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書生（三）

書生（三）

淩玉不在，駕車的人是楊惠西臨時派的大內侍衛。

黃昏時分，街上很熱鬧，往來小販的吆喝聲一聲聲傳入馬車來，甚至能聞到新出爐的飯菜香。

蕭辭一個人坐在馬車角上，滿臉倦怠地看向大街上熙來攘往的人群，或許剛剛宮門外發生的事情很快便會成為他們口中的談資。然後再過一陣子，新一批年輕學子進入朝堂，又是一番新的熱鬧。

可是對于蕭辭來講，這些人，和之前的人，又有什麽差別。

這一次應對過去了，卻不知道下一次又在哪裏等着。

回了自己府中，車門一開，妙歌已經換了一身清爽的淡綠長裙，裙角秀着層層的折葉紋，耳邊還帶了同色的碧綠耳墜。這一路上她也是舟車勞頓，少有打扮的心思。如今好不容易回了自己府上，立刻換了一身新的衣裙，笑意盈盈地等在門口。

“殿下回來了。”妙歌快步跑到車邊，替蕭辭打開車門。

蕭辭見了她，心裏的陰霾倒也散了一半。

妙歌扶蕭辭下車。“這一路有驚無險，如今總算是回家了。今晚我煮了甜湯，一會兒晚飯後喝。”

蕭辭淡然地點點頭，揮手示意禁軍的人先行離開，再轉頭問妙歌：“驸馬呢？”

“喲，一會來就問驸馬啊？”妙歌的笑容裏有一絲狡黠。“您沒發話，那人自然是回秋筠館繼續禁足了啊。”

“你……”蕭辭簡直不知道說什麽。她伸手點了點妙歌，最終一言不發轉身去了秋筠館。

剛剛上了三層，便聽到一陣劇烈地咳嗽聲。

她快步上樓，竟然看到宮中太醫沈疊山也在。

他按着溫言的手臂在施針，另一邊包小壯則拍着溫言的背。也不知這老太醫到底是刺了什麽穴位，銀針一碾，溫言便咳得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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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對，咳出來啊。咳出來就對了。”老太醫手下的銀針越走越深。

溫言趴在床邊雙眼咳得通紅，背部不受控制地跟着咳嗽聲起伏，瘦弱的肩胛骨高高地突出。他手裏的帕子捂着嘴，但是指間還是見了紅。

“哎好，咳出來就沒事了啊！”沈太醫見怪不怪，樂呵呵地收了針，轉身看到蕭辭站在門口。

雖然蕭辭臉色不善，但是老太醫見慣了風雨，完全不以為意。“公主不用擔心。驸馬還年輕，用的藥也對，再有十天半個月就沒事了。就是肺裏有一點淤血，吐出來便好了。沒事啊，都放心。”

蕭辭心疼，沉着臉快步走到床邊，低聲詢問溫言的情況。

溫言邊咳嗽邊搖頭，示意蕭辭他沒事，這口血吐出來，反倒減輕了一路上胸口的憋悶。

溫言沒事，蕭辭便先起身招呼沈疊山。“沈太醫怎麽會來府上？”

“殿下南行遇險，同行又沒有大夫，老夫就想着來看看有沒有什麽幫的上忙的。恰巧這才一進來，就看到驸馬有傷在身，便自作主張替驸馬看了看。”老頭笑着捋了捋胡子。“不過還好。雖然氣虛體弱，但是到底年輕，好好養一養，總能好起來。”

“真的不要緊？就沒有什麽別的病症？”蕭辭眼神一動，又追問了一句。

老太醫大手一揮。“不要緊，不要緊，就是這一路有些累了，好好靜養，不會有問題的。倒是殿下的傷，不知可有什麽反複？”

畢竟有外人在場，蕭辭心裏再如何也不得不挂出一副泰然自若的表情來。“那本宮先多謝沈太醫惦記了，都是老毛病，沒什麽好，也沒什麽不好，照舊養着罷了。此刻府上不便，回頭再專程到太醫府上道謝。”

兩人說了幾句客氣話，便到了門口。

老太醫胡子頭發一片花白，但是卻臉色紅潤，聲若洪鐘。“公主啊，年輕夫妻感情好都可以理解，但是驸馬這身體，這個這個……他不是個時候啊。”

屋內的包小壯正在照顧溫言，聽了不由得一愣。“什麽東西不是時候？”

溫言才剛剛平息下來的咳嗽立刻又嚴重了起來。

蕭辭心裏将這老匹夫罵了一萬遍，但是面上卻只笑着道謝，然後吩咐妙歌安排人送他離開。

沈太醫一走，蕭辭的臉色便垮了下來。她沒有留在秋筠館三層，而是一個人順着樓梯，走到了門外。

他們離開時還是春末，此刻已經到了盛夏，館外湖中碧波千頃，荷葉連天。蕭辭站在秋韻館的陰影中，絲毫不為眼前的美景所動。

“怎麽了？怎麽還在外面站着？”妙歌回來見到蕭辭，趕緊迎上來。

“這次真的是沈疊山是自己跑來的？”

