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紅塵
紅塵
自涿州大地上的兩界裂隙被紅蓮聖玉的力量修補閉合, 已過了三百年,凡人的子孫傳了幾代,早已沒人親眼見過當年仙魔大戰的盛景。
但這一次, 真相得以留存了下來。
畢竟三百年前那在天地間幻化出的女武神斬滅萬魔的盛景,落入了千千萬萬雙死裏逃生的人們的眼眸, 容不得任何存在改寫。
而灼灼烈烈的紅蓮之火燒開了上下涿州的結界,地下的妖帶着紅蓮聖子和九尾狐一族的真相與功德來到人間,為五百年的冤屈平了反。
那日天兵天将射下無邊金色箭雨,百姓們雖未看見長箭沖着誰人而來,但他們能意識到, 他們真正的恩人不見了。
迫于衆生的意願,天帝不得不将涿州州牧委任給獨孤惑, 使涿州在他的治下療養生息。
自此, 涿州成了凡界中唯一處不信天命的州城。
任誰被上天愚弄迫害數百年, 都不能再信奉上蒼将會施下恩惠, 而不是冤孽。
人類短壽但會口耳相傳, 妖族長命更是恩怨不休,血淋淋的歷史早已深深刻在了涿州生靈的心中。
再不容任何春秋篡改。
三百年前, 天界沒能覆滅整個涿州。
那麽,他們便會成為永駐的敵人。
夏日伴着蟬鳴而至,城牆邊的寺廟中鐘聲長鳴,這裏不奉佛, 不傳道, 只立着兩尊彩雕的神像,一位白衣勝雪, 一位紅衣似火,一颦一笑皆生動傳神。
生了青苔的大門被推開, 白發蒼蒼的老人在侍童的攙扶下進了廟中,他沒有立刻前去參拜,而是在晚風與夕陽中緩緩踱步到院中的清池邊。
圓圓的葉片蒼蒼翠翠地擠在水面上,偶有小魚冒頭吐息,攪亂了熾烈紅蓮的影子,但那蓮花并無惱怒之意,仍笑盈盈地舒展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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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看着這一幕,也笑了起來,滿臉的皺紋舒展。
“紅蓮夏日開,霜雪冬日落。”老人嘆息道,“雖不似彼岸花花葉不相見如此絕對,但要相逢,終究還是隔了如此漫長的時空。”
“敖熾,你又打算如何跨越呢?t”
蓮池中倒映出老人歷遍滄桑的眼眸,當年容色傾城的男人,如今也腐朽得不成樣子。
将軍終白發,紅顏成枯骨。
“只要活下去,就能等到她。”少年微揚的聲音從接天蓮葉中傳來,帶着輕快笑意,“獨孤惑,你是老了,所以變得如此悲觀麽?”
獨孤惑笑着搖搖頭:“不是悲觀,只是可惜。我這把老骨頭,怕是等不到親眼見紅蓮灼雪的奇景了。”
“紅蓮灼雪啊……”那道年輕的聲音淡了下去,仿佛落下一聲嘆息,“真是好詞。”
“若紅蓮做不到,便以紅塵吧。”盛放的紅蓮笑道。
——我願身化紅塵。
随着這心念落下,池中紅蓮便散發出灼灼光華,在遲遲暮色中搖曳起來。
花瓣似金魚尾,繪出人面如胭脂,花蕊似長明燈,點出雙目比星辰,又見那花杆做傲骨,花根為堅軀,花露成灼淚。
水面蕩漾開層層漣漪,一個赤`身`裸`體的少年從蓮臺中走出,那是天地間最完美的人形,鐘靈毓秀,色盛芳華。
“聖子。”獨孤惑對敖熾一拱手,“屬下恭賀君歸。”
“不必多禮。”敖熾摘下腳邊的一朵蓮花,那花朵頃刻間就在他手中燒去,又化為烈烈紅衣,妥帖地蓋住了他的身軀。
“若不是你廢了大力氣将我從你的神魂中剝離出來,我連神志都不會蘇醒。”敖熾走到池邊,扶起了獨孤惑。
他是敖熾第三命——妖命化為的人形,只能以紅蓮短暫地塑身,并不具有本體的全部力量。
畢竟,他的身體不在這裏,而在魔界。
三百年前,涿州最後一次魔族之亂中,獨孤惑被危異暗算死于拍賣行的比武臺上,敖熾為救他,将一命封印于魂丹中借給了他。
這一命并不會取代獨孤惑的神志,而是以命續壽數,騙過天道,敖熾的這部分神魂便如器物一般沉睡于他人身軀做成的容器中。
敖熾多次朝獨孤惑伸出援手,九尾狐終究不願白受他恩惠,在這三百年來終于想到辦法将妖命剝離出來,又大費周章托了信得過的天官找來天界上清池的紅蓮,蘊養敖熾妖命的神魂。
這一日,敖熾的妖命終于化形,獨孤惑仍借着敖熾的壽數,但不必拘着敖熾的意識了。
即使隔着兩界界門,敖熾三命意識始終都是共通的。
因此,身為妖的敖熾明白魔界發生了什麽,身為魔的他又幹了什麽。
以及——那位叫姬雪的少女,對他而言,是如何重要的存在。
即使他從未以自己的眼見過她,以自己的手觸碰過她的衣角。
“不知聖子有何計劃?”獨孤惑起身後也沒擡頭,低眉問道。
“你怕我?”敖熾笑起來,“獨孤惑,我和你一樣是妖,你覺得我會想幹什麽?”
