空中有些嗆鼻，莫名生出一絲恐懼來，不敢再往裏走。

回想起這幾日，侍衛找遍了整個皇宮都沒有找到透月和肖貴妃，她看着面前這條拖痕突然害怕起來，佯裝沒事兒開口。

“朕有些乏了，走罷。”

一陣輕緩的腳步聲消失後，整個玉藻宮又陷入寂靜。

過了一會兒，類似野獸的嗚咽聲又突然響起，這一次無人聽見，這聲音似鬼魅，似幽靈，響動一陣後，歸于寧靜。

“……”

**

入夜，宮道裏無數火把将夜色點亮如白晝，帶刀侍衛們跟在仲玉身後湧入玉藻宮，只片刻功夫便将整個寝殿團團圍住。

青鸾與仲玉并肩而立，身側還站着阿洛、竹之，并連夜入宮的方冷、陸明一起。衆人目光森然，都将最後的希望落在青鸾身上。

仲玉拍拍少女手背示意她不用擔心，随後一個人走近殿內，去查看屏風內那條拖痕。

屋外，方冷一聲令下，所有侍衛四散開來，開始一步一個腳印地在玉藻宮內開始尋找透月和肖貴妃可能會出現的蛛絲馬跡。

仲玉跟随那條痕跡繞到床榻後面，發現拖痕到了牆邊就戛然而止，可惜在牆壁上摸索一陣，光滑平坦的牆壁上沒有任何凸起或者凹陷。

同樣的，侍衛們在整個玉藻宮搜尋一番，失望而歸。

“陛下，屬下之前就曾帶人到玉藻宮內搜尋過，并沒有發現肖貴妃和透月公主的蹤跡。”

“那條拖痕呢？”

“回陛下，那拖痕到了牆邊就消失了，屬下等人猜測，只是貓兒狗兒一類打鬥一番後，将對方的屍體拖到牆邊雖然鑽到床底下分食了也不一定。”

見仲玉也一無所獲地走出來，青鸾堅信自己與竹之聽到的聲響絕非偶然。她閉上雙眼，努力回想着兒時的記憶。

從小，她雖然知道青玄更受器重，好勝之心卻驅使她無論什麽都要和青玄争個高低。

“爹爹、爹爹，弟弟昨日得了封賞，我也要、我也要。”

先帝将幼時的青鸾抱起來，臉上滿是慈愛。

“好，姩姩要什麽都給。明日就讓人送到你宮裏可好？”

小女娃攀着皇帝脖子，仍是撒嬌。

“不要明日，今日就要、今日就要。”

年輕的皇帝笑得爽朗，揮手讓人下去準備，轉過臉來又對懷中女娃小聲道：“弟弟有的，姩姩也有，以後不管遇到好事還是壞事，你都不要忘記照顧好弟弟，這玉藻宮就和爹爹一樣，永遠是姩姩最安全的避風港。”

那時的她聽不懂，只摟着皇帝脖子咯咯笑，兩人邁步進來，皇帝 還不忘指着床頭的花瓶道：“看見那個繪着青鳥的花瓶了嗎？那是爹爹給姩姩準備的禮物，你可千萬要保護好它，萬不可将它打碎了。”

小女娃似懂非懂，只點頭道：“知道了，知道了。”

再睜眼，青鸾目光篤定，提起裙擺重新走回房中。繞過屏風進到內室，床榻上空空如也，唯獨床頭的幾只花瓶還在。她看着那只畫了青色巨鳥的花瓶就正對着自己，在瑩瑩火光之中散發着異樣的氣息。再走近一些，她竟然瞧見蒙塵的花瓶表面，赫然出現了幾個掌印。

“這裏，就是這個！”

仲玉聞聲連忙上前，生怕少女出事，他順着青鸾手指方向，将目光鎖定在青鳥花瓶上，随即緩緩上前，單膝跪上床榻，雙手握住花瓶平身，略一使勁，花瓶轉動的同時，立刻帶動瓶底機關緩緩轉動，在這寂靜無聲的宮中發出好似機關滾動的聲音。

