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章

第 6 章

謝青燃說，等我打入總決賽，他一定會到現場，親眼見證我站上巅峰的時刻。

那時我尚且在一輪又一輪常規賽裏浮沉，謙虛道：“還差得遠呢。不過你要說話算話，到那時，記得送我玫瑰花束。”

“不喜歡大麗菊了”

“我就要玫瑰。大麗菊是黎明前的戰袍，玫瑰才是勝利的加冕。”

謝青燃啞然失笑：“哪裏來的中二語錄”

重振旗鼓的HT戰隊勢頭雖強勁，卻也沒一鳴驚人，還淪為了“萬年老二”的笑談，等到真正捧杯，已經匆匆過去了四年。

四年。

夢裏的場景終于一一實現，金色雨、玫瑰、熱淚盈眶，一樣不少，卻獨獨少了謝青燃。

那四年裏，我和謝青燃見面的次數很少，線上互動倒是很頻繁。他去了謝伯伯的母校，後來又去了德國做交換生。我亦在天南海北地打職業聯賽，與他距離最遠時，隔了十五個時區。我從未因此煩惱過，因為我相信，隔山隔海，他終會歸來。

耳機裏缱绻深情的聲音唱道，“我口袋裏只剩玫瑰一片，此行又山高路遠……”

我等來了玫瑰，卻沒等來他。

他在我站上總決賽舞臺的兩個月前，官宣了他的未婚妻，沈清。文案上說，他們從對手到隊友，相依相伴許多年，往後餘生也會彼此陪伴着度過。

短短的官宣文案被我讀了上百遍，眼淚一顆一顆往下掉，眼睛最終腫得請了好幾天假。我把過去二十多年的回憶翻箱倒櫃地找出來回放，才發現，沈清陪伴他許多年這件事，竟是事實。

之後他回國，打電話告訴我，他申請了國外的學位，最後一次回母校，問我要不要來S大見識見識，語氣輕松得好像什麽事也沒發生。

傍晚暮色四合，我們圍着S大最美的映雪湖一圈一圈地走，紫紅色晚霞低垂至地平線，秋水共長天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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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姐……最近還好嗎？”我率先打破沉默。

沈清與他相識于高中，一見面就在辯論賽上針鋒相對，她是何等高傲要強的女孩子，從不袒露自己的少女心事，全都表現在了行動上。從高中與他一直做同桌，到填報同所大學同專業，再到一同出國，在同一個實驗室做研究，她像堅韌執着的向日葵，又暗戀得深沉。實驗室出故障時，她奮不顧身地為他擋下危險的高強度折射光，自己嚴重灼傷，即便做了修複手術，傷痕仍清晰地從胳膊蔓延至脖頸。

她就再也不肯見人了，整日把自己關在拉着窗簾的房間裏，一本又一本地看物理學著作，看完又撕，“青燃，我喜歡了你那麽多年啊，可是這道坎我一個人實在跨不過去……”

這些事都是謝伯伯告訴我的，電話裏他的聲音格外沉重，“其實我知道青燃心裏想什麽，如果可以……他可以任性一次的。”

我在晚風裏坐了很久很久，失了魂魄般喃喃道，“謝伯伯，他不可以……”

謝青燃有些詫異，“原來你都知道了，本來還想瞞着你的。”

他帶我去了一個類似天文臺的地方，有一間工作室的牆面上貼滿了弧形立體屏，他沒有開燈，只摁下遙控器，屏幕上便呈現出大片動态的夜空。不是星空，是宇宙，畫面帶着沙礫的質感，無窮無盡地延伸着。

“我經常在想，我老了以後，看着滿天繁星，那是我終其一生研究的東西，研究得越深，就越覺得自己渺小、微不足道。那時我會回想起我鮮衣怒馬的少年時代，可它也是充滿遺憾的，一個破滅了的飛行員夢想，一個……可能錯過了的人。”

