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百年

百年

魔界的正中央, 是被萬丈深淵圍起的鎮魔塔。自它重新運轉,已過去了十年。

這短短的十年間,魔界發生了千萬年來沒發生過的變化。

從前, 沒有一只魔相信,他們會講禮義廉恥。

“要說善良, 人類還略遜一籌。”街頭巷尾間,一魔大罵道,“他大爺……他大爺爺,都不比我更懂友善。”

見他沒把髒話罵出來,一旁的魔捏了把汗, 大大松了口氣。

“張兄,你……你吓我一跳。”王馬哆哆嗦嗦道, “我他娘……他娘婆一家, 都知道不能亂說話, 魔君不知什麽時候就會微服私訪。”

“要是被他聽見你不守禮, 十個腦袋都不夠你燒的!”

“唉!世風日上!世風日上!”張牛叫苦不疊, “生而為魔,不讓我作惡, 真比殺了我還難受!我開始羨慕十年前被燒死的李狗了。”

“同為魔,魔君怎麽就能想出這麽折磨自己的法子?他不難受嗎?”

“他可是世間最大的魔,最大的惡啊!按理說,不滅世都算他心情好了。”

“誰知道呢。”王馬低聲道, “不過, 我有小道消息,在魔君發威之前, 他一直跟在一位仙女身邊。”

“可如今這仙女不在了,大概回天界去了。張兄, 你想想,仙女最愛的,不就是世風日上嗎?魔界烏煙瘴氣,難怪她不喜歡。或許魔君是想讨她歡心呢。”

“你從哪聽說的?”

“趙豬在十年前見過魔君和那仙女,他偷偷和我講的。你可別告訴別魔啊。”

“我一定不告訴。不過,你先跟我說趙豬在哪?我想親自去拜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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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張兄,你不也認識趙豬嗎?”王馬懵了,雖然趙豬和他關系更好,願意說些張牛不知道的秘辛,但張牛也不至于不知道趙豬住哪吧?

“告訴我。”張牛的聲音忽然冷了下來。

剎那間,他的面龐和衣着就變了。

輕揚的蓮火燒過,王馬看着出現在他面前的俊逸非凡的紅衣少年,雙腿一軟,癱坐在了地上。

“魔魔魔……魔君。”王馬爬起跪下,瘋狂磕頭,“小魔不懂事,不該議論您!求求您別殺我,我今後一定好好做魔……不,做人!”

“我不怪你。”少年揚起嘴角,他的笑容變得輕松,語調也活潑起來,“帶我去見你說的魔。”

王馬戰戰兢兢地擡頭看他。

有那麽一瞬間,王馬覺得站在他面前的不是屠戮萬魔的殘暴魔君,而是救人濟世的仙君。

少年看起來太過陽光,雖然張揚,但他的神情中充滿了正義感,腰間懸着一把長劍,一看就是他們這些魔最厭惡的正義俠客。

然而,王馬在起身道謝後,不僅幻覺破滅,還感受到了加倍的恐懼。

因為站起的一瞬間,王馬看到了張牛躺在草叢中的屍體。

少年只是看起來像善人罷了。

他仍舊是那個殺人不眨眼的乖戾魔頭,只不過披上了恭良的假面。

十年過去,魔界看起來已像另一個人間。

趙豬是賣魔獸肉的屠戶,家在魔都涿城長樂街街角。

見王馬帶着敖熾進來,趙豬拔腿就跑。

頃刻間,一柄劍插在他身前。

只要再向前一步,斷的就不是地上的石頭,而是他的魔頭。

“跑什麽?”敖熾跳到院中的枯樹上,一只腳翹着坐下。

他撐着下巴笑道:“你說見過我和阿雪。當年的情形,你仔細說給我聽。”

“不添油加醋,我便不殺你。”

屁滾尿流的趙豬立馬道:“是,是!”