接着，一陣陣灰塵從床帳上方掉落，床後原本光滑的牆壁一隅突然開始緩緩向左移動，發出石頭摩擦地板的聲音，仲玉立刻退後将少女護在身後，與衆人一起往牆內看去。

看着暗室就這樣出現在眼前，衆人驚訝之餘，只有青鸾在火光之中紅了眼。

爹爹沒有騙她，青玄有的，他也給了她。所以他不但在天子所居住的九重殿內修建了供日後青玄逃命躲災用的暗室，同樣在為他唯一的女兒修建長公主所居住的玉藻宮時，也為她修建了供以不時之需的暗室。

爹爹，母妃，姩姩好想你們。

隐隐的，暗室裏似有微弱暖光将室內照亮，阿洛帶着兩個侍衛走在最前面，帶領衆人緩緩走進去。

為防止窄道不便逃生，除仲玉青鸾以外，只帶領十餘名侍衛進去，其他人留守門口，以便接應。

越往裏走，青鸾的心跳的越快，她猜到透月或者肖貴妃會在裏面，卻不知道他們誰生誰死。若是透月還活着，她此刻會是什麽态度，是選擇相信青鸾，還是站在肖貴妃那邊？

而肖貴妃做這一切，到底是為什麽？僅僅只是不願意被幽禁起來嗎？

就在阿洛帶頭快要走到暗室當中那縷微弱的燭光前時，一支利箭突然從暗室中射出，他反應迅速，提劍一下将箭身攔腰斬斷，突如其來的攻擊讓衆人停下前進的腳步，仲玉更是下意識轉過身來，用身體将少女擋住。

暗室中，一個熟悉的聲音帶着憤恨與不甘，在衆人耳邊響起。

“不要過來！”

青鸾一聽，眼神倏忽亮起，忍不住伸手指向燈火處道：“是透月！”

狹窄的暗室通道裏，青鸾略帶哭腔的聲音響徹整個室內。

“姐姐！透月姐姐是你嗎？朕是青鸾，是你的妹妹青鸾啊！”

暗室內，無人應答，衆人繼續前進，待青鸾也終于進到暗室正中時，看見原本前世應該死在她腳邊的阿史那映山此刻正被棉布塞住嘴巴，五花大綁坐在有靠背的凳子上連聲嗚咽。而阿史那透月正用刀架在她哥哥的脖子上，眼泛淚水。

“姐姐……”

“不要叫我姐姐，殿下，不對，我應該叫你一聲皇帝陛下了才對吧？”

她持着短刀的手因為過于激動的緣故正在微微發顫，一不留神就會隔斷映山額脖子，青鸾見他二人都還活着，終于松一口氣，将身側仲玉放開，想要再站近些。

“叫了十幾年姐姐，你自然是朕一輩子的姐姐。這裏陰冷潮濕，你必定吃不好也睡不好，放下刀，跟朕出去好不好？”

透月臉上是輕蔑的笑。

“吃好、睡好，我的人生就會好起來了嗎？”

“朕知道是商大人……”

“住口！”清瘦的女娘突然嘶吼起來，短刀離開映山的脖子指着青鸾，撕心裂肺喊道，“不要說出來！你非要當這麽多人的面再一次傷害于我才甘心嗎？我不會走的，你們也統統不準走！我一定要等到耶耶帶着軍隊殺進皇宮，将你們都殺了才好！”

刀尖對準青鸾的一瞬間，阿洛眼疾手快，一個飛踢将透月手中短刀踢掉，随即上前将她按住。青鸾趕緊走上前去，先是将奄奄一息的映山嘴裏的布拿掉，檢查一番确認他還活着以後，又撲到透月面前，面含心酸。

“商大人傷害了你，自有朕千百倍從他身上讨回來，可朕不明白，你心裏到底帶着多少對朕，對大袁的恨，才會不惜以這樣的方式要讓大袁與你的部族開戰？”

