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第38章

廳堂內鴉雀無聲, 服侍的奴仆一概躬身低頭。

魏含璋乜了眼何氏,在她面前将蕭含玉拉出門外,領着回到她與裴朔的院裏。

眉蕪早前聽說冬獵, 便準備好了衣裳,方才她跑到何氏那邊本想為姑娘撐着, 沒成想看到郎君去了,她既高興又憤憤,但只姑娘不會再受氣,便噠噠噠跑回來, 将嶄新的狩獵服找出, 另外還有三套常服,以備不時之需。

“下回生氣,不必親自動手, 你讓眉蕪給我遞個信兒,我會替你出頭。”

他邊說邊讓眉蕪找來傷藥,擡了下眼, 看到她垂着眼睫落淚的樣子,沒再說什麽,伸手擦掉眼尾那些淚珠, 指腹濕了, 他又掏出巾帕小心翼翼摁在那兒, 低聲道:“我教過你的話,全都忘了。”

蕭含玉抽了抽鼻子, 還是不肯擡頭。

“同不相幹不值得的人置氣, 笨拙且無趣。即便争吵也莫往心裏去, 氣到自己是蠢,氣到對方才是上上計。”

“何氏和她兒子是什麽貨色, 她們也配叫你動怒,叫你掉眼淚?”

蕭含玉掀開眼睫,露出濕漉漉的眼睛,她哽咽道:“我才不是為她們哭。”

魏含璋嘆氣:“你對我怎就下得了狠心,說話如此無狀。”

蕭含玉咬着唇,少頃小聲道:“對不起。”

魏含璋伸手,想揉揉她腦袋,但手停在上方後又緩緩收回,懷着不軌的心便也罷了,他不能不克制自己的舉動。

“等會兒換了衣裳,我送你去獵場。”

懷王府內,衆人圍坐在三層雕花銅炭爐前。

一個着甲胄的中年男人拍了把大腿,粗聲粗氣道:“此乃天賜良機,殿下千萬別錯過了。”

沈敬之瞟他一眼,他激情澎湃地比劃:“百濟那邊也傳回書信,王淵接管了軍隊,确認裴朔幾乎沒有生還可能。殿下還擔心什麽,這種機會沒了就沒了,兵不血刃,這是老天爺都在幫殿下啊。”

有人附和,也有人發出異議。

懷王擰眉掃向衆人,目光落在沈敬之身上。

“敬之怎麽看?”

沈敬之作揖,而後徐徐道來:“王淵接管百濟兵士,對殿下而言是一種助力。此時若能迅速斷開京城與京外駐兵聯絡,短時間內以快打快,狩獵場是有可能成事的。”

那人拍了下胸脯,笑道:“怎麽樣,沈大人都這麽說,還有何不放心的。”

懷王擺擺手,慈聲笑道:“你等敬之把話說完。”

沈敬之:“但微臣有一事擔心,如若京外得信,趕至京城護駕,那我們便會前功盡棄。簡言之,殿下想要坐到帝位,勢必要把控好一切細節,不能有絲毫閃失缺漏。

否則,一旦讓陛下尋到翻身機會,殿下便會陷入萬劫不複的境地。

微臣總覺得,此事過于順遂,順遂的像有人在推波助瀾,但細想過往,又處處有理有據,只是心裏仍不踏實,總覺得該再謹慎些。”

懷王應聲,“你的擔憂亦是本王的心頭病,此番良機不可錯過,但也不能硬上。他做了那麽多年皇帝,處心積慮壓制我,心思和謀劃必然深沉。

本王有數,剩下的事你們依照計劃繼續往下執行,至于別的,本王自有安排。”