“說起來确實蹊跷，我們才剛進府，沈太醫便來了，說是聽說我們路上遇險，擔心殿下的舊傷，特意來的。”

蕭辭若有所思地盯着沈疊山離開的方向。“妙歌，你說唐毅和沈疊山兩個人，誰的醫術高？”

妙歌認真想了想。“這唐少俠背後是唐門世家，可沈太醫也是杏林泰鬥。他行醫一輩子，怎麽也不能比不上一個初出江湖的年輕人吧？”

蕭辭心裏也是這樣想着。那既然沈疊山醫術不弱于唐毅，怎麽會看不出溫言曾經中過毒呢？

“妙歌，我印象裏，咱們出京前，溫言挨打那次，也請過沈疊山？”

妙歌一點頭。“是啊，當時驸馬高燒不退，府裏的大夫束手無策，便請了老太醫來看。”

“當時他有說什麽嗎？”

“說是外傷所致，留了個退燒的方子，其他倒是沒有多說什麽。而且那方子事後證明有效，驸馬确實很快退燒了。”妙歌有些擔心。“怎麽？不該請他嗎？”

蕭辭的臉色越發陰沉的厲害。沈家世代行醫，沈疊山又是宮中的老太醫，他隐瞞溫言的病情，只是出于他宮中行醫的謹慎？還是受了某人的指使呢？

蕭辭的眉頭越皺越緊。“此人……以後不要讓他進府，如果一定要來，別讓他接近驸馬。另外讓錢七這些日子慢慢在溫言面前露個臉，以後我要讓他跟着溫言，別一下子出現吓着他。”

返回秋筠管前，蕭辭自覺動了動臉上有些僵硬的肌肉，想要看上去至少不那麽陰沉。她上到三層時，包小壯正蹲在牆邊忙着整理溫言随身的東西。溫言半躺在床上，聽到蕭辭進門的聲音，身體不自然地轉向床內，正好露出通紅的耳根。

蕭辭怕他咳地嗓子疼，倒了杯水塞在他手裏。眼神有意無意地避開他，只轉過身對包小壯說：“小壯，你去跟妙歌說一聲，我今晚在秋筠館……”

“咳！”溫言喝水一下子嗆到了嗓子裏。

蕭辭趕忙轉身拍着他的背幫他順氣。“我就在這吃個晚飯，你幹嘛這麽大反應？”

溫言咳嗽地滿臉通紅，說不出話來。

蕭辭想起沈太醫的話。“還是你真的……需要在我看不見的時候幹點什麽？”

溫言一手捂着嘴，一手悄悄将一只紙條塞在了枕頭下面。

另一邊，淩玉領了蕭辭的命令後，一路跟着崔齊山出了宮。

崔齊山未去太學，而是回了城南自家巷子。那巷子口有一棵已經老得不知年頭的桂花樹，因而得名桂花巷。住在這裏的沒什麽達官顯貴，不過是些織履販漿的普通人。

崔齊山一瘸一拐，垂頭喪氣地走進巷子，連巷門口的大娘跟他打招呼，都只是草草應對。

但是臨到門口，他還是撣了撣衣衫，才擡手敲門，喊了聲：“娘，我回來了。”

淩玉看着他推門入院。

她站在破舊的木門外，隔着門板都能聽到裏面的對話。那門板不僅不隔音，中間還裂開了一條縫，全靠着門後橫向木條的修修補補，才得以勉強維持着門的作用。淩玉透過門縫，看到崔齊山扶着一個身材瘦弱的老妪，顫顫巍巍的走到門裏去。

“娘，你怎麽又出來幹活了？”

“我趁着天氣好，把院子掃一掃。”

“您還把水缸挑滿了啊？我不是說等我回來再幹嗎？”

“我眼睛雖然不好，但是挑水的這幾步路，還是能記得的。”一個老妪的聲音慢慢地傳出來。“今天你怎麽突然回來了？不是說還要過幾天嗎？”

崔齊山答得輕描淡寫。“沒什麽，這兩天左右無事，索性回家來看看。”

“什麽叫沒事？讀書的時候怎麽能說沒事？”那老妪嘴上怪罪，可是才一出口，話頭又轉了過來。“算了，回來了也好，娘給你做豆團吃。”

之前崔齊山穿的是太學學子的衣服，尚且看不出身份，但是那個老妪身着粗布麻衣，身上還打了幾個補丁。淩玉只需略一打眼，也能看出他們貧寒的處境。

她之前覺得，崔齊山這人這般膽大包天，連蕭辭這種黑臉閻王都敢冒犯，估摸着要不是後臺太硬，就是完全沒有後臺。現在看來，後者的可能性倒是更大一些。

淩玉退後一步，打量了一下巷子，崔家所在的這個位置，在整個巷子的最裏面，無論進出，都不算方便。這無疑更進一步證實了她的猜想。

她若有所思地站在門前，無奈地搖了搖頭，然後後退了幾步，轉身離開了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