就算是被按倒在地，透月受傷的眼神也牽動着少女的心，她不再掙紮，目光一點點放空，緩緩道：“作為質子和質女，不管在外人看來我和哥哥在這個碩大的皇宮裏生活得多好，只要背負着質子的稱號，我們就注定低人一等。這些年，因為無人撐腰，多少宮人奴婢有意無意間苛待我和哥哥，多少嫔妃面對我的請安視若無睹，又有多少人背地裏管我們叫‘外邦人’、‘小雜碎’。陛下成親離宮以後，商大人原本是我留在宮裏唯一的念想，卻也沒想到他……他……”

一時間，聞者無不傷心動容，暗室內所有人都默默無言。青鸾剛想伸手去扶她，沒想到又一支利箭“咻”的一聲從暗室內更深處漆黑一片的房間□□出，直直地朝着青鸾而去。

仲玉一個箭步将青鸾拉起來，轉過身用後背擋住少女，只見他胸膛猛地一震，利箭直接釘入他的左肩，頓時血流不止。

“褚修！”

站在在前面的三兩個侍衛見仲玉中箭，連忙沖上來将兩人拉回來，就在阿洛分心去看仲玉的一瞬間，也被身後突然出現的身影一腳踢開，肖貴妃将弓箭背在身後，一把将透月抓起來用鋒利的箭頭抵住脖子，重新回到兩方對峙的狀态。

青鸾臉上是止不住的淚水，她将仲玉抱在懷裏，伸手一點點去拍他的臉。

“褚修、褚修！”

轉過頭，少女眼中第一次出現殺意，她惡狠狠的看着肖貴妃，恨不能将仲玉身上的傷千萬倍的還到肖貴妃身上。

“為什麽，到底是為什麽！”

若說透月有這一層原因，那肖貴妃又是為了什麽要策劃這一切，甚至不惜在此勝負已定的時刻對他們痛下殺手？

忍住左肩劇痛，仲玉喘着粗氣，目光落在肖貴妃身上道：“因為她不是肖貴妃，她姓耶律。”

耶律？那不是契丹族人的姓氏嗎？

聽仲玉将她的真名脫口而出，耶律凝香目光銳利，臉上帶着勝利者的笑容。

“驸馬爺有幾分手段，只是不知，是如何知道本宮名字的？”

暗室內的嘈雜聲引起方冷注意，他部署好外面的人以後，只身走進去，剛好聽到耶律凝香發問，于是沉聲道：“張弈于你在京城之中的母家沈大人有恩，前幾年有過頻繁來往後突然就完全斷了聯系。而他們家中大夫人肖氏莫名多了一個外姓妹妹來，實在很難不引起注意。再說肖貴妃，別人從未涉足契丹，尚有原因，臣不才，進京為官之前正好與一賣香料的契丹人同住一個屋檐下兩年，帶人搜查萬芳齋那日，臣就在殿中找到一個香囊，裏面的黃色草料乃是契丹族人世代生活的地方才有的香草，順着這條線，你的名字，也不難查到。”

“你們很聰明，可惜現在已經晚了，本宮的耶耶和哥哥此刻正帶着我部族勇士朝皇城而來，到時候你們不過是本宮哥哥刀下的亡魂而已。”

青鸾眼裏只有仲玉，她顧不上面前局勢，擡頭慌張吩咐道：“趕緊去傳太醫，快，你們快把國附擡出去。”

“不準走！”耶律凝香将利箭對準透月喉嚨，鋒利的尖端已經沒入女娘肌膚，鮮血順着透月白皙的脖頸流下來，“本宮哥哥的軍隊攻進邊城之前誰都不準出去！走漏風聲，本宮立刻殺了質女！”

