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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望州一連下了好幾日的雨, 這日終于放晴。

潮濕的街道再次出現了小販的身影，人流也多了起來，樓下的茶棚裏，幾個散修正在議論寧栾仙府的那位百裏尊者的八卦。

“早聽說百裏交跟楊界不和, 兩個人争了這麽久, 都是小打小鬧, 誰知道楊界心這麽狠, 竟然不顧及寧栾仙府的威勢，這次是真下了殺手啊。”

“楊界肯定蓄謀已久了，殺了百裏交後毀屍滅跡, 要不是寧栾仙府有獨特的追蹤術法，還真找不到楊界頭上。”

“聽說楊界還狡辯百裏交不是他殺的, 是有人蓄意栽贓嫁禍，你們說這可信嗎？”

“嘁, 這話你都信？你要是殺了人，你會老老實實承認嗎？”

衆人聊得熱火朝天, 沒留意旁邊一家客棧的二樓站着個人，也在饒有興趣地聽着八卦。

“冷, 把窗戶關了。”

白錦棠收回心神，合上窗戶, 拉過一條毛毯, 為躺椅上的人又蓋了一層，關切問道：“現在還冷嗎？”

柳無別唇色蒼白, 微阖着眼，神情卻是閑适的, 他發絲有些淩亂地散在胸口，整個人懶洋洋的：“有點熱。”

“……”

白錦棠在他身邊坐下, 沒好氣道：“那你就熱着吧，我可伺候不了你這尊大佛。”

柳無別沒理會白錦棠的陰陽怪氣，反倒翹了一下唇角。

白錦棠看着看着，更氣了：“柳無別，你把态度放端正一點！我跟你說正經事，你每次放大招後都會這樣嗎？”

“都會怎樣？”柳無別依舊沒睜眼，悠悠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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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錦棠抱臂，往椅背上一靠，皺眉道：“上次你在清極宗出手，只用了一晚上就恢複了過來，這次跟百裏交打完，你恢複的時間明顯更久了。”

“三天了，你還是沒能好轉，”白錦棠嚴肅地看向柳無別：“你老實說，你用的是不是什麽燒命的招數？再多用幾次……你會不會重新變得跟我第一次遇到你的時候一樣？”

柳無別眼睫微動，終于睜開眼，眼中沒有迷蒙，唯有清明。

“是又如何，”柳無別沒有完全否認，漫不經心道：“死一次是死，t死兩次也是死，既然能複活，還擔心什麽？”

白錦棠聽了，不由睜大眼睛：“這是一回事嗎？不是說能不能複活，死一次多痛啊，而且你就這麽确定能一直複活？萬一不能呢？你怎麽可以這麽不把自己的安危當一回事。”

“柳無別，你傻啊，這麽死心塌地地為道君賣命，你能有什麽好處啊，”白錦棠恨不得抓住柳無別的肩膀，把他腦袋裏的水晃出來：“你是不是被道君洗腦了？是的話就快去治治，你這種思想是極其錯誤的。”

柳無別看白錦棠為他打抱不平，氣得快要跳腳，覺得很有意思，故意說：“哪裏錯了，我不覺得，道君于我有恩，為道君出身入死是我的榮幸。”

白錦棠一臉匪夷所思：“什麽恩得用命還啊，我看不是對你有恩，而是跟你有仇吧，什麽師父會讓徒弟反反複複地死？”

白錦棠忽然反應過來：“不對，你已經死了幾次了？我上次遇到你，不是你第一次死吧？”

柳無別想了想，無所謂道：“幾次？記不清了。”

白錦棠難以置信地看着柳無別，這是什麽狠人，死的次數自己都記不清，他居然還能維持理智？

“柳無別，你可真是……”

白錦棠無法找出詞語來形容柳無別的經歷，苦大仇深地盯着他看：“道君是救了你全家嗎？”

柳無別嗓音懶洋洋：“與其說是救了我的全家，不如說，我與他，有共同的敵人。”

