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登仙（六）

登仙（六）

落亭山群峰黯淡，月華為它穿上了一身缟素。一片慘淡中，唯有主殿一點，亮起暖紅光輝。

落亭山總還有幾個能幹的弟子，武功不見得多高，但是布置靈堂以及組織門下弟子方面，卻做得還算得力。巨大的檀香木棺材放在大廳正中，香燭紙錢準備齊全。

“并非弟子準備得當，其實這些是師傅生前給自己備下的。”方萬湊在蕭辭身邊，小心地說道。“派下山的幾個弟子剛剛來報，說是山下有幾個身份不明的泰山派弟子守住了山道，他們不敢強行下山，想來問公主殿下的意見。”

蕭辭的斜眼看了他一眼，只回了一個“知道了”。

她看向大廳中央，無胤已經被換上了一聲绛紫色道袍，面容平靜而莊嚴。所有弟子整整齊齊排成幾列，輪流為無胤上最後一炷香。

大廳裏安靜到只有衣角摩擦和火盆燃燒的聲音。蕭辭換了一身白衣，面無表情地站在棺材前，看着這些陌生的落亭山弟子。他們還很年輕，有的甚至還是半大孩子，年輕的臉上沒有朝氣，都是一樣的哀戚。

蕭辭少年時雖然在山上待過不短的時間，但是她性格不讨喜，跟山上人并不親近。這些年裏，每年到山上，認識的人又都會少上一點。每次問起來，得到的答複都是說山上清苦，那些人耐不住寂寞都早早下山了。

一共八十六人。

一個蕭辭的舊相識都沒有，能叫上名字的，一只手就能數得過來。

她招了招手，一旁的方萬立刻走了過來。

“殿下。”他朝蕭辭一哈腰，臉上擠出一個讨好的笑。

“所有人都在了嗎？”

“還缺四人。”方萬頭上生出了一層細汗。“要不，再派人去找找？”

蕭辭頓了一下，搖搖頭道：“不必再找了。這些人你都認識嗎？”

“都是同門師兄弟，自然都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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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辭略一點頭。“那每個人的功夫如何，你心裏也有數？”

“自然知道。”方萬雖然不明白，但依然老老實實地答道。

“很好，功夫差的站遠一點，功夫好的在內。今晚都不用走了，就在這大廳裏，一起送你們師傅最後一晚吧。”蕭辭說完，便自己在無胤的棺材邊找了個蒲團，雙腿一盤，自行閉目調息去了。

她沒有解釋，方萬也不敢多問，只按照她的吩咐将衆人安排了。

說來也奇怪，他一貫滑頭，但是在這位長公主面前，卻一點溜須拍馬的念頭都不敢有，仿佛剛起了個話頭，被那雙冷冷的狹長鳳眸一撇，所有的話就都凍在了肚子裏。

大廳裏只有一片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聲。命懸一刻之時，無人敢出聲造次。

真氣運行過一個小周天，蕭辭才睜開眼睛。她自己疏于武學多年，這樣的養精蓄銳，還真是陌生。

她回了回神，感到身邊有一道目光正緊緊盯着自己。

誰這麽大的膽子？

一歪頭，蕭辭發現自己身邊坐着的，竟然是天陽。

小道士臉上還帶着奶膘，手托着腮，肉肉擠得兩只眼睛一大一小。但他自己沒當回事，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蕭辭。

而其他人，都躲得老遠。

蕭辭只覺得好笑。“你看我幹什麽？”

天陽一臉嚴肅問道：“為什麽讓功夫差的人坐在外面？”

蕭辭不答反問：“你覺得為什麽？”

天陽想了一會兒，終于說：“你放棄了他們。”

如果薛鬼兒真的從外面殺進來，那外面這些人當場便成了刀下鬼。

“為什麽？”天陽認真地問。

蕭辭笑得有些殘忍。“這些人哪一個挑出來，都不頂事。左右都要死人，不如讓這些功夫差的先死，其他人說不定還能有一絲活路。小道長，不是我放棄了他們，是道長放棄了落亭山。”

蕭辭看着小孩。“我其實不太明白道長是怎麽選徒弟的，這些人根本沒幾個可造之材。我隐約記得，當年落亭山上弟子不多，但勉強還是有那麽幾個天資好的，但是現在看看……”

蕭辭搖搖頭，繼續道：“我原本覺得，道長把所有有資歷的趕下山，是怕我追查一件往年的舊案。但是剛剛我看着這些人一個個給老頭兒上香，我突然明白了，他放棄地不僅是這些個弟子，還有這個他用半生風雨打下的落亭山。”

她坐在其中，卻不知自己是否也在放棄之列。

小道士保持着之前托着腮的姿勢，似乎在思考蕭辭說的。

可是他到底年紀還小，這些彎彎繞繞的心思，都離他的世界太遠太陌生了。良久，他還是嘆了一聲，道：“沒聽懂。”

蕭辭被他的坦然逗得一笑。

小道士看不懂她的笑，只自顧自說道：“師傅生前，常說其實他這一生，叫他師傅的人很多，但是他認可的徒弟，其實算下來只有三人。第一個，劍術超群，卻在桃李之年下山，音信全無。第二個，天資聰穎，卻俗事纏身，難有大成。第三個……他說第三個年紀太小，成與不成都看日後造化，萬事随緣。”

