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歸返（四）

歸返（四）

溫言眼神躲閃，将所有不安的神色藏在深深的眼底。他臉色慘白，唯有唇上一點血色紅到刺目。

見他這樣的反應，蕭辭一點也不驚訝。“你不說，那我可就開始猜了？我也好奇我的驸馬到底都夢了什麽。是不是有什麽漂亮姑娘進了驸馬夢裏，結果一轉身，發現是個虎姑婆？”

她逗得溫言咧嘴一笑，結果那血絲又滲了一點出來。

蕭辭的左手很穩，替溫言擦完了汗，最後才小心翼翼地碰他鮮血淋漓的嘴唇。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疼痛，溫言往後仰了仰頭。

“疼嗎？”蕭辭問道。

溫言在她手下強行扯了個笑出來，慘淡地搖了搖頭。

蕭辭氣結，在他唇上突然一按。“蚌殼嘴，疼不疼？”

溫言沒忍住，“嘶”地一下倒吸了一口冷氣。

蕭辭看着嘴唇上又重新滲出的一層鮮血，還是心疼地放過了他。“疼了就要說。知道嗎？”

溫言心虛地看着她，到底是沒有說話。

蕭辭擦完把手帕随手擱在一邊，認真地看着他：“還有哪裏疼，告訴我。”

好像要思考很久才能給出答案，溫言蒼白着臉，輕輕搖搖頭。

兩人好像又回到了剛剛成親時的狀态，蕭辭步步緊逼，溫言溫順卻沉默。但不同的，是蕭辭不再冷眼相對，溫言也會在蕭辭不注意時盯着她發呆。

“小壯一會兒就端藥過來，先起來把藥喝了。唐毅走時留了止疼的藥丸，先吃一顆試試。”蕭辭左手扶着溫言其身，又小心地在他身後墊了墊子。但是無論她做什麽，右手都只垂着不動。溫言拉了拉她的右手，滿臉的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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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蕭辭心裏也是有點脾氣，既然溫言不說，那她也不答，任憑他拉着自己的右手，臉上卻裝作好像根本沒在意。

包小壯端藥進來的很及時，蕭辭試了試溫度，剛好入口。溫言雖然不說話，但是好在喝藥不用人哄，蕭辭只需要把藥端給他，便再無二話給多少喝多少。

唐毅的藥起效很快，溫言拉着蕭辭的手半躺着，痛苦的表情都緩和了很多。

喝完了藥，蕭辭從懷裏取出一個小紙包，拿了一小塊裹着芝麻的糖塊不由分說地塞在溫言嘴裏。

“甜嗎？”

感受着甜味在嘴裏一絲絲化開，帶着芝麻的香氣沖淡了嘴裏的苦澀，好像連身上的疼痛都能沖散。

“不許說不好吃。”蕭辭點了點溫言的鼻頭。“這可是妙歌想着你喝藥嘴裏苦，拿着京城最好的首飾鋪子的珠花，追着這裏管事的小女兒圍着院子跑了八圈，最後連哄帶騙才到手的。”

那小女孩溫言沒有見過，但是長公主殿下要點什麽，還用身邊人用随身首飾去換？

溫言愣了一下便淺笑着點點頭，眼裏難得有了一點疼痛以外的活潑神色。

蕭辭單手不好把糖包折口，還是溫言動手，小心将糖包好，放在床頭小幾上藥碗邊。

“溫言，你好幾天沒跟我說話了。我想聽你說‘甜’。”蕭辭故意口型誇張，尾音拖長，像是在教牙牙學語的小孩一樣，耐着性子讓他模仿。

可是溫言只是動了動嘴唇，一張嘴就覺得胸前好像堵着一口氣，就是說不出話來。

蕭辭也不生氣，反而坐得離他近了一點，摸着他額角滲出的冷汗，輕聲問道：“你知道，有些事我必然會刨根究底，但是你不想說是不是？”

她把他的手放在自己右手手心裏，沒什麽力道地握住。“溫言，其實朝堂上很多事，我壓根兒都不想知道，但是關于你，關于溫家，我卻不能不問，你再怎麽諱莫如深，也不可能避開。”

“你連命都可以交給我，還有什麽不敢告訴我的？不管你告訴我的是怎樣的故事，不管有多麽難堪，都不用害怕。”

溫言眼神一閃，避開她的視線。有些事，他知道蕭辭一定會問，但是他不想說。

在蕭辭眼裏，溫言就像是一只河蚌，只肯在确認過安全的環境裏才肯伸出柔軟的觸足，一旦遇到風吹草動，又趕緊縮回他并不堅硬的殼裏。

蕭辭拿了一粒深色的藥丸遞給他，溫言沒有任何猶豫地放在口中吞下。

他順從，并盼望着因為這順從能讓蕭辭短暫地放過他。

“溫言，你為什麽那麽恨鄭全？為什麽非要殺了他不可？”蕭辭的問題像是一把刀，直接砍碎了這難得的片刻溫馨。

為什麽一定要問呢？有那麽片刻，溫言有些恨她的單刀直入。

他身體向下滑了一下，側臉朝向內側，避開了蕭辭的目光，可是不自覺抓緊身下被子的雙手卻暴露了他的緊張。他半躺半卧，位置本就比蕭辭低一些，加上蕭辭極有侵略感地靠近，更逼得他恨不得縮到床角上去。