仙心負蒼生,魔意欲滅世,而妖,只忠于自身。
他們是最長情也最偏執的種族,恩怨分明,不死不休,如獨孤一族愛着涿州,便死守千萬年,直至魂飛魄散,或身堕輪回。
“向天帝報仇?”獨孤惑斟酌道。
“天帝?”敖熾嗤笑道,“她也配與我的愛有關麽?”
“我當然是要去找阿雪了。”敖熾眨眨眼,“你不也聽見了,我是為了與她交融才化形的麽?”
獨孤惑:……?
他方才有聽見這種放蕩之語嗎?
“可惜我去不了魔界,只能等他們回來。既然如此,我便去找阿雪在這世上的留過的痕跡吧。”
“獨孤惑,你沒必要怕。我對攪亂天下沒興趣,也對破壞涿州的安寧沒興趣。”敖熾朝獨孤惑伸手,“借我點法寶嘛,我要去蓬萊。”
老人拄着拐杖,轉身就走。
“獨孤惑,你什麽意思!”敖熾咬牙切齒。
“我只是有點後悔了。”老人的臉色更麻木了,“你還是睡着比較好。”
雖然嘴上不着調,敖熾還是跟着獨孤惑先回了州牧府,沒有立刻去蓬萊驚動天庭。
這一路上車水馬龍,獨孤惑本以為敖熾會多看兩眼他親手救下的涿州,可少年只神色淡淡,時而出神,對周遭并沒有什麽興趣。
“敖熾,你對這三界,如何看?”
獨孤惑終于忍不住再度問道。
“三界?”少年在燈火闌珊中站定,眉眼因高挺的輪廓落在了陰影中,将所有光華都斂去。
他忽然笑起來,如風一般。
“與我無關。”他薄唇中吐出冰冷的話語,“阿雪喜歡就留下,不喜歡就毀了。”
“她要快點回來。”妖的笑容愈發甜蜜,“畢竟,我的耐心就快要耗盡了。”
看着這樣的敖熾,寒意再度從獨孤惑心底升起。
他以為妖會與魔不同。
結果,這只妖還是和魔一樣,快要瘋掉了。
只怪他錯估了敖熾的情之所在。
魔蠱作用于身,所以敖熾的仙命與魔命受其影響,對姬雪愛欲深重,可以理解。
但妖命竟然也如此……
獨孤惑以為,從未被魔蠱影響過的妖命,不會對姬雪太過執着,而是更在乎他生命中的其他人。
但獨孤惑錯了。
看來,敖熾對姬雪的愛,與魔蠱無關。
甚至他的全部私欲,全部關乎自身的愛,都只與姬雪有關。
回到州牧府後,獨孤惑将一些隐匿與護身法寶給力量尚不穩定的敖熾,并道:“敖熾,若你要去蓬萊,便順帶去看看被封印的萬淵吧。”
“當初,你與他締結新的主仆契約,原本極其隐秘,可以不被天界發現。”
“可聽聞你與姬雪皆墜魔淵的消息,他還是以暴露自身為代價,從蓬萊下界到涿州,将一物交給了我,此後才被天兵抓捕,帶回蓬萊封印起來。”
一枚白玉鑄成的儲物戒被遞到敖熾手中。
拿過那戒指,敖熾立刻就感受到了姬雪的氣息。
當他将神識探入其中,一段留影便映入他的眼底。
他的瞳孔劇烈收縮,握着儲物戒的手指無可自控地顫動起來。
三百年前的萬淵獄中立着一位少女,白衣勝雪,眉眼如霜。
她雙目空茫,似是發呆,但早已将她的一颦一笑刻在骨子裏的敖熾知道,姬雪這是正思索着什麽。
片刻後,少女清冽的聲音響起。
【……告訴他,我知曉了他的冤屈,作為執掌他永世為奴的刑罰的天官,我免了他的一切罪責。】
【今後,他再也不必回蓬萊,可自去逍遙。】
【……還有,對不起。】
少女垂下了眸子,那雙清寒的眼中透出一絲罕見的歉意與溫柔。
【從前,是我對他不好。】
【可以怪我,但不必對這世間失望。】
透過三百年的時光看向當初的姬雪,敖熾的雙目已變得通紅,刮心之淚在他的眼眶中盈滿,又無聲滾落。
原來,她一直都記得他問過她的那句話嗎?
