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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3

臨近過年, 隔着兩道牆都能感受到牆外的熱鬧,歡樂。

可牢裏卻陰暗,潮濕, 寒冷。

許信坐在鋪着幾層破棉絮的地上, 怎麽想都想不通自己為何會淪落到這個地步!

他記得, 蔣萬景來敲門的時候, 他明明将那姑娘的嘴給堵住了,手腳也捆好了, 結果他去見蔣萬景的時候, 那姑娘竟能呼救。

難不成有人一直躲在他的別苑?

他不信那姑娘能憑自己的本事掙脫繩索!

可誰會提早知道這件事?

除非是他的手下。

但他的手下為何要背叛他?他是廣恩伯府的世子,他表弟是二皇子,姑姑是宜妃, 放眼京城, 還有比他條件更好的主子嗎?哪個不長眼的……

許信忽然僵住。

倒是真有一個, 他原本要對付的人:謝琢!

那個傻子!

許信心頭一跳, 但很快又否認。

不可能是他, 一定是自己想多了, 謝琢有這樣的腦子安排整個計劃嗎?他又怎麽知道自己要對那姑娘做什麽?他也不可能有辦法讓自己的手下起背叛之心!

許信猛地站起來, 像困獸一般在牢房裏轉圈子。

鐵欄外忽然傳來極小的聲音:“世子爺。”

“雷源?”許信一喜, 憑聲音認出他,“你這臉……”

“爺,小的弄死一個獄卒, 找木林幫小的扮成他的樣子才能進來的, ”雷源看他如此憔悴,忍不住紅了眼睛, “您對小的多有照顧,小的就算拼了命也要想辦法來見您啊, ”他貼近鐵欄,“您有什麽話快些吩咐吧,小的待不了多長時間。”此案引起了天子的重視,尋常辦法根本見不到許信,且別說他也正被追捕。

木林跟那會口技的姑娘一樣,身懷絕技,易容術極其高超,是許信的朋友。

許信皺眉:“你竟要用這種手段!我爹呢?表弟呢?他們都在幹什麽?沒有幫我打點一下?”

雷源眼神躲閃:“老爺他……也盡力了,小的聽聞,老爺已經去過宮裏。”

去宮裏替他求情?

“聖上怎麽說?”

“小的不知,”雷源着急,“您有辦法的話快些告訴小的吧!”

外面的人沒辦法,要他一個待在牢裏的人想辦法?許信感覺到雷源可能是在騙自己,父親多半是已經抛棄他了,為了整個廣恩伯府。

至于謝繹。

他們雖是表兄弟,但感情談不上深,要說抛棄,謝繹肯定比父親更快抛棄他。

許信慘笑一聲:“那案子查得如何?他們知道那兩個姑娘是誰了嗎?”

雷源沉默。

“快告訴我,不然我怎麽想辦法?”

雷源垂下眼簾:“找到其中一個的骸骨了,說也是被掐斷脖子……”

“一定是有人背叛我!”許信盯着雷源,“知道這件事的并不多,你是其中一個。”

雷源忙道:“小的絕沒有向外人洩露,小的至多……對,小的告訴過馮壽,”他臉色一變,“您被抓後,小的确實沒再見過馮壽,指不定真是他背叛您!”

馮壽?

許信忽然想到馮壽母親的腿病很重,他曾流露出想請太醫的事。

他低低笑了起來:“有意思,有意思!”

能請太醫的除了謝琢,還有誰?

他眼睛赤紅:“等年後,你找個機會執行之前定得計劃。”

“您現在還要對付大皇子?”

“是,但這次我是要他的命!”

謝琢設計害他,令他被抓,此時必定得意萬分,有道是“驕兵必敗”,他肯定比之前更容易上當。

反正他已經活不了,那就讓謝琢給他陪葬!

*******

臘月二十五之後,崇寧帝便不再早朝了,要一直休息到正月十六,也就是上元節後,不過這段時間仍會看一些緊要的奏疏,而謝琢跟謝繹也不再去衙門歷練,在長輩跟前盡孝,陪弟弟妹妹玩耍。

這日太後就跟謝琢說起孟清泠的事。

“我派碧雲去看過她,這姑娘的病竟一直沒好,還說要去哪兒哪兒找神醫,你可知?”

