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重逢

重逢

第59章

極度的喜悅從敖熾心頭湧出, 只是看着她的身影再度出現在面前，他便得到了無上的滿足。

他曾如此渴望去觸碰她，擁抱她, 然而此刻，光是看着她, 他便已感激不盡。

一千年過去，在極度的痛苦中，他陷入渾噩，只懂得笨拙地用身軀纏繞上鎮魔塔，祈求着它有朝一日碎裂, 但他心中其實已不抱任何希望。

因為他親身體會過鎮魔塔中的絕望。

然而，姬雪破塔而出的劍, 将那沉積的絕望也一同擊碎了。

原來是有可能的。

原來姬雪可以活下來。

原來天道可以違逆。

原來, 這污濁不堪的三界, 還有可能變好。

原來, 一切都還不到摧毀才能重塑的地步。

微風拂過, 敖熾額前的漆黑碎發飛揚，拂過他顫動的眼睫, 他微微瞪大的金色眼眸中，映出了姬雪不斷靠近的身影。

她帶着一身光亮朝他而來。

他心中那沉寂千年的焦土，随着姬雪的落下降下甘霖，而那顆封閉于災厄的種子, 終于破開絕望的巨岩, 發芽抽條，不斷生長, 煥發出不絕的生機。

那顆種子，名為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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敖熾靈魂中死掉的部分, 忽然顫動了起來。

他的心跳越來越劇烈，近乎要掙破他的胸膛。

敖熾，原來你沒死。

他對自己喃喃道。

還未落到地面的時候，姬雪就注意到了下方的敖熾。

她的視野裏，一只紅色的小貓蹲在地上，仰頭看着她。

它金色的眼眸覆上了一層盈盈的水光，盛滿失而複得的後怕與久別重逢的巨大喜悅。

它望着她，全心全意，全神貫注，就像望着全世界。

姬雪沒有忘記它。

這是她的貓。

原來，它一直等着她回家麽？

在姬雪落到地面的那一刻，貓貓就沖了過來，撲到她懷裏。

姬雪也伸出手去，緊緊抱住了它。

“我回來了。”如同以往的每一次回家一般，她脫口而出。

她的脖子傳來了溫熱的濕漉漉的感覺，那是貓貓的眼淚。

全世界只有她的小貓會哭。

淡淡的暖意從姬雪心間湧出，她凝滞許久的情緒終于從堅冰中融化，緩緩流淌起來。

“阿雪。”敖熾用力抱着姬雪，将她的腰背死死扣緊，再也顧不上任何分寸，他哽咽道，“你還在。”

“嗯。”姬雪擡起手，摸了摸他的後腦勺，“我很厲害的。”

“……是啊。”沉默一息後，敖熾破涕為笑，他的笑聲也悶悶的，“你很厲害。”

“小紅，你一直在這裏等我嗎？”姬雪摸了摸貓貓的耳朵，“外面過去了多少年？”

敖熾控制不住地輕顫了一下，久違的撫摸對他而言是太過量的獎賞，讓他近乎迷失在灼燙的慰藉中，在大腦緩慢的運轉過後，他六神無主道：“……一千年。”

微風吹來，姬雪望着魔界不落的殘陽，目光穿越了這近乎不變的恒久事物，望到了時光深處。

一千年啊……原來，外邊也過去了這麽久。

有誰會等待一個不歸人一千年呢？

很久很久以前，姬雪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在黑市的影廳中看過一只寵物小狗的故事。

那是只随處可見的小黃狗，被一位老人領養。小狗不知道人類的壽命也不會太過長久，每天都很開心地和主人在一起。

很快，小狗的主人去世了，永遠不會再回來，小狗便坐在主人常常來往的路旁，一直等待着主人。

它一直等一直等，直到自己也如同主人一般老去，直到自己也邁不動步子。

很多人來招呼小狗，給它吃的，可小狗都不願和他們走。

這樣漫長而無望的等待，讓幼年的姬雪心中産生了濃烈的悲傷與恐懼。

好在，小狗的壽命也長不過幾十年。

可她的貓貓，等了她一千年。

“小紅，為什麽要等我呢？”姬雪輕撫着貓貓的腦袋，忍不住問，“我明明說過……”

我明明說了，不要你了。

她不忍心再将那些話重複。

聞言，敖熾的身體僵住了。

“阿雪，別不要我。”一瞬間，他淚如泉湧，雙手微微顫抖，用盡全力松開了姬雪，向後退了一步。

敖熾紅着眼看她，哀求道：“別不要我。”

“我再也不會不聽話了。”

“讓我跟在你身邊好嗎？我什麽都願意做。”

說着，他就要跪下來。

卻忽然雙腳懸了空。

敖熾怔怔地看着姬雪近在咫尺的臉。

她抱着他的膝彎，一如多年的烏龍再會。

“好。”她目光溫柔，帶着歉意，“抱歉，讓你等了這麽久。”

“是我不對。”敖熾垂下眸子，大顆大顆的淚珠随着他眼睫的顫動眨落，“阿雪，我什麽也不要了，我只願……”

他将後半句話吞回了肚子裏。

不可以，他不可以奢求再多了。

敖熾将額頭抵到姬雪的額頭上，啞聲道：“如果你怕我再背叛，就和我定下死契吧。”

“不必。”姬雪将敖熾放了下來，摸了摸他的額頭，“我相信你。”

敖熾怔怔地看着她。

他想問，你不怪我了嗎？

但最終，他也只是默默點了點頭。

過去的事太過令他恐懼，他不敢喚起姬雪對他幹的壞事的回憶。

“阿雪，我把魔界修剪成了你喜歡的樣子。你一定累壞了吧，先留在魔界休息一會兒好嗎？”敖熾眼巴巴地看着她。

“好。”

