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重啓

重啓

“回城, 守城門！”姬雪疾聲命令諸魔。

厚重的鐵門被二十個魔人共推着關閉，姬雪來到城牆之上，盯着逼近的大軍。

她看過兵書, 但從未帶兵打仗。

她從來都是單兵作戰，亦或是聽從指揮, 沒有獨自擔當将領的經驗與技巧。

可這遙蘭國的諸魔一旦認她為王，就全聽從她的命令，沒有她的號令，它們就像什麽都不會似的。

姬雪漸漸明白了，這第二層的考驗, 便是行軍。

一日過去，姬雪毫不意外地輸了。

城門被破, 遙蘭國易主的第一日便亡了國, 姬雪也被羁押為青羽國的俘虜。

“聽聞你骁勇善戰, 天賦神力。”青羽國的王笑着看腳帶鐐铐跪在下方的姬雪, “當我麾下的将軍, 如何？”

“我拒絕。”姬雪毫不猶豫。

“為何？”王的神色隐隐有些不悅，“是寡人給你許諾的俸祿不夠多麽？”

“不是。”姬雪平靜道, “我不會帶兵，當了将軍只會加速你亡國。就讓我先當小兵吧。”

青羽王：“……”

“善。”

青歷二十八年，姬雪入青羽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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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最強的騎兵與刺客，當過她上司的将軍無一不對她誇贊有加。

即便戰功赫赫, 姬雪也從未露出過絲毫傲慢, 她跟在各個将軍身邊，學習他們的兵法。

青歷三十七年, 姬雪成為青羽國最強的将軍李聊的親信，與軍師一起共出計策。

青歷六十四年, 李聊戰死，姬雪接任青羽國大将軍，領兵作戰。

從小兵當到将軍，姬雪用了三十六年。

她打的第一場仗，便是對抗西邊最強大的白山國。

鏖戰持續了三天三夜，最終，白山的最後一支精兵被圍困在西涼山的山坳之中。

大火連營，騎着黑馬的少女立于山坡之上，對下方挽弓。

幾十年過去，姬雪的容貌未有任何改變，仍舊是十八歲的青澀與美麗。

但她的氣質已全然變了。

一開始，她如清冷而尖銳的兵刃，雖然安靜，但光是立在那裏便讓人感到致命的威脅。

但此刻，她身上的殺意都藏了起來，仿佛堅冰化為了平靜且從容的水，微涼的眸中，冰海之下的暗流緩緩起伏。

弓如滿月，已拉到極限。姬雪的手指被勒出蒼白的痕跡，血痕劃過的指骨卻看起來堅硬而有力。

白山軍已是強弩之末，精兵的将領喘息着擡頭，看向大火燒紅的夜空。

他看到少女手中一松，尾端燃火的箭矢便破空而來。

重物落地。

她于千軍萬馬中取敵将首級。

青歷七十五年，青羽王駕崩，讓位于姬雪。

更為動蕩的戰場開啓了。

這場亂世，持續了五千年。

歷經五千年的征戰後，姬雪終于踏碎了所有敵營。

勝敗常有，滅國常事。

姬雪從廢墟中來，又走回廢墟之中。

血色的天幕下，她的眼珠微微向下，當中已沒有了任何感情。

記不清是第幾個王跪在她面前。

長劍揮下，血濺三尺。

這片被戰火燒得焦紅的土地，終于只剩一個王了。

兵戈碰撞之聲在姬雪身後響起，她轉過身，看到她的兵士朝她舉起了武器。

是了，他們也要成為新的王。

能獲得向上攀登的權力的勝者，只有一個。

雪白的劍光連成一片，姬雪琥珀色的眼珠都被濺到她眸中的血染紅，她面無表情地收割新王的性命。

足足四十九日過去。

姬雪站在了屍山血海的頂端。

殺掉她自己的子民，花了她這麽多時間。

已沒有能打造宮殿的工匠了，她的王座只能以屍骨鑄成。

姬雪将劍插入幹屍的眼珠中，在不知是誰的背部坐了下來。

安寧的風中，少女模樣的人眼底卻帶上了将死者的死寂，她茕茕孑立，一身寂寥。

原來她曾在敖熾的夢中看到的場景，是這般造就的。

原來向來是孤身一人的她，也會感到如此孤寂與蒼涼。

血色的天空漸漸淡了顏色，蒼白的天光中，朱紅的天梯延伸到了姬雪面前。

她盯着那樓梯，心中産生了一瞬不願過去的懈怠與消極。

明明是解脫的時刻，她卻感受不到任何輕松。

因為她知道，還有九十七層。

這樣的煉獄還有多少個？

姬雪還是起了身，朝階梯邁去。

眼前的景象疾速變幻，姬雪走入了朱紅的宮牆之中。

身邊有穿着紅色官袍的人不斷走過，姬雪立在原地不動。

她染血的衣服在當中居然也不顯得違和了。

“姬大人，您怎麽不走？”一女官在她身邊微笑道，“快到早朝的時辰了。”

“我這就去。”姬雪定了定神，跟上了女官的腳步。

這一次，姬雪要面對的，是數不清的算計與謊言，稍有不慎，就會被其他臣子安上莫須有的罪名，随後被皇帝拖出去斬首。

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六十年後，姬雪終于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女相。