小道士站起來，撣了撣道袍。“萬事随緣，是師傅一直挂在嘴邊的，所以他極少規勸山上弟子，他們若不想練功，便無需練功，若不想成名，便無需成名。但是畢竟所有人都在落亭山上這麽久，我也總叫了他們這麽久的師兄，無論如何，我都不能看着他們身處險境。”

“公主殿下，小道鬥膽，不能配合殿下安排，要坐到最外圈去。若那薛鬼兒真的來了，小道願做第一個丢掉性命的人。”說完，天陽朝蕭辭行了一禮，便大大方方朝外面走去。

第三個徒弟？蕭辭看着小道士的背影，嘴角一挑，眼神似笑非笑地斜瞟到身旁的棺材。“那我就看看你這第三個徒弟。”

天陽走到外圈，拍了拍最外面的方萬的肩膀。“方師兄，我來和你一起坐在最外面。”

方萬好吃懶做慣了，自己也知道自己上不了臺面，乖乖坐在了最靠近門口的位置。

天陽看他一直低着頭，還以為他是睡着了。“師兄？你給我半拉門檻坐呗，不然我就只能坐在地上了。”

天陽又輕輕拍了他一下。但只見方萬就像沒骨頭一樣，一下就倒在了門框上，然後又軟軟地滑到了地上。

蕭辭跟在天陽後面過來，看到仰面躺在地上的方萬。他神情十分安祥，如果不是喉嚨上的那根閃着寒光的銀針，确實像是睡着了一樣。

方萬的死就像是熱油鍋裏突然倒進去的一滴水，周圍瞬間就沸騰了起來。

“方……方萬師兄怎麽了？是死了嗎？”有人驚呼道。

“薛鬼兒來了！一定是薛鬼兒已經來了！”恐懼的氣氛開始傳播。“他不聲不響地就能殺人，都說他只要開了殺戒，就一定會把整個門派一起殺掉。”

“我……我要下山……讓我下山……”有人已經帶了哭腔。

“山下……山下有泰山派的人堵了路，我們出不去啊。”旁邊有人在勸道。“而且我聽說這個薛鬼兒，是不允許自己手下有一個人逃掉的。逃得越遠，死得越慘。如果發現時在客棧，就殺光一客棧的人。如果發現時在餐館，就殺光所有食客。”

“的确如此，你們還是乖乖留在山上得好，省得禍害別人。”蕭辭也附和着點點頭。她的眼神掃過了另外一邊幾個坐着沒動的人。“去看看他們，是不是也已經被襲擊過了。”

那幾個坐着的人在窗邊，別人都吓得跳腳，只有他們坐在原地，分毫沒有反應。蕭辭這樣一說，他們四周立刻空出了一大片空地，反而沒人敢上前了。

落亭山的人指望不上了，蕭辭只能自己來檢查。果然，和方萬一樣，喉間插着一根銀針，死狀安祥。

“哈哈哈哈哈，公主徒弟，你以為把這幫廢物都放到你眼皮底下就能高枕無憂了嗎？別做夢了！就算在你眼皮底下，落亭山的弟子我也是想殺便殺！”

那聲音從頭頂籠罩下來，一時間竟然找不到來處。

“閣下為何要殺他們？”

“想殺便殺，無需原因！”

“你就沒想過這些人也有生身父母，兄弟姐妹？”蕭辭邊問，眼神邊順着房頂橫梁掃過每一個角落。

“哈哈哈哈！”薛鬼兒大笑着回應。“你蕭辭在戰場上殺幾萬人的時候，有想過他們父母姐妹嗎？”

“想過，只不過不在意。”蕭辭的眼神跟着聲音不停，但卻始終沒有找到結果。

“哈哈哈好回答！”薛鬼兒似乎很滿意這樣的答案。“不愧是蕭辭，心狠手辣，跟我一摸一樣。那我也想過，我怕他們親人難過，就把他們都殺了。死人，就不會難道過了。”

蕭辭站在廳中，慢慢閉上了眼睛。

兩人一來一往，每一句都是層層殺機，漫天的血光透出來，竟然說不清到底誰才是那個殺神。

“我就是要看着他們恐懼，看着他們害怕卻不敢逃走，看着他們如驚弓之鳥一般被我玩弄于股掌之中。別人不懂，蕭辭，難道你不懂嗎？”

聲音層層疊疊鋪陳開來，火苗“砰”地炸裂在火盆裏。

“我為何會懂？”

“哈哈朝堂中的人果然虛僞。你那長公主府中，不也一樣設了十八般刑具，為的就是折磨那些落到你手裏地犯人。朝廷刑部都拷問不出來的，你長公主府都能問出來。你蕭辭殺人的手段，比起我來又有什麽不同。”薛鬼兒倒似乎是很了解蕭辭一樣。

“我跟你當然不同。”蕭辭閉着眼睛，嘴角卻浮出一抹輕笑。“我一直是觀看別人死亡的人，而你，馬上就是死人了。”

“你……”

薛鬼兒的話才剛開了個頭，蕭辭突然長袖一甩，露出左手手腕上的袖箭。她眼睛尚未睜開，短箭已經“嗖”地一下直奔房頂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