“你不是嗜殺的人，能一口氣射完八只箭，是因為恨他吧？”蕭辭坐得離他更近了一點。“上次在落亭山藏書閣裏，我問你過去的事，你說你忘了，但有些事情，即便記不起細節，但如果真的細細回想，總能想起些模模糊糊的印象是不是？他是不是對你做過什麽？”

蕭辭并不給他機會逃避。她視線牢牢鎖住溫言，無論溫言怎麽躲閃，都根本逃不出她的手心。

溫言感覺那目光比剛剛的疼痛還要鋒利，幾乎要将自己生生剖開，露出不堪入目的往昔。

蕭辭從不半途而廢，她輕輕握住溫言的手，果不其然摸到一手心的冷汗。“溫言，我想知道你的過去。我想知道，你在溫府，到底過得什麽日子？”

溫言毫無血色的唇上還留着被咬出的牙印。他顫抖着開口，但是喉嚨裏就像被什麽堵住一樣，酸澀壓抑。他努力了半天，也只是用口型告訴她：“沒事……”

“溫言，你這麽多年，足不出戶，不是自己不想出來，而是因為病了，對不對？唐毅說你曾經中過毒，會影響人的記憶，是那毒讓你每天昏昏沉沉是嗎？你察覺到了自己的不對，但是你找不到大夫，你不知道自己到底怎麽了。所以你自己去看醫書，想要找到當年他們到底是用什麽害了你。”蕭辭斷了一下。“是不是鄭全給你下的毒？是……你父親讓他這樣做的？”

這大概是蕭辭能想到的，最為溫和的版本。

溫言避開蕭辭的眼神，但是呼吸聲卻越來越急促。他又動了動嘴唇，卻沒有發出聲音。

蕭辭知道，他只說了兩個字——“別問”。

可是蕭辭卻并不妥協。“為什麽不能告訴我？鄭全已經死了，你不用再害怕他了。”

溫言的精神已經繃到了極限，他側着頭，想要從蕭辭手裏把手抽回來。但是蕭辭卻換成左手蠻橫地抓住他，不讓他縮回去。

事已至此，她不許他退回自己的殼裏。

她要他看向自己。

“溫言，告訴我，到底發生過什麽？”

溫言的眼中起了一層水霧，黑白分明的眸子脆弱地仿佛頃刻間便能碎掉。但是他盡了全力，也只能帶着氣聲勉強擠出一句：“求你，別問……”

蕭辭心裏一動，立刻俯身将溫言抱在懷裏。

她知道溫言很瘦，但是只有毫無顧忌地将他抱在懷裏的時候，才能感受到他的身體與他那幾乎蕩然一空的記憶一樣，形銷骨立，病骨支離。

在過去的十餘年間，他從未被善待過。

蕭辭一點點摸着他背上突出的蝴蝶骨，心裏軟得像是一灘爛泥。

蕭辭懷裏有一種奇妙的幽香，有點像竹子，又混了一點蘭花。溫言緊緊貼着她，不自覺就放松下來，甚至連眼皮都有些沉重。

眼前好像起了一層白霧，耳邊不再有任何聲音，觸覺也變得遲鈍，意識也不受控制地下沉，好像要一直沉到歲月的最深處，去找那些他自以為已經塵封的過去。

溫言搖了搖頭，擡起手想要掙紮幾下，可是四肢也跟着越來越重。他別無他法，只能由着身體越來越松弛，再也聚集不起一點力氣。

蕭辭将溫言放平，看着他眼神渙散，四肢松軟，整個人仿佛已經徹底打開，再無抵抗之力。

止疼的藥只有一個，但是唐毅留下的，卻不止一種。

蕭辭微微俯身，手摸着他的側臉，想要更近一步地感受他的變化。“溫言，你能聽到我說話嗎？”

溫言呆呆地，似乎看向蕭辭，但是眼神卻找不到焦點。

他緩慢地點點頭作為回應。

“我是誰？”

溫言呆呆地看着她，終于還是用沙啞的聲音緩慢地答道：“殿下。”

“殿下是誰？”

溫言好像被這個問題難住了，他想了很久，終于答道：“蕭辭。”

雖然慢，但他的确可以回應蕭辭的問話。

唐毅的藥在慢慢起作用。

“不，不是蕭辭。”她輕輕摸着溫言的側臉，一點點等着他放松。

“小時候，我父親叫我阿辭，所以今天，就用這個名字好嗎？”

溫言緩慢地點了下頭。

“很好，等你再說出‘阿辭’這個名字的時候，就會從用藥狀态中醒過來。現在這房間裏只有你我兩個人，不管你告訴我什麽，都不會被第三個人知道。等我問完，你便好好睡一覺，今天的事對你來說，只是一場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