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花燈

花燈

沉默一息後, 敖熾擡起手，輕輕回抱住了姬雪。

他沒有問姬雪為何哭泣，從姬雪身上透出的情緒壓抑又洶湧, 敖熾不願在這個時候打擾。

他只願默默陪着她。

聽到從貓貓的胸膛上傳來的心跳聲，姬雪周身的刺骨冰寒才減緩些許。

她并沒有和世界徹底斷了聯系。

她的貓還在。

她還有必須兌現的承諾、必須打敗的敵人、必須前往的長空。

姬雪一遍遍将過往的回憶在自己的腦海中複現, 将自己墜下虛無的靈魂拉回，将分崩離析看不出形狀的情緒拼湊。

一刻鐘之後，她漸漸冷靜了下來。

當她從貓貓的胸膛上擡頭，才發現自己不知什麽時候流下了眼淚，将那一塊都打濕了。

她已經連自己流淚都感覺不到了。

如同被自我的理智操控的無神的提線木偶。

就在這時, 貓貓溫暖的爪子搭到了她的臉上，印下一小塊熱度。

“阿雪。”敖熾修長的手指輕輕抹掉姬雪的眼淚, 他溫聲道, “我們去外面逛逛吧。這麽多年過去, 魔界也變了許多。”

“方才我已叫他們開了慶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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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說慶賀我歸位, 沒有透露你的消息。”敖熾眨眨眼, “幾百年過去，也沒人再認得我的臉。不會有人來打擾我們。”

“嗯。”姬雪點點頭, “我還要去取一個東西，小紅，你先去城中等我吧。”

敖熾的目光從姬雪挂着細小水珠的眼睫上移開，他想問去哪裏, 取什麽？可撞進姬雪那清冷的眼中時, 他卻不敢問了。

他怕姬雪厭煩。

和姬雪約定好在涿城的城門相見後，敖熾就目送姬雪離開了魔宮。

他站在宮牆邊, 用盡全力才壓住了自己想要邁開的腿，手心中已是鮮血淋漓。

姬雪是真的要去取東西, 還是要離開他？

分離太久好不容易才得來的重逢，片刻就又消失，得而複失的恐懼，對敖熾而言是太過慘重的酷刑。

他金色的眼眸在夕陽投下的陰影中蒙上了深深的陰骘，直至轉為赤紅。

他會聽話。

姬雪要他等，他便乖乖在城門等她。

他會給魔界一個短暫的繼續存在下去的理由。

但若姬雪離開，這為她打造的魔界，就不必再存在了。

少年模樣的紅衣劍客戴上了竹編的寬帽，轉身踏入吞噬一切的蓮火之中。

一個時辰之後，姬雪來到了魔宮所在的魔界都城，涿城的城門下。

千年前，冥界的黃泉之門重新開啓後，關押着無數鬼魂的魔界十道圍牆就消失了。

涿城是新建的城池，城門對姬雪而言也是新的，但朱紅圍牆上已留下了漫長的光陰的劃痕。

從前，也沒有“涿城”。

門邊人群熙熙攘攘，姬雪立在當中，擡頭打量金色的牌匾，心中想道，難道是因為懷念凡界的涿州，小紅才給自己的都城起了這個名字麽？

“各位客官，各位客官，今日魔君歸位，小店酒水半價啰！”城門邊的小酒肆門口，小二賣力地吆喝。

“哎，你們看到那鎮魔塔裂開的景象了麽？今日到底是什麽日子？”

“誰知道呢，魔界的大人物們的事，你少瞎操心。”

“這是什麽話，懂不懂上進啊，要是我将來也成了大人物……”

“得了吧！”

“……”

鎮魔塔碎裂，魔君歸位一事，顯然在魔界掀起了軒然大波，諸魔臉上都洋溢着興奮的神色，四處都熱鬧喧嚣不已。

敲鑼打鼓的聲音從城中傳來，姬雪踩着魔人們的腳後跟走近城去，她微微睜大了眼張望，想越t過攢動的人頭，尋找貓貓的身影。

這些魔誰能想到，他們的魔尊是一只小貓。

一思及此，姬雪就感到有些好笑。

忽然間，原本熱鬧的魔群安靜了下來，如同被集體掐住了喉嚨。

魔界永不落下的夕陽的光輝，被什麽東西遮蔽了。

和諸魔動作一致，姬雪仰頭看向天幕。

她眸光微怔。

只見萬千長翼的魔獸口中雕着紅金色的絲線，織成巨大的網，當它們飛到各自的位置，遮蔽整個涿城的陣法就畫成了。

一瞬之間，紅金之色合攏消弭，夜幕籠罩了整個涿城，将夕陽的光徹底擋在了陣法之外，萬千鳥喙叼起了墨色的幕布。

“夜晚……我一輩子都沒見過。”一魔在姬雪身邊低喃。

認得那紅金絲線的姬雪知道，這是小紅的手筆，可它要夜晚幹什麽呢？

四處暗下來後，要找到貓貓就更難了，姬雪擠出了人群，來到稍微空曠的主街上，想要讓小紅也能看到她。

就在這時，一道馬蹄聲遠遠響起。

清脆之聲漸近，姬雪轉過頭去，就見一匹白馬從長街深處來。

長風吹起她鬓邊的烏黑劉海，她琥珀般清澈的眼眸倒映出逐漸清晰起來的都城。

随着馬兒踏近，長街一步一亮，萬千花燈随風搖曳，金色的光芒璀璨奪目，鮮紅的燈穗活潑飛舞，如同燦漫的浩瀚星河。

白馬之上，紅衣少年的笑容在燭火之中顯得漂亮又溫暖，他那燈芯般鎏金的眼眸也如會發光一般，柔和明亮，灼灼地望向她。

“阿雪。”

