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一個答案

第21章 一個答案

天上的雲像是粗糙的鹽粒,零星散落,擋不住半點陽光,傾瀉的光宛若紗簾,層層疊疊,垂在不遠處的山頭。

齊州山不多,也不算高,有時候轉個彎便會被高樓遮住,黎江白生在齊州長在齊州,與其他的小孩兒一樣,他總是把這群山忽略,就好像這山就應該嵌在天邊,不論人看與不看,它都在那裏。

就像父親,不管父親回不回家,黎江白都知道這世上有那麽一個人在他看見或者看不見的地方好好活着。

可就在今天,黎江白突然覺得這山頭好顯眼,退了色的墨綠顯現出孤寂的黃,山頭上一棵突兀的枯樹迎着風晃動樹冠,陽光穿透樹杈,變成點點纖塵,消失在孤寂中。

齊州市人民醫院,除了打疫苗的時候,黎江白是第一次來這裏。

年節的醫院裏沒什麽人,除了急診以及回不了家的病患,整個住院部似是都空了,長長的走廊裏只有值班護士的腳步聲。

醫院裏似乎總有一股消毒水的味道,不刺鼻,但也不好聞,黎江白跪在連椅上趴在窗邊,悄悄将窗戶打開一條縫,他緊緊的貼了過去,想要避開消毒水味兒,迎面吹來的冬風刮的他鼻尖發紅。

身後的燈似是接觸不良,時不時就忽閃一下,身旁便是急診手術室,赤紅的“手術中”映亮了黎江白的後腦。

窗框上都沾染了一絲紅色,黎江白瞥了一眼,把臉又貼緊了些,他盯着山頭的日光被樹枝割裂,碎玻璃一樣。

“你小心別摔了。”秦茉俞坐在黎江白身邊,擡着手臂護在黎江白背後。

冷風吹的人睜不開眼,黎江白退回一點,點點頭說:“嗯,”他關了點兒窗,扭頭看了看那赤紅的“手術中”,“爸爸什麽時候出來?”

他問的很平靜,聽不出半點慌張,像是對今天發生的事情絲毫不知,他跟着秦茉俞來醫院,好像并不是為了父親,而是來探望一個不熟悉的病人。

秦茉俞也看向那不滅的燈箱,她嘆了口氣,垂下頭:“不知道…”

她抹了把臉,她自己都不知道這是今天第幾次抹臉,滿臉的疲憊怎麽都抹不去,她一擡眼,血絲如蜘蛛網一般爬滿了白眼珠。

她扯出一個很難看的笑,說:“坐下等,爸爸會沒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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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江白聞言乖乖坐下,與秦茉俞挨着,他雙手擱在膝蓋上,與在警車上是同樣的坐姿,他腦袋不動,只掀起眼皮瞧瞧燈箱,又悄悄地看了秦茉俞一下,接着他迅速收回目光,垂着眼,看着自己的鞋尖。

黎江白的心跳比往常要快,但他自己并未察覺,他看上去好像沒有感情,臉上不見波瀾,就連眸光也不曾顫一顫。

這才大半年不見,黎江白與父親就已經變得生疏了。

這都大半年不見了,也不怪黎江白與父親生疏,缺失的父愛換來的是一頓頓毒打,黎江白突然将這兩件事連在了一起,他的腦袋裏驀地蹦出一個問號。

時間在呼吸間流走,白色的走廊裏沒有鐘表,微偏的日光慢慢擺正,黎江白望着越來越亮的醫院,心髒撲通跳個不停。

記憶倏然閃回,從今年春日父親離家開始,到方才那輛翻倒的黑色的車,畫面在黎江白腦海中一幀幀的播放,有清晰的,有模糊的,赤紅燈箱将一小部分畫面染成紅色,包括那一攤血跡,在黎江白面前放大後,便融入赤紅。

這可把黎江白吓了一跳,他眨眨眼,然後用力揉了揉,血腥畫面被他揉碎,如玻璃渣子一樣紮進他的眼睛。

幾滴淚掉了下來,黎江白把頭低下,借着揉眼睛的功夫将眼淚擦幹,他輕聲說:“媽,”一絲哭腔冒了出來,下一刻又被他壓了回去,“爸爸他為啥這麽長時間不回家?”

爸爸為什麽不回家,這個問題黎江白憋了大半年,終于在今天再次問出口,話一落地黎江白便覺着一陣舒暢,他長舒一口氣,人都變得輕松不少,他坐得不再規律,這大半年裏一直壓着他的一塊石頭終于碎了。

可他還是怕秦茉俞會因為這個問題打他,畢竟這大半年來,這個問題就像是秦茉俞的禁區,半點兒也提不得,在父親剛離家的那個春天裏,黎江白便因為這個問題遭了第一頓打。

往後便是變本加厲,黎江白身上沒了完好的時候。

黎江白下意識的挪了一下,遠離秦茉俞,他坐在椅子邊上,稍稍一動便會掉下去。

可今天的秦茉俞并沒有動作,她甚至連眼神都沒給黎江白一個。

秦茉俞垂着雙手,指尖交疊着指尖,眼角的皺紋好像比昨夜多了兩條,微弓的後背顯露蒼老,似乎是白牆太白,襯得秦茉俞的臉色有些晦暗。

不知過了多久,似是只有幾秒鐘,又似是過了很久,秦茉俞擡手攏了攏淩亂的頭發,将掉在臉邊的發絲別到耳後。

秦茉俞嘆出一口濁氣,她仰起臉,看看天花板,餘光瞥見了燈箱。

“你還小,不懂,”秦茉俞邊嘆邊說,聲音都老了許多,“等你大點兒我再…”