是因為有共同的敵人，所以才會心甘情願地成為道君手裏的一把刀？白錦棠還想再問，柳無別卻不肯再多說，将毯子拉高蓋住臉，明顯一副拒絕交流的模樣，白錦棠只好放棄勸說。

這終究是柳無別自己的事，柳無別自己都不在意生死，她現在多管閑事，又有什麽意義。

又過了一天，柳無別的臉色稍稍恢複了一些，又能下地行走了，白錦棠像之前一樣跳進他懷裏，讓他抱着自己禦劍飛行。

高空之上，白錦棠看到柳無別拿出那個記着一串人名的死亡名單，慢條斯理地用朱筆劃去百裏交的姓名。

白錦棠匆匆看了眼，剩下的人名大概還有五六個，不知道下一個倒黴鬼會是誰。

柳無別像之前一樣，并不說自己要去哪裏，白錦棠也沒有問，反正問了她也不知道那是什麽地方，只需跟着柳無別走就行了。

柳無別的方向感比白錦棠強了數倍，他從不會迷失方向，白錦棠有時候會好奇柳無別腦袋裏是不是裝了一個修真界版的導航，否則怎麽每次從高空降落都精準地降落在預計地點？

白錦棠終于沒忍住，某日問出了口，柳無別面上一副很鄙視她的模樣，仿佛不相信世上竟然有人連認路這種必備技能都不會：“我還想問你，為什麽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

白錦棠若無其事道：“這有什麽，天下無奇不有，你就當我沒這天分吧——所以你究竟是怎麽做到認路的，教教我呗。”

“教不了啊，”柳無別拉長語調，慢悠悠道：“你就當這是我的天分吧，既是天分，如何能教給旁人？”

白錦棠覺得他在敷衍自己，纏了柳無別一路，柳無別禦劍飛行的時候都要在他耳邊低語。

大抵是煩了，柳無別最終還是松了口。

“其實也不是沒有別的方法。”

白錦棠雙眼發亮：“真的嗎？細說一下。”

柳無別話鋒一轉：“但也不是沒有代價……”

白錦棠有不好的預感：“你欲如何？”

柳無別笑了一聲，有幾分不懷好意：“接下來進山的路，你要帶着我走。”

白錦棠額頭跳了跳，立即無情拒絕：“你做夢。”

柳無別誘惑她：“真的不嗎，如果運氣好，你可能只需要走個兩三步。”

一提到運氣，白錦棠就警惕起來了：“進山的路不就在那裏嗎，為什麽會跟運氣挂鈎，如果運氣不好呢？”

柳無別笑道：“因為有陣法啊，聽說那個陣法會把人随機到山中的各處，運氣好能直接到目的地，運氣不好，三天三夜都走不到。”

白錦棠明白了，柳無別就是自己懶得走，所以想讓她代步。

這人心眼是真的壞。

柳無別挑眉：“所以，賭不賭？”

白錦棠猶豫幾秒：“不賭。”賭狗一無所有。

“就知道你不敢賭。”

白錦棠深吸一口氣，氣憤地別過臉：“激将法對我沒用。”

雖然白澤的運氣确實蠻好的……

柳無別還不放棄：“真的不賭？”

不得不說，白錦棠有些動搖了。

遲疑片刻，白錦棠提議道：“那我要加一個條件。”

“說。”

“我要去一趟錦州，如果以後有機會路過的話，我們得去看一眼。”

柳無別問：“只是去看一眼？”

白錦棠不确定道：“可能需要停留幾天。”

柳無別沒作猶豫，答應得很爽快：“可以。”

既然如此，白錦棠就接受了載柳無別進山的要求。

反正柳無別也不重，她載起來毫無負擔。

*

“就是……這片山嗎？”

白錦棠站在山腳下，仰頭眺望沒入雲端的山巅，瞠目結舌。

柳無別把泣淵收回腰間，肯定地應了一聲，側身坐在白獸的背上，拍拍它蓬松的長毛：“走吧。”

“總感覺被你坑了，”白錦棠咬牙切齒地沿着山路往竹林深處走去：“要是真的三天三夜出不來，柳無別，我就把你生吞活剝了。”

柳無別就在她背上笑，笑得白錦棠想把他颠下去。

爬山對神獸來說自然不算什麽，白錦棠沿着青石磚小道往上走去，長長的尾巴輕巧地掃過石階，傾斜的角度大了，柳無別伸長胳膊抱住她的脖頸，另一只手撫摸了一下她頭頂白色的角。

白錦棠甩了一下腦袋，警告道：“別亂摸。”

柳無別問：“你到底是什麽靈獸，好像沒見過你這種的。”

白錦棠睜眼說瞎話：“哦，我混血，你當然認不出來。”

