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顫動

顫動

五百年過去, 當長青被敖熾用劍指着咽喉,他終于相信了敖熾曾經的話。

昔日的魔尊滿臉陰沉,對他冷聲道:“服從我, 或死。”

“屬下遵命。”長青慘白着臉坐到了魔尊的椅子上。

“我開玩笑的,你信不信?”敖熾忽然笑起來。

他這喜怒無常的樣子, 讓長青背後發涼。

“長青,魔界就交給你了,你要維持它如今的樣子。做不到就別活。”敖熾将紅蓮劍收入鞘中。

“是。”長青點頭,随後啞聲道,“尊上, 你要去哪裏?”

“去等阿雪。”敖熾的面上閃過一瞬的恍惚,“她或許快回來了。”

再見到敖熾時, 長青不免和魔界衆生一同感到震撼。

只見頂天立地的鎮魔塔上, 盤繞着一條赤色的巨龍。

鎮魔塔的結界發出金色的光芒, 無時不刻都在灼燒巨龍的軀體, 讓它本就傷痕累累的無鱗的肌膚崩裂得更為厲害。

仿佛無盡的鮮血從鎮魔塔的結界上流下, 繪制出慘烈的圖騰。然而巨龍仿佛無知無覺一般,仍舊死死纏繞着結界, 雙眸緊閉,一動不動。

它的血在鎮魔塔四周的深淵中不斷彙集,将不見底的溝壑激蕩出水聲。

又過了一百年,鎮魔塔四周的深淵被填滿, 魔界流淌起了一條血色的河。

沒人知道敖熾是醒着還是沉睡, 但它盤踞在那裏,即是無上的威壓。他留下的命令, 無人敢不遵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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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間,又三百年奔流而過。

自鎮魔塔重新運轉, 已過了一千年。

在一個與往昔無任何不同的時刻,敖熾猛然睜開了眼。

巨龍口中發出一聲悠長的低吟,它龐大的身軀在蓮火中消弭,随後,一身紅衣的少年踏着火出現在了鎮魔塔的門前。

“阿雪?”他愣怔地将手覆上結界,感受從結界上傳來的震動。

阿雪,是你嗎?

鎮魔塔之中。

姬雪第億萬遍斬開塔頂的門扉,雙劍在昏暗的空間裏劃開兩道清亮的光。

劇烈的喘息聲回蕩在空蕩的大殿中,姬雪看向中央的經文石板,拖着殘破的身軀朝它走去。

她已算不清自己在鎮魔塔中度過了多長時間。

把自己當機器,曾是她的缺陷與枷鎖,如今,卻成為了支撐她走下去的最大幫手。

機器在徹底損毀之前,都會按照預設好的程序運行下去。

最初的十萬年過去時,姬雪曾徹底崩潰。

在短暫的發瘋過後,姬雪繼續向上攀登。

又過了一萬年,她終于來到了第九十九層。

這一次,她不再聽從經文的指引,而是坐下來研究它。

可無論怎麽看,它只有相同而簡單的內容。

除了它指引的道路,姬雪不論使用什麽方法,都不能離開九十九層。

一潭死水中,她無路可走,此時唯一能引起變數的就是經文。

姬雪只好再度擊打經文。

她想,是不是因為她的力度不夠,不足以敲碎經文,才被傳送回去?

若是能一擊敲碎,就能成功了吧?

她還是失敗了。

她再度被傳送回了第一層。

這一次,姬雪被更大的憤怒與煩躁席卷,但在崩潰的發洩後,她比上次更快地冷靜了下來。

休整數月,她再度向上攀登。

這一次,她花了一千年。

她的速度又快了十倍。

可她還是失敗了。

下一次,五百年。

再下一次,三百年。

姬雪的速度很難變得更快了。

第一百次後,姬雪花了五十年攀登到塔頂。

可她還是失敗了。

忽然間,姬雪産生了自裁的念頭。

這樣的過程實在是太過絕望。

而在這世間所有的惡中沉淪太久,她的雙瞳也快要被徹底染黑了。

再次被傳送回塔底後,她從未如此清晰地意識到,擊破塔頂的經文,是一個無望的任務。

她已經試過了所有辦法,用盡了所有力氣,都無法在那石碑上留下任何一絲痕跡,就算是最淺的劃痕。

絕望、憤怒、疲憊……種種漆黑的情緒在姬雪心中爆炸,她不再朝塔頂攀登,而是朝最初的大門走去。

她将斷天劍和補天劍都拔出,瘋狂地刺向緊閉的門扉。

可那大門就如塔頂的石碑般無可撼動。

她無法前進也無法逃離,成為了徹頭徹尾的困獸。

在砸門十年後,姬雪終于放下了雙手。

她将劍扔在地上,也将自己的身軀摔到劍邊。

她曾歇斯底裏地大叫、哭喊,可除了被吸引來的魔物,沒有什麽東西會給她回應。

鎮魔塔內的時間流速和外界不同,計算時間早已沒了意義。

可姬雪還是忍不住去想,外面到底過了多少年?

這除了絕望與痛苦什麽也沒有的塔讓她産生了無邊的厭惡與恐懼,踏入漆黑之前的回憶都變得無比珍貴。

那些轉生的靈魂怎麽樣了?

她的貓貓還好嗎?

它應該已經忘了她,去哪裏逍遙快活了吧?

對了,它會不會已經離開了魔界,朝曾迫害它的天神們複仇?

它……還活着嗎?