這一聲吼，正準備将仲玉擡出去的人們又只好停下來看着青鸾，等她做出決定。

是救仲玉，還是看着透月死掉？

為什麽，為什麽又要她做選擇？這一次誰能幫幫她？

抱着仲玉已經有些發涼的身體，青鸾淚如雨下，泣不成聲，目光在仲玉與透月之間來來回回，恨不得替他們去死。

“褚修……透月……這可叫朕怎麽辦啊！”

仲玉嘴唇發白，看着少女哭泣心疼不已，微微擡起還有一點力氣的右手，撫摸少女臉龐輕聲道：“臣沒事……”

突然間，只聽得利刃出鞘的聲音，衆人順着聲音望去，方冷将腰間佩刀抽出，對準耶律凝香，語氣森然，面容陰冷好似地府閻羅。

“都是擾亂王朝的番邦外人，也不知道此刻哪裏來的自信可以讓陛下二中擇一，臣就替陛下做主，全部殺了，對外宣稱他們自相殘殺便是。”

此話一出，方才還沾沾自喜的耶律凝香立刻變了臉，喃喃道：“不可以，你就算殺了本宮和質女，質子将來回到部族，也會将事情真相告訴可汗的！”

方冷被這話逗笑，銀色的刀柄反射出來的光将他的臉照亮。

“哈哈哈哈，多謝娘娘提醒，臣會連同質子一并殺掉的。來人，動手！”

說完，等不及耶律凝香再開口，方冷身後突然又沖出來兩名侍衛，拔出刀劍同時朝耶律凝香和透月砍去。

透月自知死路一條，只閉上眼睛等死，耶律凝香慌張退後幾步，放開透月就往身後漆黑的屋子裏跑去。她的箭離開透月的剎那，方冷眼中殺意盡現，一個箭步沖上前去，一刀就将耶律凝香的頭砍下來。

頭顱掉落的一瞬間，她尚有一絲神志在，眼睜睜看着自己的身體掙紮幾下，倒在自己面前，接着，眼前景象漸漸模糊。

耶律凝香的頭顱滾到青鸾腳邊時，差點吓得她昏厥過去，只因抱着仲玉，她絕不可以有一絲懈怠，強撐着自己不能倒下，與衆人一起将仲玉帶出去。

呼吸到新鮮空氣的一瞬間，仲玉見青鸾平安，繃緊的神經終于松懈下來，一個仰頭昏倒在少女懷中。

此時通傳出去的侍衛已經将楊太醫帶來，一番堅持後，他摸到仲玉後背鮮血，在鼻尖輕嗅兩下，立刻變了臉色。

“箭上有劇毒！”

“褚修！褚修你醒醒……”摸着仲玉已經完全冰涼的手，青鸾慌了神，悲痛欲絕之下她哀嚎一聲，亦是失去神智昏倒在地。

**

一個月後，禦書房。

身穿金色同時繡龍與鳳紋，但明顯是專門量身改過的龍袍，頭戴朝冠的青鸾坐在龍椅上撓頭。她面前仍然是那本厚厚的國律，仲玉端着兩個藥碗走進來，看見她抓耳撓腮的模樣，臉色一沉。

“怎麽臣出去了近半個時辰回來，陛下還在看這一頁？”

青鸾縮縮脖子，決定撒皮耍賴。

“這一頁內容太深奧，朕看不懂，就等着褚修來給朕講講呢。”

她随手端起一個藥碗準備喝，被仲玉攔手截下，順便遞來一個責備的眼神。

“為了讓陛下多休息，這看書批閱奏折的時辰已經從每日兩個時辰縮短到一個半，該完成的還是躲不掉的。另外，這碗是臣治傷的藥，”又端起盤內另一只碗遞過去，“這碗才是陛下的安胎藥。”

少女接過，捏着鼻子喝下去，只覺苦得腳趾頭都在顫。

“怎麽還是這麽苦？楊太醫又忘了往裏面加蜜嗎？”

提着問診箱剛邁步走進來的楊太醫一來就聽見女帝在責備自己，忙一掀袍子跪在地上，瑟瑟發抖道：“回、回陛下，是國附吩咐不讓臣放蜜糖進去的……這……這……”

