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歸返（四）

歸返（四）

“鄭全……是不是欺負過你？”蕭辭猶豫着問道，終于還是忍不住換成一個更為溫和的詞語。

溫言的身子突然開始顫抖，眼淚不受控制地流出來。但他始終咬緊牙關，一言不發。

蕭辭也不着急，一點點撫摸着溫言的臉頰。“溫言，告訴我，沒關系的。”

溫言沉默了很久，終于在她的安撫下出現了一絲松動，但是開口卻道：“不能告訴蕭辭。”

他好像給自己大腦中設置了一個屏障，将蕭辭和他的往事之間隔離開來。或許在這段傷重的日子裏，他早已經料到蕭辭會一問到底，所以他先在心裏跟自己說了無數遍，無論如何不能告訴蕭辭。

“為什麽？”蕭辭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髒。”溫言的臉上是一片空白，說的話卻十分簡單明了。“別讓蕭辭知道。也別讓我……想起來。”

她知道只要自己繼續刨根究底，就能拉開蓋在溫言往日廢墟之上的那塊遮羞布。但是當她伸出了手觸摸到邊緣，卻突然心生不忍。

蕭辭的目的，絕對不是将溫言重新拖回年少的深淵。

“那你父親呢？你是他的獨子，他沒有管過你嗎？”

溫言無辜地眨了眨眼睛。“父親……不在意……”

為什麽？這個問題自他們定下婚約開始，蕭辭已經在心裏問了很多遍，但是她從未有一刻像現在這樣，恨不得沖到京城，揪着溫闕的領子質問他。

“為什麽他不在意？”蕭辭可以接受如今的溫闕不喜歡溫言這個事實。但是當時溫言剛剛回到他的身邊，按說應該正是受到關注的時候才是，溫闕為什麽要放任別人傷害自己的獨子呢？毀了溫言到底對他有什麽好處？

“父親有自己的學生……他不相信我，他說我每日只會睡覺，沒有用。”

“你父親很依仗鄭全嗎？”

Advertisement

“是。”

“鄭全平日裏，都幫你父親做什麽？”

“鄭管家有很多眼線，可以幫父親很多。”

蕭辭明白溫言指的是鄭全養的那些個漂亮小孩子，其間勾當，她雖然不齒，但也承認這并不少見。“那你呢？你父親讓你去過嗎？”

溫言搖搖頭。“溫言沒有。溫言什麽都做不了。父親相信鄭管家，不相信溫言。他說鄭管家能做的事情多，溫言只是個廢物，沒有栽培的必要。”

蕭辭愣住了，雖然她不知道這是不是溫闕的原話，但是夜深人靜時，肯定早就在他心裏滾過無數遍。

“那你母親呢？”蕭辭心裏也同樣緊繃，她問這個問題完全是下意識的，但是問完就覺得後悔。溫言母親早亡，就算溫言求生艱難，也不能把帳算在他母親頭上。

可是這個問題一出，溫言卻像是被什麽刺激到了一樣，胸腔突然劇烈起伏，開始快速地倒氣。“母親……母親……”

“發生了什麽？”

大顆大顆的淚珠掉下來，溫言耳朵裏是那年冬天母親沒有盡頭的咳嗽聲。

他好像又到了那間經年不見天日的小屋子，已經是寒冬臘月，他和母親卻只有兩床薄被。炭火早就不夠了，他們白天不敢點，只有到了入睡前，母親才會點上一點。

小小的他經常半夜被凍醒。

“冷……”溫言哆嗦着，從牙縫裏擠出一個字來。

“冷？”蕭辭不懂。

“冷……沒有炭火……母親死了……我走的時候，母親還在，但是當我回到父親身邊，母親已經死了。父親不喜歡母親，所以他也不喜歡溫言。”

“你母親，是怎麽死的？”

“我不知道，父親不愛說這件事。我想要祭拜母親，但是府裏沒有母親的牌位，也不知道母親的祭日是哪一天。”

蕭辭看着雙眼空洞的溫言，一時間問不下去。她俯下身緊緊抱着他，側臉貼在他的臉上。她料到了溫言在家的日子不好過，但畢竟是府中獨子，怎麽會連炭火都不夠？如果連炭火都沒有，那其他飲食起居更不必說。他一個小孩，在舉目無親的溫府，到底要怎麽活下來。

“那你呢？你是怎麽活下來的？”

“父親來了。”溫言的臉上浮起一個奇異的微笑。“父親來了，有炭火……有吃的……還有……”

還有無窮無盡的噩夢。

“來了是什麽意思？”

“他來接你們了？”

溫言搖頭。“父親會在鄭全離開之後來。”

蕭辭沒有料到，原本已經被揭過的那一頁突然又回來了。

“放開我……疼……”溫言不受控制地開始掙紮。

蕭辭右臂還不太能用力，只能俯下身用左手把他抱緊，壓制着他暫時不讓他亂動。“是，我知道你疼。說出來，疼就說出來。都告訴我，把一切都告訴我。”

