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書生（二）

書生（二）

年輕的書生雖然手無縛雞之力，但是身上的銳氣卻不輸任何武将。

崔齊山雖然跪在殿中，卻昂然挺立，目光直視蕭齊，大聲問道：“陛下可知田稅幾何？”

“你是想要考朕嗎？”

“學生不敢。”崔齊山躬身。

“無妨。”蕭齊一揮手，道：“我大俞田稅，不過十二之一，若遇豐年，各地可只收十三之一。這樣的比例，比起歷朝歷代如何？你是讀書人，應當心裏有數。”

“不錯，我大俞并無苛政。”崔齊山語氣恭敬，與面對蕭辭時态度截然不同。“但是陛下，自前朝開始，這十二之一，收的不是糧食，而是要折合成現銀上繳。這樣一來，雖然利于統計，但是也給黑心糧商予以牟利的機會。”

“鹽亭縣前兩年雖不算是豐年，但也算風調雨順，但是卻有多家糧商一起壓低糧價，普通農戶根本無力與他們抗衡，所以才起了心思，想要托避在當地生員大戶門下。所以請陛下明察，嚴懲黑心糧商，放了無辜的百姓。”

一番話說完，崔齊山額頭觸底，請求蕭齊再次徹查。

蕭齊撇了一眼蕭辭，卻見她正低頭看着茶水，似乎心思根本沒有在這裏。

“咳咳。”一旁的李其鑲咳嗽了兩下，道：“啓禀陛下，我大俞國土廣闊，以現銀代替糧食，乃是國庫運轉需要。此外，糧商一事确有在查，但是當地生員包庇狡辯，當地官吏查辦不嚴也是為真，并無冤枉一說。”

李其鑲微微一笑。“崔生所奏，雖然屬實，卻不觸及核心厲害，實不必如此興師動衆。”

蕭辭在心裏罵了一聲老滑頭，但是面上卻不動聲色，等着蕭齊發話。

年輕的帝王臉色微沉，眉頭幾不可見地迅速皺了一下，道：“目前涉事農戶和生員何在？”

李其鑲心下微緩，既然皇上沒有揪着糧商的事不放，那看來就是有意要放他一馬。看來長公主的面子還是有用的。

他心頭一松，趕緊道：“目前皆收歸于鹽亭縣大牢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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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崔齊山打斷道：“如今各地正值夏耕，不久便是秋收，而這幾戶人家中青壯勞力皆在牢中。若等着朝廷慢慢查下去，只怕是他們尚未出獄便已錯過。那明年的田稅，要他們如何上繳？”

蕭辭捧着茶，眼觀鼻鼻觀心，只作壁上觀。但是聽了這書生的這番話，卻忍不住心裏嘆了一聲：還是太嫩了點。

其實李其鑲的話說的原本沒錯，這些人逃稅在先，不罰不足以正律法。若是朝廷真的網開一面，已算是開恩，可是此時把夏耕秋收拿出來，反倒成了逼朝廷立刻放人。

道理沒錯，時機不對。

此時說這個，反倒是火上澆油。

蕭辭這邊眼神一定，剛想開口，便聽蕭齊說道：“這些人罔顧國家律法在先，負隅頑抗在後，還想要朝廷放他們出來夏耕？崔齊山，你在太學裏，是在跟着菩薩做學問嗎？”

崔齊山還想再辯，只聽蕭齊說道：“不必再說了。你所奏糧商之事，朕會派人徹查，若真有接機打壓糧價，置百姓利益于不顧之人，自會有所處置。至于你，你也是今年春闱在榜的進士，莫為了這些人耽誤自己的前程。”

他一揮衣袖，讓他趕緊離開。

“陛下！”崔齊山往前膝行幾步，神情懇切，年輕的眼睛裏幾戶要噴出火來。“百姓的命就是學生的前途，鹽亭之事……”

“崔齊山。”蕭辭突然出聲。她聲音不大，卻格外有壓迫感。“鹽亭之事朝廷自有裁斷，你且先退下吧。出了殿門，自然有人會帶你出宮。”

蕭齊擺了擺手，一直沒有說過話的禁軍統領楊惠西走上前來，對崔齊山做了一個請的姿勢。

蕭辭的語氣尚且留了三分商量，但是楊大統領長年掌管禁軍，銀甲長刀，自有一種不怒自威的氣勢。他與崔齊山一站一跪，那手勢如泰山一樣不容質疑。

崔齊山被一而再地打斷，眼裏的火熄了一半。他看着站在他面前的楊惠西，毫不懷疑如果自己拒絕離開，會立刻喪命于此。

難道這就是皇宮，這就是大俞政治的核心嗎？這裏的每一個人都帶着無形的壓迫感。而自己是那樣的無足輕重，即便是想了幾天的道理，在這裏甚至連一争之力都沒有。

他頹敗地磕了個頭，踉踉跄跄地起身。剛剛進來的時候心裏有一股氣，膝蓋難受也沒覺得。現在心裏的氣散了，再一站起來，便覺得膝蓋上刺痛難忍，幾戶無法走路。

楊惠西即便憐香惜玉也惜不到他頭上去，當即一把托着他的手臂将他拉起，帶着他大步而出。

蕭辭對着淩玉一揮手，附耳交代了幾句，只見淩玉一點頭，也跟着出了大殿。

也不知道為什麽，愣頭青崔齊山一離開，殿內的氣氛一下子松了下來。

李其鑲先打着哈哈。“這個……這個糧商嘛……各地都是這樣，這要是全都收糧食上來，再換成錢，朝廷哪有那個人力是吧。”