柳無別“嗯”了一聲，也不知道信沒信。

這段石階好像沒有盡頭，白錦棠向上走了許久，都沒見到分岔路口或平臺，她不由懷疑自己是遇到了鬼打牆。

柳無別這時也出聲：“不走石階，走竹林試試。”

白錦棠應了一聲，試探着将前爪踩向土地。

就在她前爪落地的下一秒，白錦棠眼前的場景突然發生變化，她站在了一處山谷裏，擡頭就是一線天。

白錦棠目光轉了一圈，沒發現危險，稍稍放松了一些：“剛剛那個是陣法？”

柳無別也在打量四周：“嗯，雲定山處處都是陣法，走錯一步都會落在不同的地方，這時候并肩而行，很容易分散。”

白錦棠明白了：“所以你才讓我載你走？”

柳無別晃了晃小腿：“對，這樣就算被傳送走，也是一起被傳送走，不會有人走丢。”

白錦棠就有些意難平了：“……那為什麽不是你抱我走，我明明不重。”

柳無別卻是靜默了須臾，然後簡略解釋了一句：“我體質特殊，不方便踏上這片土地，若是我帶你走，恐怕這輩子都找不到出路。”

這個解釋倒是蠻合理，白錦棠聽完，也就原諒他了。

他們又走了大約一刻鐘的時間，期間被傳送到了不同的地方。

遲遲沒有到達目的地，白錦棠有些氣餒：“看來我的運氣好像也沒好到哪裏。”

柳無別心态倒是極好：“不，已經很好了，至少我們一直沒落到殺陣裏。”

“這到底是什麽地方？”白錦棠不解問道：“為什麽會有那麽多陣法？”

柳無別随手把玩着路邊摘的一朵花，一邊觀察四周情況，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跟白錦棠聊天：“雲定山是了寂大師歸隐之處，了寂大師為了避世，就在歸隐的雲定山上設下了随機陣法，連大師都無法控制陣法中的人被傳往何處。”

白錦棠：“……看出來了，大師是真的不想讓人找到他啊。”

柳無別輕嗤一聲：“了寂大師認為有緣自會相見，相信冥冥之中皆有安排，所以幹脆把見客的機會交給了随機陣法安排。”

白錦棠：“啊？”

這位了寂大師可真是……奇人啊。

山間清幽，日光穿過竹林間隙，落在白錦棠和柳無別的身上，白錦棠感到有些頭疼：t“柳無別，你真的覺得我們能見到這位了寂大師嗎？”

柳無別眯起眼睛，語氣淡淡：“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如果冥冥中真有天意，那我就更該見到他。”

可事實卻是，直到天黑，他們都沒找到大師的住處。

白錦棠只好找了處避風的山洞，暫時休息一晚。

洞裏生起了火，柳無別從儲物戒裏拿出一只宰殺好的兔子，串起來架在火上烤。

烤兔子逐漸散發出誘人的香味，白錦棠卧在柳無別身後，将下巴抵在兩只前爪上，乖巧等待。

柳無別手邊就是白獸的腦袋，毛茸茸的觸感時不時掃過手臂，柳無別嘴唇動了動，目光掃過白獸的頭頂，終究什麽都沒說。

眼看着兔子烤好，白錦棠自然而然地張開嘴，示意柳無別将割下的兔腿丢進她的嘴裏：“啊——”

柳無別把剃下來的骨頭丢進她嘴裏，不冷不淡道：“我烤的兔子，你倒是好意思。”

白錦棠吐出骨頭，委屈地耷拉耳朵：“我可是載了你一天诶，連道君都沒這個待遇，吃你一只兔子都不可以嗎？”

“……”

柳無別最終還是說：“不是不給你吃，放冷點再給你。”

白錦棠臉上的失望之色馬上一掃而空，顯然剛剛的委屈都是裝的。

柳無別垂下眼眸，暗哂一聲。

也不知是怎麽了，竟被如此淺薄拙劣的演技給騙過去了。

柳無別将整只兔子都喂給了白錦棠，白錦棠只需張着嘴，就能得到投喂。

這兔子本來就是烤來喂白錦棠的，一只兔子當然無法滿足白錦棠的胃口，柳無別被白錦棠磨了又磨，才不緊不慢地又烤了一只雞。

白錦棠眯眼回味着烤兔肉的滋味：“柳無別，你烤肉的樣子好像很熟練，以前經常出門嗎？”

她擡眼看向柳無別，柳無別的臉龐掩映在火光中，在某個瞬間好像忽然多了幾分奪目的豔麗。

柳無別沒注意到白錦棠的目光，随口答道：“嗯，以前在外面流浪過很長時間。”