姬雪開始後悔了。

她後悔踏入這座塔。

她後悔開啓了這場漫漫無盡的,注定被絕望淹沒的試煉。

可她沒有回頭路可以走。

但是,她也不想再向上攀登了。

于是姬雪便在塔底一動不動地躺了許多年。

她放任自己的意識沉落下去,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幾百年過去,姬雪睜開了眼睛。

太無聊了。

她終于明白了,被壓在花果山下的猴子是什麽滋味。

當過于漫長的時間洗禮過她的靈魂,她奇異地平靜了下來。

無法完成目标又如何,取不到經又如何?

除了取經,她已經無路可走,無事可做。

就用這唯一可做的事,來打發她的時間吧。

失去了必須完成的目标後,姬雪心中的燥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不知是絕望還是無欲無求的東西。

她拿起被扔在地上的雙劍,再度向上走去。

如此,便過了一千年。

即使不指望打碎經文,再被傳送到塔底後,姬雪也感到了發自靈魂的無可抵抗的乏味。

連唯一能做的事,都不能讓她感到打發時間的滿足了。

于是她将雙劍收入鞘中,靠着大門坐了下來。

這一次,她連夢都沒有做,便徹底失去了意識。

如此,便過了一萬年。

黑沉寂靜如墓地的塔底,姬雪忽然睜開了眼睛。

光芒從塔頂照下,姬雪緩緩擡起了頭顱,望向那萬年不變的、寡淡慘白的光亮。

那不是希望,而是無可打破的絕望。

她出現在這裏,是要幹什麽?

一個疑問忽然從姬雪的腦海中升起。

她的記憶沒有喪失,她什麽都記得,也什麽都忘了。

她只記得事實,而忘卻了所有感情。當初經歷那些事的感覺,變得過于遙遠,一切的愛恨悲喜,都寡淡得毫無味道。

于是姬雪便只憑着理智思考起來。

她該幹什麽?

是了,她的任務是打破那經文,摧毀這鎮魔塔,回到流動的世界中去。

這是誰給她的任務?

姬雪平靜地得出了答案。

是她自己給她自己發布的任務啊。

她想要這麽做。

便去這麽做吧。

她還存在這裏,也并不存在了。

連絕望、枯燥的情緒也失去後,姬雪的行動失去了一切阻t礙。

她變為了只服從于自己的理智的機器。

只要機器沒有徹底損毀,她便會按既定的程序運行下去,直到時空的盡頭。

無我,方能斬破一切源于自我的障礙。

姬雪沒有什麽宏圖壯志,也沒有克服困難的無上激情。

她只是擁有世上最堅強的靈魂,在無論多麽漫長的時間中,都不會崩毀。

在第億萬次到達鎮魔塔的頂部後,姬雪第億萬次朝着刻有天經的石碑揮動雙劍。

她心中平靜如水,手中力道不減,一如欲望最強烈的當年。

一劍斷天,一劍補天。

忽然間,那億萬年來都沒被磕出一絲劃痕的石碑,剎那爬滿了金色的裂紋,在頃刻間碎成了煙霧般的粉末。

慘白的光從塔頂照下,白霧中的姬雪瞪大了雙眼,怔怔地看着她曾經的願望突兀地達成了。

她有些驚訝,卻并不十分激動。

此刻,她的心中只有四個字。

原來如此。

一道被她解了億萬年的題,終于得出了答案。

沒有任何方法,唯有水滴石穿。

這不是一塊無可摧毀的石碑,只是需要億萬次的擊打,才會在最後一瞬盡數碎裂。

鎮魔塔微微震動起來,塔內的魔物發出了最後的哀鳴,金色的裂紋爬滿了塔身,透出外界血色的天光。

“姬雪,恭喜你。”一道空靈的聲音從上空響起。

“你已成佛。”

金色的紋路爬過姬雪的眉心,姬雪伸出手,摸了摸微微發燙的肌膚。

“你是誰?”她面色平靜。

“我是天道。”

“我不要這印記,也不想當佛。”姬雪放下了手,“你收回去。”

“不是你想不想當,”天道的聲音和姬雪一樣平靜,“你已經是了。”

“抛棄七情六欲,遁入空門,無我無念。這便是佛。”

“我不是。”姬雪淡淡道,“別想用你的框架來規訓我。用鎮魔塔來折磨我,還不夠讓你死心嗎?”

“那印記的存在便是證明,你嘴硬也無用。”天道沒有被激怒。

“不收回就算了,謝謝你獎勵的小金花。”姬雪壓根不在意。

天道:“……”

“總有一天,你會認同我。”說完這最後一句,天道的聲音就消失了。

頭頂的光芒由慘白變為金色,姬雪覺得那金色實在刺眼,便用劍朝它刺去。

時隔千年,魔界的大地再次傳來了劇烈的震動。

這一次,并不是魔龍的烈焰滌蕩了天地,而是魔界的心髒發生了崩毀。

那頂天立地的從上古時就矗立的鎮魔塔,忽然碎成了一片金光。

高天之上,現出了一個白色的身影,長绫飄飄,祥雲缭繞,将其托在血色的天幕中。

雲中人拿劍指着天,神色平靜如水,目光中卻是堅不可摧的力量。

仿佛這無形無盡的天幕,可被她閃着凜冽寒光的劍刺破。

無數魔都驚愕地看向天幕中那道身影,心中産生了無可抵禦的膜拜之情。

摧毀了鎮魔塔,對魔界衆生而言,便是碎了天。

地面上的敖熾怔怔地仰頭看去。

阿雪……還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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