姬雪聽到少年遠遠喚她。

他拉着缰繩近了，就在這時，都城中傳來爆竹聲聲，漆黑的天幕上綻開璀璨的煙花，盛大而華美。

少年就這麽背着漫天煙火而來。

白馬在姬雪面前停駐，敖熾微微彎腰，朝她伸出手，他的笑容燦爛，眸中倒映着萬家燈火，漂亮而動人。

“阿雪。”他又喚她，“上來麽？”

“這條街可以騎馬過，待會兒有戲班表演，在馬上看得更清楚。”

姬雪仰頭回望他，沒有說話。

沉默一息後，姬雪忽然噗嗤一聲笑出來。

敖熾愣愣地看着她的笑顏，忽然覺得那笑容中有些促狹。

她在笑什麽？

敖熾耳根微紅，有些局促。

他莫名覺得，姬雪是在取笑他。

若姬雪看得到少年人形，她自然會覺得他帥氣。

可在錯誤認知的影響下，姬雪看到的是一只紅色小貓騎着比它太多的馬兒朝她來，還神氣十足地向她伸出了爪子。

此情此景，太過滑稽，讓情感變得淡漠的姬雪也不由得被逗笑了。

但姬雪還是很給面子地握住了貓貓的小爪，輕輕躍到馬上，坐在貓貓身後。

“走吧。”她恢複了尋常神色，平靜道。

敖熾：“……”有種奇怪的挫敗感。

兩人策馬過長街，綴滿花燈的樓宇彙成金色的河流，在姬雪眼底浮泛而過。敖熾給她說着城裏的各種趣事，吹鑼打鼓的戲班在城中巡演，路過姬雪身邊時，給她塞了一包桂花糕。

白馬在河堤邊停了下來，堤岸下花舟浮泛，低低的琵琶聲響，有歌女在彈唱。

這河中之景，倒是千年來未曾變過。

舊日的心緒，便随着那歌聲重新蕩漾過姬雪的心頭。

“謝謝你帶我逛街，小紅。”姬雪轉回頭，看向貓貓，“我也有禮物要給你。”

千年前，剛到魔界的時候，敖熾給姬雪買了一堆甜點，姬雪向他道謝時，他問姬雪，能不能給他獎勵。

姬雪答應了，卻一直沒來得及給他。

那時的各種事情都太緊急了。而姬雪也沒有預料到，她會選擇進入一座将她封閉千年的高塔。

儲物戒被姬雪從懷中掏出，微光一閃，一匹高大的馬就立在白馬身旁。

看着它，敖熾微愣。

這并非是活物，而是金木構築的機關馬。

“這機關馬能和仙人飛得一樣快，但需你小心注入力量操控。”

在鎮魔塔中時，姬雪靠着做這個禮物打發了一段很長的光陰。

塔中并沒有姬雪需要的材料，她便在腦海中一遍遍推演、重構、調試，直至這機關馬在她的演繹中運行得完全合理。

于是一出來，她就能迅速将它做好。方才說要去取東西，便是做這馬兒。

看着精妙又漂亮的禮物，敖熾心中的喜悅如潮水般将他淹沒。

他受寵若驚。

他沒想到，姬雪把他當時的胡攪蠻纏、胡言亂語，也放在了心上。

“我記得你說過，你喜歡賽馬。”姬雪調試着機關馬身上的機關，認真道，“既然追求速度，那尋常馬兒應當不夠看了。”

聞言，敖熾倏然收緊了五指，掌心還未愈合的傷口刺得發痛。

他長長的眼睫微顫，在眼眸中投下一片陰影。

或許是過量的喜悅和過量的酸澀一同爆發，使他失了分寸。

他伸出手，用力圈住了姬雪的手腕，要她擡頭看他。

“不是我。”

敖熾死死盯着姬雪的眼睛，終于忍耐不住。

他裝了那個人一千年。

他給魔都取名為涿城，讓自己看起來善良，将魔界塑造成充滿秩序的樣子。

他在扮演那個天界的意氣風發的少年将軍。

這一切，都是為了姬雪能回頭看他一眼。

可當姬雪真的回到他身邊，他卻連一日都裝不下去了。

他再也無法忍受姬雪的目光落在他人身上。

“他不是我。”敖熾的眸中漫上滲人的血色，“我是魔。”

“當年那個邀你賽馬的仙人，已經死了。”

“和你一同墜入魔界，為你擋箭的善人，已經死了。”

敖熾的聲音顫抖。

他的嘴角緩緩勾起一個嘲弄的微笑，笑他自己，機關算盡卻一朝自棄，瘋瘋癫癫，渾渾噩噩，如同小醜。

“阿雪，我只是一只卑劣的魔。”

他垂下眸子，眼淚滑落。