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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故事不長，破廟中回蕩着梅筠的聲音。

北郡充足的靈氣得以讓她的妖力運轉，不斷修複傷口，以至于說話也不那麽有氣無力。

林薄是個很好的傾聽者，外面妖鬼的攻擊叫喊沒有分走他一絲一毫的注意力。

“然後呢？”他說。

然後，梅筠目光悠遠地看向天空：“然後我去了很多地方，我去過京城，也走過十四洲，往上去過靈澤海，往下跑了一趟冥霄司……大大小小，我都找遍了。”

“最後找到了冥霄司，冥霄司的主君說梁其緣早就投胎了，我跟着他的指引回了年嗣鎮，找到了梁子謙，他是梁其緣的轉世。”

梅筠沒有說她付出了什麽代價才能得知梁其緣的轉世，聲音輕柔而哀傷。

“冥霄司的人說梁其緣天生夭命，無論哪一世都沒活過三十五，那日是他的死期，這是他的命。”

“我見到了梁子謙，就信了冥霄司的話，他就是梁其緣，沒有人比我更清楚。我怎麽能接受梁其緣再一次離開，所以我改了他的命。”

林薄恍然大悟：“用了你的修為？”

“五百年修為，斷了夭命，以生入道，我要他長命百歲，歲歲康健。”

“只是我沒想到逆天改命的代價這麽大，不過再來一次我還是會這麽做。改梁子謙的命不僅用了五百年修為，也讓我此後妖力再無一絲精進，修煉也不進反退。”

“他和前世沒什麽變化，總是看着我就臉紅，同樣在一個夜晚，他說他心悅我，我們定了關系。”

“就在這時，我發現我有了孩子。沒有妖力，這孩子活不下來。從凡間來往修真界需要妖力，離這裏最近的赤雲洲也有上千裏，我已經沒有足夠的精力可以在短時間內過去。北郡與年嗣鎮之間也有結界，但這是我最後的機會。”

“我見過那個設結界的鴻鶴劍尊，也知道他将可以來往兩邊的法器給了陳家。無論你信與不信，我一開始從未想過出手傷他們。我只是想要借這小姑娘的身體一用，沒想要這小姑娘的命。誰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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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知梁子謙得知我的想法之後，主動說要幫我，與陳家小姐打好關系将她帶出來。那日我出手讓小姑娘摔了一跤，她因此和梁子謙相遇。梁子謙和我說，這小姑娘看上他了，明知他與我是一對還執意要訂婚，說這小姑娘用他的仕途威脅他，他只能迫于陳家的威壓先答應。”

林薄了然，知道了為什麽她後來會對陳玉錦下殺手：“而你修為不穩，同時心生雜念，魔氣入體，更難抑制住邪念。”

“我沒殺過人，不代表我不能殺人。是這小姑娘無理在先，我怎能讓她欺到我頭上。沒想到這小姑娘心性還挺堅定，她喊了人，我腹中孩子也同時出事，只能先走。再之後的事你我皆知，妖力不足，我休息了一段時間，實在是護不住這孩子，傷了人拿走羅盤，破陣到一半的時候你們就趕來了，最後你們沒讨到好，我也沒留住這個孩子。”

“我知道羅盤如果落到其他妖物手中會如何，但我沒有其他選擇，我也不是濟世救人的妖怪，再來多少次我都是會這麽選擇。”

林薄聽完了梅筠的故事，想起來很早以前的那個雪天，沒想到那日的狐妖就是梅筠，倒也是一段碰巧的緣分。

“你恨梁子謙嗎？”

恨，這個字比愛要好理解多了，梅筠想。

但她不恨梁子謙。她最初恨墨衡，為什麽要騙她，為什麽殺了梁其緣；恨鴻鶴劍尊，怨他為什麽沒早些來，怨他為什麽救不了梁其緣；恨這世間，為什麽死的人不是他們而是梁其緣；在最難過的時候也恨上了梁其緣。如果不是梁其緣，她不會一日一日的陷在回憶的痛苦中，恨過以後又是極致的思念。

百年時間過去，梅筠早已分不清她是愛着梁其緣還是放不下這個執念。梁其緣的容貌早已淡去，唯一留下的就是死亡時帶給梅筠的深刻痛苦。

她的一生都太過局限，所以梁其緣在她的一畝三分地的記憶中占據了最大的一部分，這是梅筠一生中最快樂的一段時間。

梅筠搖搖頭：“這是我欠他的，以後我們兩清了。”

她欠了梁其緣一命，駐守回憶兩百年，用了五百年的修為去改他的命，此後他們兩清了。

“我早該看清的，卻還是不撞南牆不回頭。”