謝琢一怔,然後就差點笑出聲。

原來她那日說“合适”是真的!

他壓了壓翹起的唇角道:“我知,”畢竟這借口是他想的,豈能不知,“陳院正都沒遇到過這種病狀,說醫書沒有記載,那找神醫試一試也沒什麽。”

太後皺眉:“你是讓陳院正替她看的?”

“陳院正要随時候命,哪裏有空,我找了別的太醫……祖母,您難道現在還不相信我嗎?這只是件小事,我會處理妥當,不值得您在意。”

值得在意的當然是立儲。

太後的注意力馬上轉移了:“如今正是乘勝追擊的時候,阿鳳,你可想好後面該怎麽做?”

“自是循序漸進了,祖母,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太後道:“祖母我怎能不急呢,我可是等了十幾年了!”

當初謝琢剛出生她就想讓兒子立為太子的,結果一直沒成,拖到後面發現這孩子遠不如謝繹,她又心疼又難過,只能盡力支持他。

直到這孩子十八了,才看見希望。

謝琢握住太後的手:“不會讓您等太久的。”

門外忽然傳來銀鈴般清脆的聲音:“祖母,哥哥!”

正是謝麗洙來了。

小姑娘進來向太後行了一禮,就抓住了謝琢的衣袖:“我們去向父皇求春聯吧!”

這是孩子們跟父親培養感情的好機會,太後不留謝琢,也跟着催促:“去吧,去吧,一會天就黑了。”

謝琢應一聲,帶着妹妹去福寧宮。

誰料他們竟是最晚的。

宮內崇寧帝将謝麗珍抱在腿上坐着,右手正執筆在給謝磐寫春聯,謝繹跟謝廉在旁邊觀看。

謝麗洙就很不高興。

父皇白日要看奏疏,她沒來打攪,不料謝繹幾個竟如此積極,便想諷刺幾句,但話到嘴邊又咽回:哥哥的手下敗将,不值當為他生氣!

小姑娘笑眯眯道:“看來我跟哥哥要排在最後了呢。”

謝繹笑道:“不必,等父皇寫完這副春聯就給你寫,我是哥哥,自當讓你的。”

她才不要呢。

謝麗洙搖頭:“長幼有序,二哥疼我,我明白,但我也得尊敬二哥嘛,父皇,還是先給二哥寫春聯吧,我跟哥哥就該排在最末。”

崇寧帝笑起來:“繹兒,難為淼淼這麽懂事,你就別讓她了。”

以前的小姑娘總刁難他,言辭間分毫不讓,現在竟如此友善,謝繹的手在衣袖中慢慢握緊:看來她是胸有成竹,覺得儲君之位穩落謝琢之手了!

他再無威脅,謝麗洙才會改變态度。

謝繹有種被嚴重羞辱了的感覺,但也只能忍住,裝作什麽都沒發生。

謝麗珍的臉仍像個小包子,圓嘟嘟的,擡頭看父皇寫字,忽然問:“母妃也有嗎?”

崇寧帝怔了怔,随後一笑:“當然。”

因為立儲的事,他不想見到宜妃,深究起來,應是對宜妃有些愧疚,後來發生許信的事,他更沒去了,也不知她會怎麽想?這些天,都安安靜靜的沒來打攪他,想必是傷心的。

只她從不喜歡表露,就像以前他剛娶皇後時,有一段時間像遺忘了她,她也沒有露出一絲抱怨。

崇寧帝給幾個孩子寫完春聯後,馬上又給宜妃寫了一幅。

看樣子是要送去給宜妃的,謝麗洙在車裏跟謝琢道:“也不知她會不會作妖,給父皇吹枕頭風。”

謝琢皺眉:“淼淼!”

謝麗洙噘起嘴巴:“我又不是幾歲的孩子,還能不t知道這些?”

“父皇的事我們不要妄議!”