北風烈烈,天高氣爽。

當今在文武百官的簇擁下,乘攆車一路前行,舉旗吶喊的将士一呼百應,周遭全是氣吞山河山呼萬歲的口號,依仗森嚴,六人寬的路當中,隊伍浩浩蕩蕩往獵場走去。

甫一步入林中,便覺眼前視野寬闊,高空中鷹隼盤桓,矮叢裏動物三三兩兩聞聲逃竄,不斷鳴叫的鳥雀振翅彈飛,仿佛知道接下來的盛況,一只只争先恐後往密林深處躲藏。

中貴人手裏牽着的獵犬早已按捺不住,吐着長舌不停嗅着空氣裏的味道。

蕭含玉靠在車上,挑開一道簾子看外頭景致,風襲來,帶着冷絲絲的寒意。

她未見過如此場面,亦被此刻的宏偉震驚,放眼望去皆是人,熱鬧卻又規整肅穆。穿甲胄的禁軍裏三層外三層不斷巡視,官員們站在當今身後,擁着他拉開弓弦,試射弓箭。

往前是太子行障,旁邊挨着懷王,從蕭含玉的角度看去,懷王的行障比東宮大了幾倍多。

魏含璋見她皺起眉心,不由跟着看去,然後給她解釋:“懷王單是嫡子便有三個,之前長子眼瞎,次子腿瘸,如今卻都好了,故而此二人随行,也是頭回參加射獵大典。

他那兩個兒子又都成家,想必也都帶着女眷同行。懷王生性奢靡,處處都要享受,他的行障早在呈報陛下時,便列出諸多條例。負責的官員不敢開罪他,故而依着祖宗規矩朝廷律例,他的行障雖大,但內裏不如太子殿下氣派。”

蕭含玉想起懷王那三個兒子,忍不住問:“他們兩個便全好了,沒任何後遺症?”

魏含璋笑:“本就是做戲,太後崩逝他們便相繼好轉。”

“那第三子呢?”

“三子肺痨,這倒是真的。”

蕭含玉了然:“所以他今日沒有來,那他是在懷王府待着嗎?”

魏含璋微微一怔,目光瞥向遠處,半晌後起身出去,蕭含玉見他低頭同廖藉吩咐事,不久後折返。

“哥哥是叫人去懷王府盯着那位三殿下嗎?”

“你方才倒是提醒了我,有些人,因為弱,難免成為落網之魚。”

蕭含玉托腮沉思,說話聲音極小:“哥哥今日與往常不一樣。”

“哪裏不一樣。”魏含璋低頭打量自己,蹙眉問。

“你今日仿佛很緊張,因為你的手下意識去摸腰間荷包,從小到大,你從不叫人看出害怕,但你摸荷包,我便知道你在怕。”

蕭含玉約莫能猜出幾分緣由,陛下應當要對懷王動手了。

臨近年關,且時局如此不安,內憂外患時最該□□,但陛下不但沒有取消三年一次的冬獵,反而辦的更加盛大,七品以上官員及其家眷随行觀賞,看起來是在彰顯皇權威嚴,但更像是一個誘餌,來引誘懷王按捺不住主動動手。

畢竟,在冬獵上伺機行事,是最不浪費人力財力物力的好時機。

且只消切斷獵場與周遭聯系,援兵無法趕到,他們便能趁機挾天子令诏書,屆時名正言順取代儲君,最是便宜不過。

但又不大對勁兒,她都能想得到,懷王會想不到嗎?

除非這次機會重要,且還有令懷王信服,有把握的其他東西,會是什麽呢?

蕭含玉猜不出,也不抱指望魏含璋能告訴她。

“待會兒狩獵開始後,你便與母親去我行障那邊,周仲在那兒,會護你周全。”

他雖沒說,但将事情都安排妥當,方才離開。

蕭含玉到此時才漸漸醒悟,他去裴家将她帶到獵場,不只是為自己出氣,更是因為她必須來。

她來了,懷王一黨才不會懷疑。

陛下有意讓懷王多一分勝算,讓他打消疑慮,所以才會下旨讓官眷同行,屆時懷王挾持官眷威逼利誘,還有哪個官員膽敢不從?