梁子謙是梁其緣的轉世，但終究不是梁其緣，看清這一點後，梅筠的執念終于散了。

梁其緣早就死了，只能活在她的回憶裏。

“轟！”

——符咒破了

“人來了。”

林薄抱着陳玉錦站起身，走到外面。

一群修仙者淩空而立，為首的白衣女子五官鋒利，氣質冷冽，如終年不化的寒冰。

“越者，殺。”

聲音不似尋常女子的輕柔清脆，反而是低沉有力，字字清楚。

一虎妖上下打量了她兩眼：“就你？哈哈哈哈哈哈我偏要過去又如何。”

他一躍出去數裏，看這女子毫無動作，笑聲愈發放肆，其他妖物也蠢蠢欲動。

“砰。”

笑聲戛然而止，劍光泯滅了虎妖的身影，連屍體都沒留下。

方才還嘈雜的妖群即刻寂靜，一絲動靜也不敢發出。

她掃視一眼，才緩緩說道：“此處以後不會再設陣法，若有随意傷人者，殺。”

聲音清楚地傳遍北郡與年嗣鎮，她的目光清冷，透徹而攝人，妖鬼無一不戰戰兢兢。

不過轉念一想，這也是件好事，被關了兩百多年終于可以出去了，不随意傷人而已，天高任鳥飛，等他們跑遠了誰也管不着。

他們的心思被居高臨下的女子一覽無餘，沒再繼續說什麽，等出去了這些妖就知道世道有多險惡了。

等到下面的妖鬼散開，後面的一個修真者說道：“步師姐，我們先去做委托了。”

“半月之後，此地集合。”

話音剛落，幾道流光閃過，身後的人一走而空。

步不語知道這些同門弟子怕她，她也不在乎，她只需盡了自己的職責就好。

“師姐。”

林薄綁頭發的那個繩子不知丢到哪裏去了，長發披在身後，上面還沾了幾片葉子和樹枝。身上狼狽不堪，衣服上的血漬已經變成了深褐色，塵土在上面罩了一層，灰撲撲的。

“怎麽弄成這樣？”

步不語的眼神移向他身旁的梅筠，仿佛只要林薄說是她幹的，下一秒梅筠就會屍首分離。

“不是什麽重傷，師姐，你看看她。”林薄把懷裏的陳玉錦遞到步不語面前。

這小姑娘面色蒼白，呼吸微弱，步不語皺眉看了林薄一眼，片刻收回目光，她知她勸不住這個師弟。

林薄從小就聽話懂事，與師門其他弟子比起來那叫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也只有步不語這個了解他的人才知道他的本性，與他無關時，他聽話懂事從不反駁，他意已決時，從沒有人能攔得住。

一個看起來脾氣溫和，平淡如水的人，水面下是萬丈波濤。與表面的平和相對的是林薄深處的尖銳，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靈魂。

就這副破身子還拿出心頭血去護住這個小姑娘的命，步不語實在是不知道說什麽，她希望林薄能夠照顧好自己，又知林薄如果不這麽做就不是林薄了。

“你在這裏認識的朋友？”

“嗯。”林薄想了想，“我在這裏認識的最好的朋友。”

“這個呢？”步不語将陳玉錦放在地上，一顆丹藥被喂入陳玉錦口中，源源不斷的靈力從步不語手指輸入她的眉心，修複着她的身體。

“故人。”

梅筠出去闖蕩的時候聽說過步不語這個名字，也有幸在一次打鬥中見過一面，這位鴻鶴劍尊的首席大弟子，天資聰穎，是修真界年輕一代最耀眼的人物，沒有之一。

聽到林薄喊她師姐，梅筠心中訝然。接下來林薄的回複更讓她意外，故人？她怎麽會是林薄的故人。

她只見過鴻鶴劍尊一人……和那個孩子。想到這裏，梅筠上下打量着林薄，從他身上已經再也看不出當初的影子了。

陳玉錦臉色逐漸出現血色，林薄蹲在她身旁，“師姐，這是我給你找的徒弟。”

看步不語沒說話，林薄繼續說道：“真的，她叫陳玉錦，我觀察很久了，她真的特別适合當你徒弟。”

他當初答應陳玉錦把她帶入修仙界，在那時就已經決定好了她的師父。

在林薄看來，步不語和陳玉錦從外表到性格都截然不同，但她們很像，不是淺薄的外在，而是她們深處的靈魂。

“你絕對會喜歡她的。”

“知道了。”步不語收回為陳玉錦輸送靈力的手，“既然你都這麽說了，那我不收她都對不起你的努力。”

步不語走到梅筠面前，隔空輕點一下，一層水波出現：“好好修煉，千年的純淨之體難得。”

