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無愔走出船艙,海面上風平浪靜,他的船卻似被什麽透明的屏障攔住了,半分前進不得。

能追到他行蹤的定然不是泛泛之輩,縱觀天下修為在他之上的數不出五個,上清宮占了大半,但他們不至于為了他一個棄徒出動。不過若是多人合力,哪怕修為低一些也能造出足以困住他的結界,不一定就是那幾位。

他試了試想要施術破除這結界,但不盡全力便不能成功。強行突破也不是不行,只是必定會遭受劇烈反噬,得不償失。不如先保存實力,遇上強敵就算不能取勝,至少保全性命的機會大一些。

“來的是哪家道友?既然已經到了,何不現身?”無愔負手而立,向着海面朗聲問道。

遠處一葉輕舟逐浪而來,舟上獨立一名青衫羽客,寬大的袍袖在風中飄展,薄霧萦繞,仿佛神仙中人。

“原來是你,怪不得……”無愔長嘆一口氣,放棄了逃跑的想法,如果是這個人來拿他,他也只好認命束手就擒。

那小舟看似極慢,然而不多時就靠近他的船。舟上青衣人縱身而起,像只仙鶴般掠到船上,一揮手,小舟化為一片竹葉,收入他袖中。

“玄愔,別來無恙。”他嘴唇喃喃翕動,表情依舊和無愔記憶中一樣,清清淡淡的,沒有半點人間煙火味。

“托師兄的福,我這些年過得很逍遙自在,不過我如今不敢以上清宮弟子自居,玄愔已成過去,師兄還是稱我無愔吧。”無愔向他拱了拱手,當初在上清宮玄池是少數沒有對他落井下石的人之一,他對他尚存幾分尊敬。

“四處造孽,禍亂人間,就是你所謂的逍遙自在?”

“師兄不是一直自诩不管人間閑事嗎?”無愔哂笑,“無愔何其有幸,竟能勞得國師大人親自出山。師兄此來,是要清理門戶呢,還是抓我回上清宮受審?”

玄池淡淡道:“別太自作多情,我不是為你而來。你若繼續為惡,也只不過是自掘墳墓,将來總有報應。”

“那你為何阻我去路?”無愔嘴角一抽,“不要告訴我你只是路過,順道來警告我一下。”害他白緊張了一場。

“我不管你做什麽,也不會對你如何,不過裏面那位姑娘,我要帶走。”玄池語氣少有的冷硬且堅定。

“什麽姑娘?”見玄池要進去,無愔立即搶身上前堵住艙門,“我船上哪裏來的姑娘?”

“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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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一些事,我不能放她走。”無愔想起蕭清夜的承諾,咬緊牙,與他對峙。

玄池漆黑的眼睛望定他,過了一會兒,緩緩道:“要麽我帶她走,要麽,我殺了你,帶她走,你想選哪一個?”

無愔呆了一呆,他發誓自己從玄池眼中看到了濃重的殺戮戾氣,這絕對是二十多年來的第一次。這個人從小人情淡漠卻也極度慈悲,寧肯自傷也不願傷人,現在竟對他說,要為了一個女子殺他?

“莫非……師兄與她有什麽淵源?”無愔不由自主讓到一邊,這樣的玄池令他莫名心生畏懼。

玄池若是認真與他鬥法,如今的他是萬萬比不過的。與蕭清夜的秘密相比,自己的命當然更重要。

“與你無關。我只告訴你,不要再動她,這是我第一次警告你,也是最後一次。”

玄池進去将若黛抱出來,沒有理會他,也不再多看他一眼,跳上小舟破浪而去。

結界随着他的離開驟然破碎了,無愔的船繼續在大海中颠簸漂行,他怔怔站了一會兒,準備作法将船移回內河。然而試了幾次都沒成功,方意識到玄池對自己動了手腳。

他是不是該謝謝他只是小懲大誡?

無愔苦苦一笑,拿起從沒用過的槳,研究起該怎麽從茫茫東海把船劃到陸地。

盡管玄池早已下定決心提前遠離方若黛,卻因那些記憶的影響,總是控制不住地想知道她過得怎麽樣。哪怕自覺對她并不是愛,也要确定她平安無事才感到安心。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難不成是太執着于“放下”,反而滋生了心魔?