【畢竟這錦繡河山,還能孕育出他這樣可愛的人。】
敖熾倏然握緊了手中玉戒,呼吸幾近停止。
留影中,萬淵沉厚的聲音響起。
【主人,為何不親自與他說?】
只見那少女握緊手中劍,目中是極淡但不可忽視的赴死的怆然,以及些許壓抑的悵惘。
【這一去,生死難料。】
生死難料啊。
三百年,姬雪要面臨的是涿州的死局,此刻她仍困囿的,不也是鎮魔塔的死局麽?
敖熾狠狠閉上了眼睛,發燙的淚珠還未墜于地面,就散了。
于是,滿目驚愕的獨孤惑便眼睜睜看着燈下少年碎為片片紅蓮。
那豔麗花瓣還未枯萎,便消弭于蓮火之中,化作紅塵。
數百年蘊養才構築的身軀奪天地之造化,卻只存在一日,便重歸于清風明月中。
獨孤惑感到那道魂魄又飄進了他的身體裏,如最初一般化為魂丹,沉睡下去。
他最後聽到的,是少年輕輕的嘆息。
“罷了,我會聽她的話。”
“我會再堅持一會兒,等她回來。”
“這次,便放天界一馬。”
神魂之中再也沒傳出聲音,獨孤惑卻冒出了渾身冷汗。
看來,敖熾蘇醒的那一瞬,他感受到的來自大妖的滔天怒意,與無邊戾氣帶來的恐怖,雖然極其短暫,但并不是假的。
身為妖的敖熾确實只關心姬雪。
那麽,傷害過姬雪的人,逼姬雪至此的天界,他怎麽可能放過?
他要去蓬萊,不僅僅是找與姬雪有關的舊憶。
他還計劃着從背叛姬雪的蓬萊仙山開始,清算整個天庭。
向獨孤惑借護身法器,只怕是障眼法,讓獨孤惑安心,也讓有可能存在的監視放松警惕。
如今的敖熾,不信任任何人。
他從來都是個心思深沉的運籌者,而絕不是個單純被愛沖昏頭腦的愣頭青。t
要是敖熾沒有從玉戒中聽到姬雪的話,此後只怕是大妖出世,掀起九州腥風血雨。
以發抖的蒼老雙手捋了捋胡須之後,獨孤惑終于鎮定下來。
他給敖熾塑身,是為了報答敖熾的恩情,之後敖熾要幹什麽,他雖有自己的期盼,但絕不會幹涉。
若敖熾執意要起兵,他自然義無反顧地追随。
但他很清楚,如今不是最恰當的時候,極有可能帶來慘烈傷亡。
這三界衆生,還遠遠沒有準備好面對暴怒的天帝。
此刻,敖熾收了嗜殺的念頭,獨孤惑也慶幸不已。
救亂世于将傾,令大妖低頭臣服,不過姬雪一句話而已。
州牧府中,老人走向屋外長廊,望向夜中的萬家燈火。
即使從不信神佛,他也不由得雙手合十,祈禱起來。
對着那位唯一能救世的神女——姬雪。
姬雪姑娘,請你一定要安好,早日脫身囚籠,劍指九天。
請你一定、一定看好敖熾,別讓他徹底瘋魔。
請你救一救蒼生。
也救一救那個,願為你身化紅塵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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