梅筠無法點頭：“我有一個必殺的人。”

“這人欠你的？”

“所欠良多。”

“那就殺。”

步不語這人行事一向簡單，人不犯她她不犯人，誰欠了她的，她勢必要讨回來。

“純淨之體不是指你殺沒殺人，而是你殺的是什麽人。”步不語指着陳玉錦說道，“她不欠你的，你對她動手，自然不行。”

“但那人欠了你的，這是因，你讨回來，這是果，又有何不可。”

話已至此，該說的梅筠都已聽懂，她也不必多言。

步不語和林薄帶着陳玉錦回了陳府，昏迷的陳玉錦吓了他們一跳，得知只是睡着了以後心才放下來。

帶走陳玉錦的事由步不語親自去交談，林薄把他的那柄劍放在陳玉錦身旁，沒再回頭。

這柄劍還是他當初在劍冢親自挑選的，名為祝月，劍身通體瑩白，輕巧簡單，與他一同度過了這兩百多年。

無論是當初罪名滿身，還是離開修仙界，它都一直跟在身邊。

但林薄知道自己已經不在适合它，只能讓它蒙塵。直到它被陳玉錦拿在手中的那一刻，它告訴林薄，他選好新的主人了。

祝月只有意識，還沒有凝聚劍靈，在林薄離開的那一刻劍身發出嗡鳴，林薄抹去了他們之間的聯系。

陳玉錦做了一個很長的夢，看見熟悉的紗帳，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自己是在家裏。

那個夜晚的濃厚畫卷依舊牢牢刻在她的腦海，後來發生了她一點也不清楚，為什麽自己回來了？林薄呢？

還有……這是什麽？

一柄劍躺在她的身旁，她記得自己曾拿着它刺入了狐妖的身體。

圍帳被撩開，一個身穿淺藍色衣裙的女子看着她：“你醒了，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沒有，你是？”

“我叫步不語，是你的師父。”這女子這麽說道，“你去告個別吧，我們要準備離開了，下次回來就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了。”

一個一個詞沖擊着陳玉錦的腦海，她遲鈍的神經終于開始清醒：“是林薄叫你來的嗎？林薄呢？”

步不語無奈地看着她身旁的劍，林薄留下了祝月，她回來的時候這裏已經空無一人：“他走了。”

“走了？”陳玉錦抓着祝月，“可是他的劍還在這裏！”

“這是你的劍，它叫祝月。”步不語換了一種目光打量陳玉錦，這個小姑娘能讓祝月認她為主，林薄的眼光确實不錯。

陳玉錦有些失魂落魄地抱着劍：“他還會回來嗎？”

“不會。”步不語已經很習慣這種分別了，但她對自己新收的徒弟，也是第一個徒弟充滿了耐心，“有緣自會相見。”

陳玉錦換好衣服，與陳父陳母還有陳玉慈告別，她跪別父母，最後抱着陳玉慈輕輕說了一句：“我早就不生氣了。”

一個玉釵插入她的頭發，上面的蝴蝶翩翩欲飛：“照顧好自己。”

踏出門的那一刻，陳玉錦回頭看了他們最後一眼，眼淚不由自主滴落。

步不語沒有打擾他們，分離是陳玉錦在修仙途中需要學會的第一課，這條路注定是孤單的，無論是家人，林薄，還是她，都不能陪陳玉錦走到最後，她總要學會成長，然後自己去面對。

陳玉錦跟着步不語去了修仙界，這還是她第一次見能在天上飛的船。一路上其他修真者好奇地看着她，像是看着什麽不可思議的怪物。

終于有一天他們趁着步不語不在的時候偷偷問陳玉錦：“你不怕步師姐嗎？”

“為什麽要怕？”

陳玉錦奇怪，步不語又不是什麽可怕的人物，雖然脾氣冷淡，但是很耐心，在她離開家以後一直都照顧着她。

“步師姐脾氣很冷淡啊。”

“我都沒見她笑過。”

“要是笑了更可怕吧。”

一群人想象了一下，打了一個寒顫，把那個畫面從腦海中丢出去。

陳玉錦為她的師父正名：“每個人脾氣不同，冷淡一些不也正常，而且師父一直都很照顧我們。”

“也是，步師姐雖然不愛笑也不愛說話，但真的很可靠。”

“就是，每次和步師姐一起出任務我都超級放心的。”

……

一堆人叽叽喳喳的讨論傳入步不語耳中，她嘴角勾起一個弧度，敲了敲船艙：“準備好，要到了。”

陳玉錦走出來，連綿的山脈就在飛舟之下，飛舟不斷下降，平穩落地。

她跟在步不語身後，極命宗三個字高懸，這是她新的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