為什麽她這麽多災多難,他一聽說她出了事便方寸大亂。他用水鏡術找到她的方位,以最快的速度趕來,若是他方才晚到一步,她遭遇不測,他可能會用自己想象得到最殘忍的方法殺掉玄愔。

這念頭一起,玄池自己也吓了一跳。

他不想走前世的老路,落得個害人害己的下場。可再怎麽自欺欺人,他始終不是真的神仙,管不住這顆亂動的心。

也罷,這種事終究非人力可控,他能騙自己一時,卻騙不了一世,前路如何,仍舊交與老天安排吧。

若黛醒時,發現天已經大亮,耳邊傳來嘩嘩的浪潮聲,她躺在細細的白沙上,身上蓋着一件青色外衫。她驚慌地坐起,見自己的衣服還好好的,身體也沒什麽異樣,才放下心來。

不遠處一個男子盤膝而坐,背對着她。只看背影也知道他是玄池,遠處碧海藍天,腥鹹的海風吹起他的頭發,顯得那麽寥落凄清。

若黛怔在原地,心裏有點鈍鈍的痛。

她清楚自己明明是想要立刻靠近他的,可有一種無形的力量一直在阻止着她,就像一層迷霧,無論她如何努力也撥不開。

如果老天不要她和他在一起,為什麽每次遇到危險,出現在她身邊的都是他?

若黛站起來,将視線投向廣闊的海面。

天空的藍澄透輕盈,海水則是一種深邃而憂郁的藍色,無邊無際。日光照耀得水面波光粼粼,雪白的浪花被推到沙灘上,很快退去,緊接着又是一波,周而複始,就像時間一樣永遠不會停止。當你看着大海的時候,一雙眼睛似乎已經不夠用了,還得加上豐富的想象力,才感受得到它的博大。

之前在船上時她一心只剩張皇失措,哪能欣賞到這般壯美。

前世若黛從未到過海邊,只看到書中記載,也曾有過幻想。百聞不如親見,等真正站到大海面前,才知道自己有多渺小。

她踩着松軟的沙子,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到玄池身後,将衣衫披在他身上。

“每次我以為我快死了,你都能及時出現,道長,這是為什麽呢?”她站到他身邊,面朝大海迎着海風,像是在問他,又像喃喃自語。

“大概是上天有好生之德,不忍施主這樣美好的姑娘罹難,才每次都恰好讓貧道遇上吧。”玄池對她淡淡笑着,起身穿好衣服。

他沒有穿道袍,這一身俗家裝扮也好看極了,如同玉樹當風而立,若黛幾乎挪不開眼。

“那你我可真是有緣。”她還是重新将目光轉向海面,他看着她的眼神裏沒有前世的愛戀,她受不了這樣陌生的玄池。

“這是什麽地方?那個誰,無愔到哪去了?”

“他不會再來糾纏你。”當她不再看他的時候,玄池眸中反而多了一絲他自己都察覺不到的溫存,“這裏是東海之濱。”

他記得她曾說過,有機會一定要到東海一游,只可惜一直未能成行,直到死也沒到過海邊。既然這次無愔将她帶到海上,他便沒有急着送她回帝都,且讓她看看曾經心心念念的海洋吧。

“東海之濱……我小時候就很想看看大海是什麽樣子,可我爹娘告訴我大海很遠很遠。他們從來不帶我出遠門,總怕我會死在路上。”她往前走了幾步,滿沙灘的貝殼,撿了幾個小巧好看的在手裏,忽然猶如孩童一般雀躍起來。

“我想在這玩一會兒。”她回頭對他燦爛地笑着。

玄池縱容地點點頭。

若黛脫了鞋襪,提起裙子,踩着海水追逐浪花,這一刻什麽也不願去想,只當自己真的回到了童年。

她沿着海岸線在白色的沙灘上奔跑玩水,捉螃蟹拾貝殼,不亦樂乎。玄池笑着搖搖頭,拎起她的鞋,慢慢跟在後面,沙灘上留下四行長長的腳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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