這一日的早朝，她信步走到龍椅旁，拔劍斬斷了皇帝的頭顱。

座下群臣低眉屏息，不敢發一言。

已沒有人的權力能高得過姬雪了，就算是皇帝，也不過是一介傀儡。

朱紅的登天梯再度出現在姬雪面前。

每一層都是一道苦難，要向上走，便要多以一個身份看一遍世間，将衆生之一的職責與技能修習到極致。

不停不斷的考驗中，姬雪身心俱疲。

到了第五十二層，姬雪發現，她有些記不清自己是誰了。

這一次，她将荒蕪而饑餓的大地重新休整得恢複生機，百姓都奉她為神農，恭送她登天。

姬雪并沒有往那朱紅的樓梯走。

這是不需要動用武力的一層，姬雪的劍便也塵封了近百年。

臨行前，她卻拔出了劍。@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t城

冰霜凝成的心劍映照出姬雪空茫的眼眸。

她為何還要向上走？

姬雪已有些弄不明白了。

讓她進入鎮魔塔的，是她人生前十八年許下的諾言。

可在這塔中，她已渡過了千萬年，歷遍了幾十種人生。

最初的時光在她的人生中占的比重已經很小、很小了。

向上走意味着要多經歷一層令人絕望的苦難。

就留在已經沒有苦難的世界不好嗎？

姬雪的心從未如此動搖。

這動搖被壓在她心底，延遲了千萬年才爆發。

而這一爆發，便讓她連一步都邁不動了。

看啊，這個世界多美好，五谷豐登，和平安寧，是她歷經千辛萬苦才修剪好的。

姬雪沉默地站了三日三夜。

她的信徒們跪在一旁，無人質疑她，只沉默等待她的選擇。

第三日的清晨，姬雪忽然開口了。

“怎麽沒人挽留我呢？”姬雪疑惑道，“你們就沒有一點喜歡我嗎？”

她為他們奔波了千年。

“神女，大家都喜歡您。”大祭司連忙道，“只是……飛升更好，我們不會攔着您。”

“你們不會舍不得我啊。”姬雪的目光望向時光深處。

“當初我要走的時候，我的貓可舍不得了，它把爪子都劃出了血，喵喵叫個不停。”

“它是真的喜歡我吧。”姬雪嘆息一聲。

她邁步，往登天梯去了。

忽然間，她很想再看小紅一眼。

它現在如何了？是不是早就忘了她四處逍遙？

或者，它還在舍不得她嗎？

随着舊憶漸漸在她腦海中複蘇，當初的各種人和事，漸漸變得鮮活。

她有要打敗的敵人，要完成的諾言。

以及要看的貓。

她還不能停下。

塔外光陰緩慢，敖熾若有所感地擡眸，恍惚地透過金色的結界，看向鎮魔塔緊閉的門扉。

距離姬雪離開，僅僅過了一日。

但他已心如刀絞，只覺不如撞死在這裏的好。

姬雪什麽時候回來？

他等得要瘋了。

每多一秒，都是對他而言最慘烈的酷刑，一次比一次更痛。

這一日對于他，就如千萬年那麽漫長。

當敖熾重新垂下眼睫的時候，塔內的歲月已過了十萬年。

第九十九層的朱紅大門被推開，姬雪踏入了寂靜的佛堂之中。

她看着倒地的斷頭佛像，心中陡然發寒。

為何這裏和第一層的佛堂一模一樣？

就連滿牆的經文都分毫不差。

不，還是有不同的地方。

佛像落地的頭顱前，立着一塊刻着經文的石碑。

姬雪緩步走到石碑前，閱讀那之上的文字。

經文的內容很簡單，雖用詞晦澀古奧，但大意便只是：要通過第九十九層，必須打碎這刻着經文的石碑。

姬雪沒有立刻動作，而是将佛堂從裏到外仔仔細細地翻了一遍。

直到确認沒有任何機關，姬雪才試探地将劍尖輕輕地磕到了石碑的邊緣。

然而，便是這一碰，就讓姬雪眼前之景疾速變幻。

她持着劍，立于佛堂之中，劍下卻沒有石碑了。

完好的佛像也消失不見，姬雪的視野中只剩下布滿劍痕的蓮座。

那是她砍下的痕跡。

蓮座之後，是被她翻閱了一千年以致于都卷了邊的佛經。

姬雪如僵硬的人偶一般緩緩扭動四肢，她轉身朝佛堂的門走去。

當意味着不詳的沉黑鐵門被推開，魔獸大張的嘴便占滿了姬雪的整個視野。

它們的數量多如沙海，層層疊疊地壓在一起，如□□一般朝姬雪傾倒而來。

佛堂中沒有佛了，它們不再畏懼，争先恐後地要撕咬姬雪的身軀。

少女模樣的人臉上露出了及其可怖的神色，她變得毫無血色的雙唇開阖，以極冷沉的語調念出了佛經。

金色的鏈子穿過魔獸潮，将它們瞬間瓦解。

大殿中空了。

姬雪一步步踏入朱紅的柱子構成的森林，擡頭望向蒼白的天光，和九十九層的塔樓。

她回到了第一層。

為什麽，她回到了第一層！？

若不是佛像早已被她碾碎，若不是經文上布滿了厚厚的灰塵，若不是佛法瞬間就起了效，姬雪還以為，她艱難走過的十萬年，只是一場夢。

這塔中确實過了十萬年。

難道那石做的經文上寫的內容完全是誤導，一旦攻擊它，就會被傳送回第一層？

極度的憤怒與悔恨、不甘席卷了姬雪。

數萬年來，她的情緒第一次徹底崩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