“疼……好疼……”溫言好像是第一次這樣痛快地喊疼。在藥效的作用下，他意識的城牆土崩瓦解，蕭辭終于長驅直入，看到了他記憶深處最荒敗的那片廢墟。

藥效讓他肌肉松軟，同時意識也跟着模糊。溫言看不清眼前是誰，只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小時候，感到有人緊緊地禁锢着他。

是誰？

不要碰我！

他越掙紮越厲害，臉上汗水淚水混在一起留下。或許真的是虛幻中的自己被逼到了極致，沒什麽力氣的手竟然能夠擡起來推蕭辭的肩膀。“別碰我……鄭全……是鄭全給我下的藥，但是我記不住了……我沒有證據……我找到父親，但是父親不信……沒有人相信。”

“好，最後一個問題，這藥是哪裏來的？是鄭全自己的嗎？”

“不……不知道，是他喂給的我，我喝了以後……熱……”溫言的狀态不對。“他身邊的那些小孩子，都喝過，都能作證。我……我說的都是真的。”

溫言眼前是無數嘲諷的冷眼。“我沒有撒謊，也沒有誣陷他……我殺鄭全，不是為了殿下，是為了我自己……我只為了我自己……我拿到袖箭的時候，就想要殺他。但是殿下一直在我身邊，我沒有機會。在去歸雲的路上，他來找我的時候……我……我打不過他，不敢出手，所以……所以我在山頂，殿下在，他威脅殿下……我才……我……我殺了他……父親會怪我……父親一定會怪我……”

“好，沒關系，為了什麽都好。溫言，都過去了，沒有人會怪你，更不會有人來傷害你。”蕭辭右肩還有舊傷，掙紮中被溫言撞到，可是她好像沒有察覺一樣。

“溫言！溫言你看看我是誰？”

蕭辭左手按住他的肩膀，俯下身用身體限輕輕限制住溫言，不讓他亂動。可是這姿勢和他小時候太相近，溫言的記憶回到兒時，整個人被屈辱和痛苦牢牢束縛，在無數次噩夢般的記憶裏脫不出身。

溫言向後仰着頭，迅速地倒着氣，胸腔大幅度起伏，痛苦地哀求道：“不要！求你……我疼……救我……”

“溫言、溫言你看着我！”蕭辭聲色俱厲，卻喚不醒困在噩夢裏的溫言。

溫言終于開口，可是每一字都硬生生将他心底的傷口撕開，帶着血扔到蕭辭面前。

這是蕭辭一再逼問的後果，始作俑者卻悔不當初。

“溫言！我知道你聽得到我的聲音，你好好聽聽看，我是誰？”蕭辭一聲聲喚着他的名字，壓過溫言喊痛的聲音，強行喚醒着他的意識。“溫言！醒過來！醒過來！”

這聲音像是來自天外，重重地砸在那段困住溫言的記憶裏。

如果溫言是困在殼子裏的蚌，那蕭辭的聲音就是錘子。一錘一錘，非要把這個殼子砸爛。

溫言覺得眼前白霧迅速翻湧，無論如何都掙紮不到盡頭。在那片白霧裏，他好像回到了小時候，被動地躺在地上，無法呼吸，痛不欲生。

就在他覺得自己要死裏面的時候，頭頂卻突然響起了一個聲音。那聲音冷靜堅定而執着，一聲聲喊着他的名字。

誰？

誰在叫我？

溫言眨着眼睛，稍稍平靜了一點。蕭辭趁機繼續問道：“溫言，你能聽到我對不對？跟我說話！回答我，我是誰？”

不是鄭全的聲音。

溫言深呼吸了幾下，終于在一片茫然中問道：“殿下？”他還在藥效中，所有回答都是本能。

“是，我在這裏。回答我，我是誰？”

溫言表情迷茫，顫抖着嘴唇，卻發不出聲音。

“溫言，還記得我的名字嗎？”

“……”名字？她的名字是什麽？盡管看不到眼前的世界，但是溫言還是眨着水潤的眼睛，疑惑地看着頭頂。

“叫我的名字。”蕭辭微微離開他一點，不太靈活的右手勉強擡起來，用袖口擦了擦他滿頭的冷汗，然後又重複了一遍。“想一想，我是誰？”

溫言眼神迷茫，他吃力地想了好久，終于猶豫道：“……阿辭？”

她的名字好像有種魔力，眼前突然刮起大風，薄霧飛速旋轉。

“對，沒錯，再說一遍，我是誰？”

“阿辭。”

“再叫。”

“阿辭！”溫言感到有一股力量在拖着自己從往日中離開。

她抵着溫言的額頭，近的幾乎要吻上他。“對，記住這個名字。以後無論你遇到什麽危險，叫這個名字的人，會來救你的。”

“阿辭、阿辭、阿辭……”溫言一聲聲喊着，好像這名字便是他的救贖。

他真恨不得，把她的名字刻在骨頭上，縫進血肉裏。

蕭辭的心被狠狠揪成了一團，可她能做的，只有把所有酸澀的心情化成輕吻落在溫言眉間，又順着玉般的鼻梁一路下滑，恨不得将他破碎的聲音和苦難的過往一并吞下。

溫言情緒漸漸平複下去，但是依然顫抖着雙唇，無比珍重地念着這個救命稻草一般的名字。

“是的，我來了，溫言不會再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