果真是好算計。

魏含璋所為無可指摘,全然為了大局,為了陛下和儲君。成大事者,本就不拘小節,何況她一個表姑娘而已。

周仲遠遠看見馬車裏走來的人,裹了件海棠色及膝狐裘鬥篷,兜帽下的小臉雪白,與天光一色,只露出些許鬓發,軟軟的烏青色。

“先生。”

近了,她略福身做禮。

周仲忙拱手回禮,道:“姑娘清瘦不少。”

蕭含玉摸着臉頰,微微笑道:“我竟不覺得。”

仿佛還是在他手底下讀書寫字的小女娘,聰慧靈動,她看過來時,一雙秋水剪瞳泛着點點星光,周仲背在身後的手攥起,面上是恰到好處的客氣。

“姑娘便在此處歇息,若想吃東西便讓眉蕪去對面拿,若想出去走走,務必喊我同行。”

蕭含玉問:“先生不去射獵嗎?”

她知道周仲六禮皆通,“先生只管去就好,我不想出去,便在行障內睡會兒,一時半刻不會叨擾先生的。”

周仲沉默少頃,提議道:“這邊獵場蓄養三年,正是草肥物壯的時候,方才我看到好些野物從眼前跑過,姑娘要不要去試試?”

眉蕪悄悄使了個顏色,上前跟着勸:“我覺得先生說的對,既然姑娘來了,便去跑馬散心,也不管能不能射到獵物,透透氣總是好的。”

過往這些日子,眉蕪看在眼裏,急在心頭,只恨自己笨嘴笨舌不會安慰人,每每看着姑娘紅眼眶,翻來覆去不睡覺,她就跟着着急。

她往前輕輕推了把蕭含玉,“姑娘,你快去吧,奴婢在這兒準備茶水點心,待會兒跑完正好可以吃。”

周仲給她挑了匹棗紅色駿馬,鬃毛細長被編成精致的花樣,通體油潤水滑,一看便是養的極好,蕭含玉靠近時,馬匹很是溫順,甚至用頭往蕭含玉這邊蹭了蹭。

周仲自己則騎了匹漆色駿馬,走在前,手還拉着棗紅色駿馬的缰繩,不遠不近牽引同行。

遠處的射獵已經開始,不時傳出驚呼聲,高喊聲,有人已經滿載,有人奮起直追。

兩人驅馬走了會兒,再回頭看,各官眷行障左右皆陸續出現護衛穿着的士兵。

傍晚時分,宮人們準備好炙烤的火堆木架,待大隊人馬趕回,便趕忙去收拾處理幹淨,簡單腌制一番後架到火堆上炙烤。

官員難得放松,推杯換盞間便有了醉意,絲竹管弦響起來時,有的人甚至脫掉靴履跟那群舞姬翩翩鬥舞。

當今看的興起,并不阻止。

與他相比,太子的臉色要緊繃許多,自從開席後他眉頭便一直蹙緊,目光若有似無地落到懷王及他兩個兒子身上。

魏含璋只回過行障一次,與顧氏和蕭含玉交代了幾句話便又匆忙出去。

他素日不茍言笑,總是将情緒埋起來,今日事關重大,他那張臉便更是陰郁沉悶,看着那氣場挺拔的背影,顧氏忍不住抱怨。

“有時我都覺得他不是我生的,分明小時候那般可愛,可長着長着便成了這麽一副讨人嫌的冷臉。”

蕭含玉遞給她茶:“哥哥性情穩重,心思細膩,只是他不擅表達,也不願浪費時間在此上罷了。”

顧氏嘆氣,笑道:“還說呢,那日我給他提了句議親,想着讓他相看幾家閨秀,可他竟同我惱了,直說婚事不用急,也不用我操心。

誰家婚事不是爹娘主張,兒女聽從?他倒好,跟我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仿佛我不是在說親,還是在要他命,惹他煩。”

蕭含玉納悶,不由多問了一嘴:“姨母挑中哪家閨秀,可是我見過的?”

顧氏抿唇,心中壓不住的歡喜:“我與你說,你別往外頭傳。”

蕭含玉點點頭,保證:“我必管住自己的。”

“送帖子有意向的人家不少,我留了三份,這三人當中,我最喜歡盧家那位小娘子。”

蕭含玉快速在腦中過了遍盧家女娘,适齡的不少,但能入姨母眼的,應當只有那位盧七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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