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臨淵

第七章  臨淵

明淵看向屏幕，填充進度條已經到百分之九十六了，但似乎在那之前，這裏能按下發射按鈕的人類就會被異化者屠殺殆盡。

尹伊凝平穩的槍聲一直在響起，明淵也不知道她是什麽時候往自己口袋裏塞了那麽多彈夾的。在她的槍聲中，明淵也感覺平靜了許多，他索性不去看異化者，只是死死注視着屏幕。

“九十八……”

幸存者還剩七人。

“九十九……”

幸存者還剩四人。

尹伊凝的槍聲沒有再響起了，她的子彈用完了。

一只異化者好像注意到了什麽，沒有神智的眼睛漸漸聚焦在明淵身上。它果斷舍棄了離它更近的兩個幸存者，直直對着明淵撞去！

“一百了！”

尹伊凝腳步停頓，但只一瞬，她就義無反顧地撲向了那只異化者，很難想象這樣纖細的身體裏能夠爆發出如此強大的力量，讓她硬生生與異化者僵持了幾秒。而這短短幾秒，已經足以讓明淵按下按鈕，讓早已做好發射準備的導彈發射。

按下按鈕後，明淵立刻轉身試圖去幫尹伊凝，卻聽到了她的大聲呵斥：

“別過來！你也想死嗎！”

明淵沒有停住腳步。

尹伊凝扭頭，抿起唇，對他露出一個悲傷又溫柔的笑。兩行血液從她的嘴角流出，明淵才看見她身上早已遍布傷口。

氣态的曙光藥劑以極快的速度蔓延，異化者們驚恐地哀嚎、掙紮，最後化為一捧灰塵。

尹伊凝斷斷續續地笑道：

“那個時候我本來想……要去按按鈕的。但是那樣的話，說不定就來不及了……我們都會被殺掉的。

“這是最好的結果了……這樣的話……說不定你和她都能活下去。別哭啦。”

“我沒哭。”

“看起來要哭了呀……”

她的聲音越來越輕，直到明淵再也聽不見了。她笑着閉上眼睛，變成了與地上的塵土和空中的雲彩再沒有區別的空殼。

明淵站在空無一人的房間裏。

連他自己，仿佛也不存在了。

…………

明淵舉起身份卡，在一道大門的認證器上劃了一下，大門應聲而開。他走進門內，只見暗色的四周牆壁和天花板、地板都散發着金屬的光芒，房間裏排列着十五個如形狀似繭的白色光滑容器，沒有多餘的裝飾和顏色。

這是“休眠艙”，據說它可以使躺入其中的人類永生。那當然只是謠言，據明淵所知，它的效用，用詩性的語來描述，就是凍結人類的時間。然而休眠艙技術還在實驗階段，能不能真的“凍結時間”，會不會對休眠者造成□□或精神上的傷害，這些都還不好說，現在躺在裏面的都是自願參加這項實驗的小白鼠。

明淵走到一個休眠艙前，敲了敲艙壁，沒有反應。他站在原地，發呆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前些日子因為能源短缺，部長下令把整個科研所的電力集中到少數幾個重要的大型研究室裏，而這個房間的電源是獨立的，想必也早就斷開這些休眠艙的連接，和主電源連上了吧。

休眠艙也是需要能源驅動的，比如電。這麽長時間沒有電力補充，裏面的氧氣肯定早就消耗完了。沒有了電的人工智能就會變得更加智障，而且變成啞巴——沒有一個人逃出來。

這裏是一片墓園。

這種地方，以明淵的權限肯定是進不來的。但是他在部長的屍體上摸到了部長的身份卡。

明淵又只好打開科研所主電腦的電力模塊拼拼圖，把科研所的全部電力資源都嫁接到一個休眠艙上，确保這個休眠艙不會因為電力短缺而停止工作。至于會不會有人發現這個科研所什麽的……他懶得管了。他只是很累，想要長長地睡一覺罷了。

他回到擺滿休眠艙的房間，走到自己選定的那個幸運休眠艙前，再次通過權限驗證，打開休眠艙。還好，裏面的屍體沒有腐爛變臭，這個休眠艙還可以躺。

明淵用手托着屍體的腋下将其拖出來，環顧四周，又打開一個休眠艙，為這具屍體找了個同居者。

他躺進了休眠艙，艙門在他眼前緩緩關閉。無起伏的機械合成音在他耳邊響起：“星火十一號為您服務。請問您需要休眠多少時間？”

“一百年。”

“好的。正在輸入……設定完畢，即刻執行。預計休眠時間：一百年。剩餘休眠時間：一百年。”

為什麽還要繼續下去，為什麽仍然渴求着醒來？為什麽選擇了逃離過去，卻依舊期待着面對同樣悲哀的未來？

或許是為了感受快樂，或許是為了獲得成就，或許是為了見證绮麗——依然有值得他留戀的事物映入他的眼中。

死亡比活着更寧靜、更一成不變；死亡沒有痛苦，沒有迷茫，沒有悲傷 ，也沒有值得等待的事了。死亡是一件靜谧的事。若是他的世界始終保持沉默，那麽就此死去也無妨，可他卻已然聽到了——那歡欣的呼喊和悠揚的歌聲——死亡，是否太過安靜了些？

旁人大概很難相信，他曾明了，痛苦、迷茫和悲傷，是這樣與熱烈和狂喜相生相連。

他也曾拒絕自我，封閉內心，将自己的全部投入進那所謂的“理想”中。而今他終于明白，破除這樣的防衛有多麽的簡單——只需要一個善意的笑容，一杯燙嘴的咖啡，幾句胡鬧的玩笑話就足矣。

所以，此時此刻的他才會想要流淚。

他對生命中的美好抱有期待。只是，他感到疲倦。

在陷入昏睡前，明淵将一管藥劑注入自己體內。

然後，他沉沉睡去。

他選擇遺忘。

他把這一切交給了下一個自己。

…………

“滴……休眠結束，強制喚醒功能已啓動。”

這是明淵醒來後聽到的第一句話。

他茫然地緩緩眨動眼睛，他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卻沒辦法理解。什麽休眠？什麽強制喚醒？他什麽都不記得，大腦空白一片。

“檢測到外界兩百平方米內無毒氣、無生命活動、無除本機外的電子設備。可出艙。

“以及，您的名字是明淵。”

他身處的這個地方狹窄擁擠，身側亮着一圈藍光，讓他不太舒服。好在那沒有感情的機械音播報完這句話後，他前方的一段薄板就快速又悄無聲息地打開了，略有些刺眼的照明燈光籠罩了他。

那光芒有些冰冷。

明淵緩慢地坐起來，動了動手臂和腿，活動了下十指，臉上露出驚奇的表情。

他擡起腿，将其邁到休眠艙外，接着發力直起它，他站起來了，又把另一條腿邁出來。

“我的名字是明淵。”

明淵低聲重複了一遍機械音的話，心情莫名變得喜悅。他看看四周，猶豫着四處走動，再看靠近一塊顏色與其他地方不同的牆壁的時候，那塊牆壁猛地向兩側打開了。

他吓了一跳，愣在原地。但很快，他走了出去。

他走向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