高跟鞋密集地踏着地面,從走廊的盡頭傳來,由遠及近,聲音在不斷的回蕩中變得愈發的響,有些急促,被這安靜的醫院一襯,顯得稍有些吵。

黎江白尋聲看了過去,秦茉俞也看過去,只見一個挽着發髻,穿着風衣挎着手包的女人正向着手術室跑來,她跑的急,一不留神絆了一腳沒站穩,女人扶了下牆,墨鏡咯噔一下掉在鼻梁上,露出一雙紅透的眼。

顯然是哭過的,看上去哭的還挺兇。

黎江白認得那個風衣,秦茉俞也有一件一模一樣的,黎江白一直覺得秦茉俞穿那件風衣很好看,可就在兩個月前的一個夜裏,黎江白半夜起夜時,眼睜睜的看着秦茉俞借着酒勁兒,将那件風衣剪成了碎布,然後将碎布全都扔到了窗外。

黎江白記不得那天的日期,也記不得那天是星期幾,他只記得那天下了好大一場雨,雨過後天氣倏然轉涼,日頭升起的晚了,街上多了厚厚的落葉。

今天再見這件大衣,很熟悉,也有些陌生,兩種感覺矛盾的很。

熟悉自然是秦茉俞也穿過,而待到女人走近時,黎江白才發覺為什麽陌生。

這個女人懷孕了,肚子很大很圓,似乎下一刻就要撐破。

“你怎麽來了?”秦茉俞擰着眉頭問那女人,語氣不善,她擡手擋住黎江白,神色緊張,她盯着女人的肚子,像是看見了什麽洪水猛獸。

“我還沒問你,”女人說着,眼淚掉了下來,打濕了風衣,“我老公出車禍你為什麽在這裏?”

女人坐在對面的椅子,頭靠着牆,一手扶着肚子,秦茉俞盯着她仿佛要用目光把人洞穿,她對女人說:“醫院給我打的電話,警察來我家接的我,你說我為什麽在這兒?”

女人聞言,明顯眸光一滞,臉色扭曲一瞬,接着又恢複正常,她看着秦茉俞憔悴的臉,又将目光轉向黎江白。

黎江白回望過去,只見女人正意味不明的打量着他,說不上是有敵意,但也絕對不算和善,黎江白能感覺到秦茉俞慢慢将他箍緊,手臂在打顫。

陽光穿過了窗戶,擦着窗框洩了進來,地上映出黎江白半個影子,風鑽進窗縫,吹動黎江白的發,以及冬日幹燥的塵灰。

緊張的母親,不回家的父親,對面女人鼓起的肚子,熟悉的風衣,以及劍拔弩張的對話,這些信息宛若開閘的洪水一般,裹挾回憶湧入黎江白的腦海,他将這些碎片樣的信息一點點收集,逐漸拼成了一副很長很長的畫卷。

黎江白看着那副畫卷,心髒突然停了一下,緊接着便是劇烈的跳動,心肌驟縮驟舒,血液像是被抽幹了一般,耳朵裏突然響起一陣嗡鳴,黎江白只覺得心口疼。

他喘着粗氣弓了弓身子,眸光停在女人的肚子上,空洞無神,卻又透着風吹不散的傷心。

那個憋了大半年才問出口的問題,在這一刻突然有了答案。

他的爸爸不回家,是去別人家裏扮演爸爸了。

女人比秦茉俞更快的發現了黎江白的不對勁,她皺了一下眉頭,擦去眼角的淚,向着黎江白仰了仰下巴:“這麽大的事兒你怎麽還帶着孩子來?”她看着黎江白,話卻是對着秦茉俞說,“小孩兒不點兒大再給吓壞了。”

“不用你管,”秦茉俞回身查看黎江白的情況,她一下下的拍着黎江白的後背給人順氣,“懷着孩子就別穿高跟鞋,小孩兒不大點兒再給穿壞了。”

醫院裏不好吵鬧,女人沒接秦茉俞的話,她仰頭看看燈箱,赤紅色在白牆上格外刺眼,她很輕地拍着肚子,低頭看了看,嘆了口氣,又接着盯着燈箱。

黎江白的目光一直落在女人身上,他看着女人拍肚子,身後秦茉俞在給他拍背,兩個人的動作在他身上交互融合,讓他突然生出一股煩悶與委屈。

一名護士推着推車走過,車上的藥瓶碼得整齊,玻璃碰撞出毫無規律的聲響,輪子攆過耳朵,與那碰撞混合成獨特的噪音,像壞掉的唱片機。

“媽。”黎江白順過氣來,弱弱的出聲。

陽光照出黎江白大半的影子,連帶着秦茉俞的手,一齊映在地上,黎江白聽見秦茉俞在他耳邊輕輕應聲,可他卻沒有話可以接。

“媽。”他又叫了一聲。

“嗯。”秦茉俞接着應聲。

【作者有話說】

謝謝垂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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