白錦棠愣了一下，半晌才緩緩道：“……流浪？”

柳無別語氣平靜：“嗯，後來就去了破虛宗，學了劍。”

原來如此，白錦棠心想，道君應該對柳無別有知遇之恩，也難怪柳無別對道君那麽死心塌地。

既然柳無別都說了自己的一部分過往，作為交換，白錦棠也決定說一些自己的。

“我以前生活在一個靈氣很少的地方，照理來說，那裏應該不會出現阿飄，”白錦棠道：“但我就是莫名其妙地很怕阿飄，睡覺都要把被子拉過頭頂。”

柳無別轉頭看她：“阿飄是什麽？”

白錦棠緊張兮兮地回頭看了一眼，壓低聲音說：“就是……gui啊，已經是晚上了，我不敢說那個字，你意會就行了！”

柳無別拉長聲音：“哦，是那個啊。”

白錦棠：“對，就是那個。”

柳無別随手用樹枝撥弄火堆，意味深長道：“有什麽好怕的，有時候，人心比鬼更可怕。”

白錦棠用爪子捂住臉：“不是不讓說嗎，你怎麽就說出來了！”

柳無別好笑道：“你怕什麽，雲定山有了寂大師在，不會出現鬼的。”

白錦棠：“都叫你別說那個字了！！”

柳無別頓了頓，變本加厲地惡劣道：“我忽然想起一個鬼故事，你想聽嗎？”

這下白錦棠是真受不了了，直接變小，鑽進了柳無別的袖子裏。

柳無別感受到貼着自己瑟瑟發抖的一小團，唇角微彎，掀起袖子看裏面的白錦棠：“怎麽就這麽膽小。”

白錦棠用爪子捂住耳朵：“我聽不到，聽不到。”

柳無別發現自己在遇到白錦棠後，耐心就變得格外好，竟然能縱容白錦棠賴在他袖子裏鬧騰。

柳無別任她鬧了一會兒，才被把她抓出來，正色道：“你覺得你怕鬼是天生的嗎？”

白錦棠：“不要提那個字……我覺得不是，但我真的想不起原因。”

柳無別：“你再想想。”

白錦棠就真的想了想，然後遲疑道：“我覺得，我可能丢了小時候的一段記憶。”

柳無別好整以暇：“怎麽說？”

白錦棠被他放在膝蓋上，露出思考的神色：“之前做了幾個夢，夢到了很多我不記得的事。”

“被封印了記憶嗎？”柳無別若有所思地打量白錦棠：“做夢的契機是什麽？”

白錦棠：“那晚喝了道君的血。”

“那倒是奇怪了。”柳無別琢磨了一下，神色自然道：“等我們回去，你找我師尊檢查一下神識吧。”

白錦棠興致缺缺：“到時候再說吧，反正也不是很急。”

火堆發出噼啪聲，白錦棠打了個哈欠，有點困了。

柳無別看她一眼，說：“三天找不到了寂大師，我們就出去。”

白錦棠愣了一下：“萬一出去的路也找不到呢？”

“不會的，”柳無別手指勾了一下她的尾巴：“這世間，想往前走都難，最容易的就是後退。”

白錦棠挪開尾巴，免得被柳無別玩弄：“那萬一真找到了寂大師呢，你也要跟大師打架嗎？”

柳無別眸光微沉：“那就要看大師講不講道理了。”

白錦棠不知道大師會不會講理，她只知道自己有點困了。

柳無別看出她的困倦，拍拍她的腦袋，用袖子蓋住她：“睡吧。”

白錦棠卻探出頭，問他：“那你怎麽睡？”

山洞裏有點潮濕，明顯不方便柳無別睡覺。

柳無別不在意道：“我可以不睡。”

“那怎麽行，萬一明天遇到了寂大師了，而你困得睜不開眼呢？”白錦棠變大，讓柳無別靠在自己身上，再用大尾巴遮住他的：“還是一起睡吧。”

柳無別撫摸着她尾巴上的柔順長毛：“你不是怕鬼嗎？”

白錦棠愣了下，而後笑道：“你在這裏，我還怕什麽鬼。”

大尾巴蓋在柳無別身上，白錦棠聲音悶悶的：“不說了，晚安。”

過了好久，白錦棠都快睡着了，才聽到柳無別低低的回應。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