随着趙豬顫顫巍巍地講述,敖熾也垂下眸子,沉浸在回憶中。

這大概是他能找到的最後一只見過他和姬雪的魔了。

自從姬雪抛下他,已過了十年。

十年,對他漫長的壽命而言,只是短短的一瞬。

但自從和姬雪離別,每一瞬都像無盡光陰般漫長。

每一時每一刻,他都思念得全身發痛,從骨子裏滋長出燥郁。

單單獨自回憶,已經不能滿足他了。

他得去找姬雪留在這世上的痕跡,他要從他者的口中聽到和姬雪有關的事情。

十年來,他翻遍了魔界的每一個角落,找到了八千四百六十一只見過姬雪的魔。

每當它們訴說往昔,敖熾都能嘗到和姬雪共度的回憶的滋t味,他靠着這一點點東西,緩解自己想要發瘋的欲望。

他要告訴自己,還不能瘋。

他要等姬雪回來,等她回來時,一切都必須是她喜歡的樣子。

她喜歡秩序,他便給魔界強加秩序。她喜歡仙命,他便将自己僞裝成那個朝氣蓬勃的仙人将軍。

實際上,他已心如焦木,日日被火炙烤,煥發不出一絲甘甜的生機。

趙豬講完後,上方遲遲沒有傳來聲響。

窒息的沉默中,他終于忍不住戰戰兢兢地擡頭。

卻發現樹梢已沒有人,卻挂着一枚紋着紅蓮的平安符。

鎮魔塔的門前,赤色的蓮火燒過,紅衣少年從火中走出。

他将手指放到結界上,用盡全力壓下,一時間魔氣橫生,塔邊的荒草都化為飛灰。

然而,無論灌注多少力量,鎮魔塔的結界都如往昔一般堅不可摧。

這是源于天道規則的力量。

“阿雪。”敖熾低聲念道,“你什麽時候能回來?”

“我已經快瘋了。”他擡眸,笑容燦爛,“你答應過我,如果有朝一日我陷入不可自控的瘋狂,你要殺了我。”

“你什麽時候能來殺我?”修長的五指在結界上寸寸收緊,指尖劃出刺目的血痕。

“阿雪,阿雪……”敖熾的聲音漸漸低下去。

魔界沒有夜晚,敖熾也無法安眠。

他已經十年沒合過眼了。

雖說魔無需睡眠,可保持精神緊繃太久,能把一個原本正常的魔也逼瘋。

敖熾不敢入睡。

他怕他睡着的某一刻,姬雪忽然就從鎮魔塔裏出來,随後便徹底抛下他,去往一個他不知曉的地方。

如今,他至少還能懂得姬雪的所在。

阿雪,你在裏面還好嗎?

數日的伫立後,敖熾終于從鎮魔塔前離開。

無日夜也無四季的光陰如同凝滞,流淌得太過緩慢。

當鎮魔塔邊的深淵爬滿了斑斓的藤蔓,又過了百年。

魔宮的大殿上,文官和武将跪坐于下方,朝坐于上首的魔君禀報最近的要事。

說了一會兒,發現上方沒動靜,定睛一看,原來是魔君又撐着下巴睡着了。

見狀,他們開始放心對罵起來,就差扯着領子當場幹架。

侍立在敖熾身邊的總執長青重重咳了一聲,下方的衆官沒理他,反倒是敖熾醒了過來。

“行了,別吵了。”敖熾一臉倦意地擺擺手,“就按崔将軍、羊太傅說的去辦。”

衆官非但沒聽話,還繼續據理力争,各執一詞。

敖熾半垂着眸聽了半天,最終道:“按崔将軍、羊太傅說的去辦。都退下,不許再吵。”

衆官臉上還有不滿,但都拜謝離去了。

“尊上,要回寝殿休息嗎?”長青問道。

“休息……”敖熾勾了勾嘴角,“這魔尊當着太累,長青,給你坐這位子,好不好?”

長青面上露出無奈的神情:“我要是敢坐,第一刻就會被諸魔分屍。”

“我力保你。”敖熾站起身來,“坐下去,如何?”