宜妃并不是這樣的人,所以在謝繹出事後,謝磐跟謝麗珍都沒受到牽連,仍然很得父皇喜愛。

宜妃也深愛父皇,在父皇駕崩後,她跟着殉情了。

見兄長表情嚴肅,謝麗洙不敢再說宜妃的事,就問起孟清泠:“哥哥,你跟孟三姑娘怎麽樣了?你之前休沐日都不在宮裏,肯定是去見她了吧?”

提到孟清泠,謝琢就笑了:“嗯。”

“她願意見你?”

“是。”

謝麗洙很高興:“那哥哥應該能心想事成,一個姑娘家若不喜歡你,哪裏會願意經常見你呢。”

可她也見裴亦秋啊。

謝琢笑容淡了些:“難說。”

“不難說,哥哥,你信我,你屢次立功,名聲在外,已經符合她的要求!”

謝琢奇怪:“你怎麽知道她的要求?”

謝麗洙揚起下颌,驕傲地道:“哥哥,我可是很聰明的,當時她在宮裏時我就試探過她,她說她的如意郎君定要出類拔萃,是個棟梁之材,如今哥哥可不就是出類拔萃了嘛!”

謝琢:“……”

雖然他一直知道孟清泠嫌棄他笨,可卻是第一次聽到孟清泠擇夫的要求。

出類拔萃,棟梁之材……

這兩個詞顯然不是形容他的。

見哥哥神情複雜,謝麗洙不解:“你向父皇獻策,滅了西夏,難道不是棟梁之材嗎?”她以前覺得孟清泠可能喜歡謝繹,但謝繹已經不如哥哥,那孟清泠當然也會改變想法。

在外人眼裏,确實如此,可孟清泠知道,他憑的都是前世的經驗。

他要不是重生,這兩個詞一輩子都跟他扯不上關系。

謝琢見馬車到雪香殿了,說道:“你下去吧。”

謝麗洙拉一拉他衣袖:“哥哥,你要有信心啊!”

謝琢深吸口氣,微微露出笑來:“好。”

謝麗洙這才下車。

等妹妹走了,車廂內又是一片愁雲慘霧。

他此時真的沒有任何信心。

現在回想起來,就算那次孟清泠給他倒茶,說“恭喜”,那也只是認可他做對了,但她臉上并無一絲愛慕——她大概是真的不可能喜歡上他的。

謝琢靠在車壁上,手在袖中一陣摸索,将她的手帕找了出來。

上面早已沒有她的痕跡,倒是沾染了他衣袍上的味道。

就算他設下那“兩年之約”又如何呢?他永遠都追不上她的腳步。

謝琢在這一刻突然很絕望。

馬車在長定殿前停下了,萬良撩起車簾。

謝琢麻木地走入殿內,沒有一點生氣。

萬良忐忑不安,輕聲問:“您怎麽了?”

“沒什麽。”

這不像“沒什麽”的樣子。

“您想吃什麽?”

“不想。”

萬良一時也沒辦法,只能站在旁邊陪伴主子。

謝琢的目光忽然定格在屋內的一只琺琅西番蓮暖爐上。

萬良随時觀察着他,忙問:“可是不夠暖?”

“把它搬到車上去。”

“什麽?”萬良簡直懷疑自己的耳朵,“您要搬暖爐作甚?”

謝琢置若罔聞:“再搬三十斤紅蘿炭。”

“……”

瘋了,瘋了。

萬良心想,肯定是送給孟三姑娘的。

因為孟三姑娘說怕冷,而這“紅蘿炭”是世上最好的炭了,只有天子太後還有主子這樣的身份才能用上。

“快去。”謝琢催促。

萬良便找了四名內侍去辦。

手忙腳亂的,先要把暖爐內的炭倒空,然後再用冷水把暖爐弄冷才搬到車上。

炭也都堆在車廂內,謝琢坐在車裏,跟它們擠在一起,這樣離開皇宮時不會被守門的禁軍發現。

然後小半個時辰後,這些東西就被搬到了孟清泠的面前。

孟清泠正跟祁烨,孟序在吃晚飯,三個人都表情錯愕。

祁烨道:“真不嫌麻煩啊,還搬個暖爐過來!”