兩口子意見不統一，可不要拿他這根老骨頭撒氣啊！

仲玉拿起木盤裏的絹子替少女擦嘴，溫聲道：“蜜糖減藥效，陛下之前因為臣受傷的事動了胎氣，此刻要好好補一補才是。”

看他專注溫柔的模樣，青鸾十分受用，眼珠子一轉，打趣道：“國附別多心，朕是為了透月姐姐動的胎氣，可不是為了你。”

那件事之後，耶律凝香的屍體連帶她這些年潛伏宮中，為非作歹的種種罪證一并交給契丹王族人帶回去，阿史那透月和阿史那映山也在休養生息之後，被新登基的女帝放回突厥部落，與部族親人團聚。

沒了突厥王族的支持，契丹族軍隊兵力微弱，人數上也遠遠不夠與大袁一戰，他們自知理虧，準備了大批貢品送入京城。耶律猛也因為與耶律凝香有私情一事被突厥王降下重罰，差點打斷了他的腿。

送透月走的時候，青鸾十分不舍，但一想到她在京城的這些年原來過得并不好，也只好放她走。所以拉着她的手道：“經此一別，怕是難以再見。朕知道此時說什麽都是多餘，所以朕只告訴姐姐，朕只要一日在位，這京中就會一日有女娘做官的機會，姐姐若是日後想換個身份，只管來見朕，一續朕與姐姐的姐妹之情。”

臨走之前，透月知曉商辭墨已經引咎辭官，此刻心中百般思緒無法理清，也說不上是什麽滋味，只暗暗答應下來，一步三回頭地上了出城的馬車。

所以這還是自透月與映山走後，仲玉第一次聽到青鸾提起她。看她神色爽朗，方知她已經将此事翻篇，仲玉溫柔一笑，伸手去捏青鸾的臉。

“無妨，只以後都不要再動氣了才好。”

時過境遷，看着仲玉衣衫裏還隐隐露出白色的布條，她只慶幸千帆過境之後，這個人還留在她身邊。

“褚修，你愛朕嗎？”

“愛。”

伸手從書桌這一邊扯住他的衣袖，少女一如從前一樣貌美可愛，沒有半點快要做娘的穩重。

“有多愛？”

輕笑一聲，仲玉将裝着兩只空碗的盤子端起來，站在原地轉過身來，看着她，眸色深不見底。

“兩個月後等陛下胎像穩固，臣再到陛下房中好好說與陛下聽。”

兩個月以後？青鸾立刻反應過來，之前診脈之時，楊太醫口中似有提起，在青鸾腹中胎兒未滿五月之前，不可行房的話，見此刻楊太醫也在場，不知道他聽見沒有，羞得滿臉通紅，嬌嗔道：“登徒子。”

楊太醫剛從地上爬起來，聽見兩人私語又恨不得跪回去假裝什麽都沒聽到，正站在原地不知所措時，熊公公走進來略躬身道：“陛下、國附，宮外有一來人，說是陛下與國附的舊友，自稱窺鏡山人，欲進宮求見陛下。”

窺鏡，他不在山谷裏待着，這會子怎麽來了？

“傳。”

重整衣冠做在龍椅上，她這個皇帝當得舒坦。文有仲玉、方冷，武有副使、阿洛，少女全然不知景松、張弈和青玄早已被秘密處決，她此刻見這些人都沒有出來搗亂，還以為是自己批閱奏折有功，大家都心服口服。

窺鏡山人挺着肚子走進禦書房，仍是撚須帶笑，朝青鸾行禮。

“小娘子陛下，好久不見。”

這稱呼新穎，青鸾忍不住笑着擺擺手。

“是什麽風把窺鏡這麽大個人從山谷裏吹出來了？”

直起腰身，窺鏡一揮手中拂塵，開口道：“老朽專門跑這一趟，是來找陛下兌現承諾的。”