“長青不敢。”他深深拜下去,“魔界只認您一個魔尊,還請別懈怠。”

“懈怠啊。”敖熾伸了個懶腰,“這枯燥的日子,換誰不懈怠?”

一邊往寝殿走去,敖熾一邊問身邊的青年:“長青,你覺得我脾氣好嗎?”

“很好。”長青認真道,“您的屬下都不怎麽怕你。”

“是嗎?”敖熾開心道,“真好。”

“我演得真是太像了。她看到了,會喜歡的吧。”

“我已經改邪歸正了呢,大家都是這麽相信着的。”

“長青,将來的魔尊就由你代理。你要做好準備。如果辦不到我便殺了你換另一個。”敖熾的語調輕快如舊。

長青愣住了。

寝殿的大門在他面前關閉,長青心中茫然,卻不覺恐懼。

敖熾真的從未讓他感到過恐懼。

百年來,魔界變成了比人間還要充滿秩序的天國。

而掌控着魔界的敖熾,是長青出生以來見過的最善良的魔。

他比人間的任何一位帝王都要仁慈。

魔生來即為惡,敖熾如此管控自然會讓不滿滋生,但奇怪的是,百年來,沒有發生過一次叛亂。

似乎整個魔界,都被這世上最強大又最奇怪的魔教化為正人君子了。

因此,即使敖熾揚言要殺了他,長青也只覺是玩笑話。

寝殿內,四處的帷幔都被降下。

在只餘他一人的大殿中,敖熾依舊笑着,只是那笑容漸漸變得扭曲起來。

“阿雪,你看到了嗎?我變成他了。他們都相信了,你也會相信的吧?”

“你什麽時候回來看看我?”敖熾拉起面前的人偶的手,“我會讓你滿意的,魔界也會讓你滿意的。”

那些管不了的魔,都已被他殺了。

經過百年的篩選,活下來的魔,多多少少都帶着魔中罕見的善心。

長青以為魔界已被成功教化,以為敖熾因太平而閑散,殊不知他忙碌到極致,在無人看到的地方,他手下亡魂無數。

膽敢違抗他的魔,連出現在諸魔面前的機會都沒有。

他已經疲憊到,無法抗拒睡意了。

被握住手的人偶并沒有回應。

“阿雪,你還不開心嗎?”敖熾露出了可憐的神情,“你看,我給你做了好多衣服,我親手縫制的。”

一個個披着衣裳的人偶被看不清的絲線牽動着走到大殿中,數量上千,将寬闊的寝殿都擠滿了。

如同敖熾牽着的人偶一般,它們都沒有五官,顏色慘白,四肢也只是粗糙的木胚。但它們身上的衣服都精致無比,有的華麗,有的樸素,但無一不漂亮,傾注了裁制者無數的心血。

“阿雪,你怎麽不說話?這麽多件衣服,你一件都看不上嗎?”敖熾眼睫微顫,他發紅的眼中流下清澈的淚水。

片刻後,他大笑起來。

“哈哈……是我忘了,你怎麽敢說話?你根本不是阿雪,你也不像阿雪。”

他瘋了一般一邊哭一邊笑,随着他踉跄着往前走,人偶們都在蓮火中化為了灰燼。

“世上沒有東西配得上與她相像。也沒有衣裳配得上她。”

“如果我的鱗片沒有被剝掉……倒是可以給她裁一件上好的紅衣。”

敖熾倒在空蕩的大床上,疲憊地閉上雙眼。

“可惜……我已不是那只漂亮的龍了。”

他染上的污穢,無論如何清洗,都無法除去。

阿雪,你什麽時候回來?

你遇到了什麽危險?

你痛不痛?

你……還活着嗎?

敖熾猛地睜開雙眼,血色的眼眸中,瞳孔縮成一條細線。

“不對……我怎麽會這麽問?”

“不可能……阿雪不可能死的,不可能……”

淌下的淚變為血淚,敖熾從床上坐起,他的脖頸上血管暴起。

一條血龍沖進被殘陽染紅的天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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