“逾白，”他眼中明暗交雜，像缤紛的夢，也像璀璨的星，“我不想那麽可憐……”

我眼睛酸脹，沉聲道：“會有人一直陪着你的。”

他是耀眼的星辰，他只屬于天空，可他卻告訴我宇宙那麽浩渺，他那樣孤獨。

“逾白，我不想我八十歲時因為渴望時光倒流而哭得像個孩子。”

“我承認，我們弄糟了很多事情，我也好像失去了曾經一直引以為豪的勇氣。你……不要放棄我好不好”

他眼裏的懇切我都看到了，我相信，只要我肯點頭，他一定會跨越萬千險阻來到我身邊。可我選擇了視而不見，讓那萬千星光全都黯淡下來。

“她一定，會一直陪着你的。”

“謝青燃，我就要站上決賽舞臺了，這一次奪冠的把握很大，”我笑起來，“感謝你這麽多年來對我的照顧，其實你不必感到愧疚的。”

“愧疚”他愣住，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嗯，我早就看出來了，之前鬧着要退役，一直讓你覺得幫我做了錯誤的決定，你便竭盡全力去彌補，補習也好，照顧情緒也好，總之我很感激。現在……不需要了。”

“逾白，你竟然這樣想，這麽多年，你把這稱作愧疚……你竟然是這樣想的……”他聲音哽咽，握着遙控器的手不住地顫抖。我第一次見他表情失控。

屏幕上的光閃爍了一下，整個宇宙都黯淡了。

“我還看出來，你一直喜歡沈清，你們是最登對的天之驕子，從對手到隊友，從校服到……”

“林逾白，你能不這麽說話嗎？”他徹底冷下聲音，扭頭将神色匿于暗角，“你別說話了，我難受。”

房間裏一片岑寂，微光朝着更遠更綿長的盡頭溯行，從黑暗混沌體到連接成片的瑰麗星雲，終于在銀河盡頭徹底暗下去。

我與他，走過那麽多春秋冬夏，很多話從未說出口，總覺得歲月漫長，時間還早，可如今，卻再也無法說出口了，所有的星星都黯淡了。

謝青燃搬家那天我去幫忙了，謝阿姨打趣我，“青燃都要結婚了，逾白怎麽還沒有談戀愛的念頭啊”

“那也得有人降得住她啊。”謝青燃接話。

我瞪了他一眼，“我很難相處”

“可不，沒心沒肺的，幸好我沒有喜歡你，喜歡你可真累啊……”

我低頭，默默地幫他收拾他珍藏很多年的飛行器模型，夕陽西下，暮光如暖橙色液體，浸得人喘不過氣。

“你一定要跟沈清好好的。”

“嗯，”他點頭，“那麽好的女孩，肯定不能辜負了。”

忙碌一天，終于把最後一箱東西搬上了車。他抱着胳膊倚在車門邊，目光靜靜地落在我身上，忽然道：“逾白，雖然你是個沒心肝的，我可還是祝願你一生平安順遂、前途無量。”

我愣了愣，眼眶泛紅，卻努力克制住了情緒。他的車子絕塵而去，我亦背上足六十升的雙肩包趕往機場。哪怕天各一方，也要不畏風沙、向陽生長，這是他對我的期許。

去往總決賽的路上，我像真正的勇士一樣忽略所有負面情緒，目不斜視，因為他曾跟我說，不要為了他，要為了我自己。

賽後，他送來的玫瑰花束裏還有一張拍立得照片，上面印着他與我的人形立牌的合照。

我看出那是決賽場外的立牌，他來了現場，卻沒來見我。他給我寫道，“歲月沒有靜好，但幸好，你得償所願。”

是啊，我得償所願。榮光、歸屬感、光明前途，都有了，我亦不再畏懼将來。

可我知道，我此後于人海中踽踽獨行，再也尋不到一個像他那般的人。

此生最遺憾的事，便是成了他的遺憾。

我抱着玫瑰，站在我期盼多年的巅峰之上，終于泣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