屋裏剩下的都是在朝廷上打過滾的，這道理不說自明。

但是作為一國之主，卻不能以一句做不到搪塞過去。蕭齊臉上沒有一絲笑容，道：“李尚書，雖說以現銀代替糧食是無奈之舉，可是地方官員應對每年糧價波動有最基本的限額。怎能一味由着糧商定價？”

李其鑲趕緊躬身稱是。

“此事你且記着，并盡快拟出各地定價辦法給朕。今年秋收前，朕要看到實效！”

李其鑲一抹額頭的汗，趕緊領命離開。

殿內一下子只剩下了蕭氏姐弟兩人。李其鑲雖然是蕭辭的人，但此事确實是他做得欠妥，蕭辭也不便說什麽。

看她沒有出言維護，蕭齊心裏便松了一口氣，剛剛還挺着的脊背一下子就塌了下來。“你說你帶這傻小子進來幹嘛？說的有一句有用的嗎？”

“我不帶他進來，讓來往百姓看朝廷的笑話？還是讓他靠着跪宮門口青史留名？”蕭辭左手端起茶杯，飲了一口茶。“你這什麽茶葉，不好喝。”

“這是江南剛剛送來的雨前龍井，你什麽時候開始變得這麽挑了？”蕭齊頓了一下，還是回到了正事。“那如今怎麽個交代，對外說跪宮門口還是有用的，只要跪的夠久，總能見到朕？”

“可是如今他折騰了這一通，最後什麽都沒辦成不是嗎？而且門外的百姓都看着呢，他是被本公主帶進來，又一瘸一拐白着臉出去的。不會有人認為他在皇宮裏讨了什麽好處。”蕭辭看了蕭齊一眼，眼中有贊賞之意。

做帝王就是如此，即便心裏贊同，面上也不敢露出三分。尤其是對方要挾而來，便更要拿得住才行。

蕭齊雖然年輕，但畢竟已經在這位子上坐了十年，這點道理還是懂的。

但是蕭齊自己還是發愁。“不過這樣一來，此人的任職問題便有些棘手。原本想安排他在京城，但是他這樣一鬧，哪裏還有人敢要他。”

“此人竟然是今年在榜的？”蕭辭有些意外。

“的确在榜，只是分配之事尚未确定。”

蕭辭心裏疑惑，已經在榜高中的，為什麽還要來趟這渾水，難道他真的不是溫相的人。她瞬間心思百轉，最終只不動聲色地放下手中茶杯，道：“鹽亭縣這不是有空缺嗎？”

蕭齊眼前一亮。“皇姐的意思是？”

“他既然是為了鹽亭縣而來，那便派他去查，既給了天下看熱鬧的人一個交代，也是全了他自己的志向。去歷練兩年，若有政績，再提拔不遲。”

而且以崔齊山百折不撓的個性，必然會把田稅一事一查到底，絕不姑息。

蕭齊嘴角才剛剛一擡，立刻又放下。

蕭辭似笑非笑地斜眼看向蕭齊。

蕭齊心裏突然毛了一下。“這今年科舉結果已定，但是如何分配，吏部尚且沒有定論。他們這麽一鬧，倒是多少給了吏部一個說法。像是崔齊山這種牽扯過深的，如皇姐所說剛好外放，但是若能對此建言獻策，不妨在用人時多加考慮。”

蕭辭躲了這麽久的清淨，沒料到回了京城居然還有這樣一遭。這吏部蕭辭在年前就已經放手，如今已經過了半年，卻還人人都指望着她來拿主意。都知道這崔齊山燙手，她順手指了個方向，結果便成了她做的決定。

蕭辭心裏不快，但是話到嘴邊，卻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陛下也說了這是吏部的事，既然如此便讓吏部去頭疼去，左右最後拟了名單，你和溫相要過目就是了。”

“這吏部尚書歐陽程上任才半年，這麽重要的事，皇姐不點頭，朕心裏總是不踏實？”蕭齊疑問道。但是緊接着，他又有了答案。“是因為落亭山？”

“你都知道了？”

“知道了個大概吧。那泰山派掌門真的敢算計當朝公主？”

原來他只知道了秦铮，卻不知道蕭辭在那之前已經和蘇鬼兒戰了一場，更不知道她原來小時候就欠了落亭山那麽大的一筆人命債。

蕭辭故意避重就輕。“敢不敢的，他不是都幹完了？說起來也是我自己關心則亂，這麽明顯的陷阱，我還是往裏跳。若不是驸馬，只怕就算淩玉和妙歌速度再快，此刻你也可以準備派人來長公主府将我衣冠葬進皇陵了。”

“江南一事，即便我問心無愧，但如今看着秦铮不分青紅皂白地提劍而來，心裏多少也有些不快。事已至此，今年吏部的事，我無論如何都應該避嫌。”

“至于這個崔齊山，我也只是一提，最終如何用他，還是要陛下做主。”

蕭齊坐在他那張過分寬大的龍椅裏，挺直了脊背。“皇姐所說自然是有皇姐的道理，這個崔齊山，就派他去鹽亭縣。倒是那個秦铮，皇姐想怎麽做？”

“泰山派的其他人應該已經回去了。至于秦铮，既然他犯上在先，那也沒有姑息的必要，刺字流放，皆他應得。”蕭辭頓了一下。“秦國公一族外放，是我的決定。當時想着秦國公畢竟是當年出國力的人，不想處罰過重讓其他人心寒。但是如今看來，他去的地方到底是離京城太近了。但他畢竟是朝堂重臣，如何處置，還看陛下。”

蕭辭從宮中出來，一個人順着長地看不到盡頭的冗道步行出宮。黑色的風順着宮巷而來，吹疼了蕭辭的眼睛。她擡起手擋了擋，等到風停了，才看到馬車已經等在外面了。

她款步走下臺階，沒有回頭看身後一直跟着她的那道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