……

距敖熾化龍繞塔，已四百年過去，魔宮t終于迎回了它曾經的主人。

他不是一個人回來的，還帶着一位氣質凜冽的仙女。

無需過多思索，諸魔就知道姬雪是天上人。

這位女子一看就超脫凡塵，不是陰郁的魔也不是多情的人，而是清清淡淡的仙。

她的目光太過平靜，仿佛誰也不存在，無論何種模樣的魔，似乎都和草木沒有分別。

于是，只消和她對視一眼，諸魔都會不由自主地低下頭。

那種自己并不存在的感覺，與死亡帶着相同的寂靜氣息，令所有魔天然地感到恐懼。

敖熾也和諸魔有着相似的惘然。

雖然姬雪對他态度溫和，可他卻感到姬雪離他很遠、很遠。

她望着他，如同隔霧看花，并未真的在看他。

無論如何也抓不住姬雪的恐懼讓敖熾産生了随時會失去她的強烈焦慮。

于是姬雪在主寝殿的大床上睡下的時候，敖熾并沒有離開，而是坐在床邊，死死盯着她的睡顏。

雖然經歷了漫長的工作，但姬雪并沒有很疲憊。她的睡眠只是一種讓自己放松片刻的小憩。

沒過五個時辰，姬雪就醒了過來。魔界的血色殘陽灑下，在寝殿中鍍上了一層昏暗的光。

暗沉之中，有一雙眼睛以同樣的沉郁注視她。

但與她對視不到一息，那雙眼裏的暗色就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快活的輕松。

姬雪探究地望着坐在不遠處的貓貓，心中想，它是不是在強裝笑顏？

姬雪從床上坐起，才對敖熾伸出手，他就走了過來，蹲在她腳邊。

如他所料，姬雪先是摸了摸他的腦袋，随後撫了撫他的下巴，最後揉了揉他的耳朵。

一如當年。

被姬雪的手指觸碰過的地方如同被灼燒般發燙，敖熾近乎要控制不住從喉中溢出的喘息了。他的耳根漫上緋色，雙唇也變得紅豔起來。

終于，在姬雪要收回手的時候，他忍不住側過頭去，輕輕親吻她的手心。

姬雪的動作頓住了。

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敖熾心中一慌，他驚恐地擡眸看向姬雪，卻愣住了。

姬雪只是平靜地注視他，沒有驚訝也沒有惱怒，似乎他沒有做出任何出格的舉動。

于是她的不動彈，更像是沉默的鼓勵。

敖熾不敢相信這個荒誕的念頭，但轉瞬間，他似乎又明白了什麽。

姬雪摸他的動作還是和從前一般，像在摸小貓小狗。

到頭來，只有他□□燎原，而姬雪仍舊一臉無辜。

那此刻，他在姬雪眼裏是小貓還是小狗？

微妙的怒意在敖熾胸膛中燃起，與欲望帶來的沖動融合，敖熾帶着一半的自暴自棄與一半的報複心，握住了姬雪的手腕。

他舔舐了一下姬雪的手心。

如同那些真正的小貓小狗一般。

昏暗的大殿中，只餘敖熾變得沉重的呼吸聲，而姬雪仍舊安安靜靜地看着他，任由他動作，神情沒有任何波動。

“阿雪，你到底把我……”敖熾聲音發啞。

你到底把我當什麽？

他沒敢說下去。

他害怕自己得到不想要的答案，也怕姬雪嫌他逾矩。

于是他将自己的語調壓得可憐，低聲問道：“你就沒有任何感覺嗎？”

“有呀。”姬雪平靜的聲音傳來。

敖熾倏然擡頭。

“有點癢，但是沒關系。”姬雪眨了眨眼。

敖熾：“……”

被貓貓舔确實有點癢，但是這是貓貓親近人的表現，姬雪很開心。

強烈的挫敗感讓敖熾心中的欲念散了個幹淨，他站起身來，對姬雪微笑道：“阿雪，你在這等等我，我去給你做些好吃的。”

不一會兒，岸桌上就擺好了烤魚、糖醋白骨、紅燒牛蛙，都是姬雪愛吃的。

“謝謝你，小紅。”姬雪伸出手摸了摸貓貓的頭，“一起吃吧。”

鎮魔塔之外，過了一千年，鎮魔塔內，卻過了億萬年。

姬雪已經億萬年沒有嘗到過人間的鮮活了。

她的記憶中，還有魚肉的鮮香，排骨的軟甜，但她的味蕾已經忘了。

當被咬出的湯汁劃過舌根，姬雪眼睫微顫。

她的眼與世界多了一層恍惚的隔膜，她的舌頭好像也變得如此了。

她嘗不清食物的味道。

恍如隔世。

鎮魔塔碎裂之時，天道說她已成佛，斷絕愛恨癡嗔，七情六欲。當時，姬雪不以為然。

可此刻，她被自己麻木的五感與靈魂包裹，連情緒的波動都浮于表面，如同萬年不化的堅冰之上，被風吹起的微雪。

無論雪花如何翻滾，它之下的厚厚冰層都不曾融化一絲一毫。

淡淡的恐慌從姬雪心頭升起。

她好像陷入了另一種迷失中。

她找不到自己了。

當意識到這個事實的一剎那，姬雪腳下的大地宛若瞬息開裂，她的靈魂朝着虛無的深淵墜落。

被延緩了億萬年的崩潰，突兀地到來。

“阿雪，味道怎麽樣？還合你的口嗎？”少年的聲音在姬雪耳邊響起。

姬雪緩緩擡眸，看向小心翼翼望向她的貓。

她放下了碗筷，走到貓身邊。

随後，蹲下去，緊緊抱住了它。

感受到從脖頸處傳來的溫熱濕潤，敖熾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