很眼熟的暖爐。

前世她嫁給謝琢後,入住皇子府,冬日用來取暖的就是這只,不,是一對這樣的暖爐——一只放在卧房,一只放在書房。

聽說是能工巧匠花費半年的時間鑄成的,華麗又精致。

孟清泠問萬良:“殿下這是幹什麽呢?”

“您猜不到啊?”萬良道,“還不是因為您說怕冷……那紅蘿炭,殿下自己每個月也才分到三十斤,全都給您了,下個月殿下也只能用銀絲炭。”

“……”

她随便找的借口,他居然真記在心裏,孟清泠一時不知說什麽好。

萬良行一禮:“奴婢告辭,殿下還等着奴婢。”

孟清泠驚訝:“殿下也來了?那他怎麽沒有……”

她忽然想到,謝琢曾說過“明年再見的”。

現在還沒到明年……

大約他覺得會食言吧?孟清泠莞爾,跟萬良道:“這些東西能不能還回去?”

萬良“哎喲”一聲,求道:“千萬不要啊,孟三姑娘,不,奴婢叫您一聲‘姑奶奶’,您千萬別退回去,殿下今兒不知怎麽了,失魂落魄的,連晚飯都沒吃呢,突然就讓奴婢搬暖爐搬炭的,您要不收的話,不是存心讓殿下難過嘛!”

失魂落魄?

謝琢不是才做成了件“一箭三雕”的事?照理該是意氣風發啊!

“他被聖上還是太後斥責了不成?”

“怎麽可能,聖上跟太後殿下不知多喜歡他……殿下就是跟嘉福公主在車上說了會話,但奴婢覺得應該與公主無關。”

謝麗洙?

謝麗洙一向都是支持謝琢的,一切都以謝琢為中心,哪裏會做出讓他失魂落魄的事?

孟清泠猜不到原因。

她也懶得猜了,那都是謝琢的事。

“你替我多謝殿下,既是殿下一片心意,我便收下了,但這些東西并非我向殿下讨要的。”

萬良聽到這句,只覺這姑娘冷心冷肺。

她的意思,不就是不會給主子任何回報嗎?

主子真不知是什麽眼光,居然看上這樣一個鐵石心腸的女子!

他嘆息一聲,搖搖頭,轉身出去。

天色已暗,寒風呼嘯,孟清泠透過窗戶看向一望無盡的夜空,腦中幻想出謝琢此番坐在車內的樣子。

一直沒吃晚飯,還在這樣冷的天親自來送暖爐,紅蘿炭。

還失魂落魄的……

他到底是怎麽了?

孟清泠咬了咬唇,忽然起身在抽屜裏翻了翻,從一堆剪紙圖裏選出一張旭日東升的圖。

“拿去給他。”

楓荷看在眼裏,偷偷笑了笑,接過剪紙圖去追萬良。

孟清泠又坐下來繼續吃飯。

祁烨輕笑一聲:“泠泠,你這是心軟了啊。”

她才不是心軟,她是看在謝琢設計抓了許信的份上。

那是她很厭惡的一個人,但謝琢幫她除掉了,鼓勵一下也是應該的。

“這剪紙圖放着用不着,我只是不想浪費。”

祁烨見她嘴硬,不想承認,也就沒有再說。

還有三天就過年了,屋檐下已經挂滿燈籠,亮堂堂的。

孟序看着外面那一片紅光,忽然道:“最近很安靜,姐姐,你有沒有發現,父親一直都沒有來鬧過。”

這得問舅父,孟清泠看向祁烨:“您那日到底與父親說了什麽?”

她仍記得父親喝醉酒,蹲着抱住樹像個大蟾蜍的樣子。

被外甥女看穿了,祁烨摸摸鼻子,沒有繼續隐瞞:“其實也沒說什麽,就是讓他升到五品官,我說如果升到了,我會勸你們回去,他答應了。”

孟清泠:“……”

孟序:“……”

不知道父親為何答應,反正他們覺得這輩子都不可能見到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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