兌現承諾？什麽承諾？

仲玉一聽，又是自己從未聽說的事，心裏不甚痛快，淡淡然開口問來。

“陛下何曾許諾？是何諾言？”

這話一說，有人汗顏，有人看笑話，窺鏡眼睛眯起來只剩一條縫，笑答道：“國附有所不知，老朽與陛下二人初次見面那日，陛下曾與老朽達成協議，只要老朽的黃符能助她窺見夢境裏的真相，陛下就将自己所生第一個孩子許給老朽做門童，陪老朽修行十年。”

十年？

“姩姩……”感受到仲玉看過來的眼神，嚴厲之中帶着責備，青鸾趕緊擺手。

“這……這孩子尚在朕腹中，就算要跟着你去也至少是四五年以後的事，你來得也忒早了些。”

窺鏡也不見外，直接一屁股坐在仲玉旁邊，端起熊公公送進來的茶喝了一口，滿意點頭。

“不早、不早，那依雲山谷老朽也待膩味了，這幾年且就在皇城裏住下，養一養這把老骨頭也好嘛。陛下不知，鬥雀家中爹爹去世奔喪去了之後，老朽有多孤單……啊，老朽還可以從小教起，每日對着陛下的肚子念一念道家經法，甚妙、甚妙。”

這……

還沒等青鸾開口，楊太醫先第一個站出來反對道：“道長此言差矣，陛下每日需要休息足夠長的時辰，才能保證腹中未來的國君健康長大，道長念經，只會叨擾陛下清淨，臣以為不妥。”

窺鏡剛站起來打算還嘴，仲玉臉色陰沉搶過話頭 ，對着青鸾責備道：“陛下就這樣把未來國君十年的去向都安排好了，如此果斷，看來不需要臣在旁相助了。”

言下之意，以後奏折得她自己看着批閱了嗎？

“朕那時候哪裏知道朕會做皇帝嘛……”

青鸾話音未落，其他三人正等着說下一句，熊公公擦着額頭的冷汗又走進來鞠躬道：“陛下、國附，陛下王弟求見。”

觀塵？他又來做什麽？

“宣。”

觀塵走進來，看見青鸾正準備說話，一瞧旁邊除了仲玉，竟還有這麽多人，霎時間紅了臉。

“弟弟來做什麽？”

攥緊雙拳，觀塵清俊害羞的模樣倒與青鸾有幾分相似，看上去白淨小和尚似的，英俊極了。

他礙于有外人在場，支支吾吾半天才道：“臣弟是來……來求長姐，不要再将那些小娘子送到臣弟的禪室中來了，臣弟是斷不會娶親，也不會還俗……繼承王位的。”

在場除了觀塵，另外三個男子聽了這話，皆是目瞪口呆。

将女子送入和尚的房中逼他還俗？真是……真是離經叛道啊。

哦，但楊太醫和窺鏡轉念一想：是陛下做出來的事啊，那能理解了。

只有仲玉氣得臉色發黑，轉過頭來再想說她，才發現青鸾已經提着裙擺從側面溜到門口。

“站住！陛下今日的國律還沒有看完，還不給臣回來！”

窺鏡一見青鸾跑了，冷不疊也跟着起身追上去道：“陛下且等等老朽！這門童的事兒陛下到底是答應還是不答應啊？”

觀塵見大家都追上去，略一嘆氣，也跟着追上去道：“長姐，你快去把那些小娘子從臣弟房中攆走罷！”

看着四個人逐漸離開，楊太醫緩緩起身，站在禦書房裏顯得孤單又可憐。

如果沒記錯，他今日好像是進來替陛下診脈的？看樣子，今年辭官隐退的計劃勢必要落空了。

嗚呼哀哉。

內心替自己惋惜片刻，楊太醫提上問診箱，随衆人追出禦書房。

“陛下等一等！快跑對腹中胎兒不利啊！”

禦書房裏，靜候了整整一個寒冬的玉樹已經發芽，露着點點綠意，逢時遇節，陽和啓蟄。

又是一年春歸處。

————————全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